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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座揖道“臣恨,但陛下需顾念先皇与方贵太君旧日的情分。楚休当下是……宫奴身份,方贵太君所为在旁人眼里算不得过分。陛下若为此与贵太君生出不睦,于陛下声名无益。”

她听得出,他这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说的。私心里必定那份恨才来得真实,若给他个机会,他怕是能把刚才那瓷盏砸方贵太君脸上去。

她不禁为他的口是心非感到好笑“你还关心上朕的声名了?”抑扬顿挫的口吻中带着几许玩味。

说完,她自己噎了一下。

这话里颇带尖刻嘲讽,听来就是在点他“一家子佞臣”。但其实她并无此心,只是脱口而出罢了。

楚倾眉心微跳,淡泊垂眸“楚家上下,无不在乎陛下声名。”

他说得很轻,但足以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气氛倏然冷下去,即便虞锦近来与他相处平和,这个话题也依旧敏感。

她的面色也冷了,轻笑一声“元君又来劲了?”

楚倾维持着揖的姿势,不动,也不说话。

虞锦强自沉息。

好,看来他在楚家的事上还是和从前一样硬,一点改变都没有。

楚休眼底沁出惶恐,小心地拽拽楚倾的衣袖“哥……”

虞锦强自沉气“罢了,朕先不与你争这个。”

她是觉得恼火,却没必要再为这个翻脸。倒也不只是为了名声――这么多些日子下来她也瞧清楚了,这个人就是越压骨头越硬,非跟他拧着来只能是她自己心里更不痛快。

还是顺顺毛好。这些日子回忆起来……她有时会诡异地觉得只要不与他起争执,相处起来竟也很有几分乐趣。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抿了口茶,她又说“方家的事你也不必多操心。朕不能由着这种事再出第二次,但不毁名声的法子总也是有的。”

言罢她便起身,拂袖离去,留给他一个余怒未消的背影。

走着瞧,日子还长着呢,她早晚把楚家的罪名理个清楚!!!

两日后,女皇免朝了一日,说是身体忽而抱恙,头痛不止。

钦天监一算,说是有个八字几何之人命硬,近来冲撞了女皇,让他出家修佛方能为陛下破此一劫。

宫里就拿着这八字查了起来,后宫里没这号人,宫人中也没有。

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方贵太君的外甥方云书――他正是这个八字,近来还恰好进过宫。

女皇很快就将钦天监给驳了,大为不满地说方贵太君在先皇心里什么分量你们不知道?朕能让他外甥出家吗?

接下来自然百官下叩,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女皇以手支颐,满面沉痛地表示

好滴,那就让他出家吧!

当天下午,方云书就到庙里当和尚去了。

虞锦对此神清气爽。她也想过给他指个婚了了这事,但这么个人,谁跟他成婚谁倒霉,还是别祸害别人了。

让她比较意外地是,最为器重的外甥被迫遁入空门了,方贵太君竟没为了这事找她。

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既不过问外甥怎么样了,也不问自己身边那个“神秘失踪”的宫侍去了哪里,该怎么养老怎么样老,平静如常。

虞锦不免对此心生疑虑,怕方贵太君忍而不发要报复个大的,叫了楚休来问,楚休被问得挠头“下奴对贵太君……还真不熟。”他就是一直在宫里飘着看那些有的没的,也对长辈的事没兴趣啊,养老的生活能有多少可看的?他又不知道贵太君是这种能背后使阴招的人。

但仔细想想,他又分析道“但下奴觉得,贵太君应该还是……心疼您的。在外甥与旁人之间,他必定帮外甥;但放到外甥和您之间,还是您要紧。”

他记得贵太君离世前的事。

贵太君临终之时只叫了两个人进殿,一个是他的亲女儿,也就是虞锦的二妹虞绣,另一个就是虞锦本人。

当时楚休没敢飘进去细看,因为人临终前阳气轻,能看到鬼,万一被他吓得遗言没说完就咽了气,那他可就罪过了。

但他看到虞锦与虞绣都是抹着眼泪出来的,姐妹两个相互攥着手,沉默地在亭子里坐了好久,才依依惜别。

照这么看,方贵太君对虞锦应该是真有长辈对晚辈的疼爱的,那为了虞锦的身体安康便任由外甥去出了家,便也不足为奇。

“你这么想?”虞锦黛眉紧皱,一壁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赞同他的话,一壁又疑云更深了。

――楚休不提方贵太君离世之事还好,一提,倒让她也想起了些细节。

他离世的时间算起来离现在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概还有七八年的光景,那时她二十六七岁。

贵太君嘱咐她们姐妹两个相互照应,还回忆了许多她们一起长大的旧事,说得她们痛哭流涕。

当时她是真的感动了的,之后数年的相处中,也或多或少因为那番话与虞绣的感情更甚其他姐妹。但现在……穿越又重生让她多了几分旁观者的冷静,回首细想,那番话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似乎说得太完美、太滴水不漏了,不像临终时突然有的感情倾诉,倒向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腹稿推敲出来的话。

这也罢了,毕竟方贵太君是因病离世,病重的那几天若反反复复地想这些,话说得特别漂亮也是有的。

但再细想,滴水不漏之余,那番话其实还将语言的艺术玩得一绝。

要虞绣关照她的时候,就是假大空“这是你长姐”、“你日后不要惹她生气”、“凡事你们姐妹商量着来”。

要她关照虞锦的时候,就详细到了具体事项“虞绣这孩子性子野,闲来无事就爱走南闯北地到处闹,陛下不必和她置气”、“先皇说得对,她不是什么能堪大任的人,陛下不要指望她太多,给她些闲差也就是了。”

“若能让她多读读书也是好的,早就该把她困在太学里,不让她四处去疯。”

于是在方贵太君的丧事办妥之后,悲痛不已的虞绣请旨回太学读书。她堂堂一个亲王,虞锦哪能真只让她和寻常书生一样读书?便给了她个闲差,算是去太学当个官。

那时连前阵子的太学之事已相隔七八年了,大中大事小情不知经了多少,虞锦就是再跳跃性思维,也不会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但现在突然把它们放在一起,虞锦内心油然而生一股自己都觉得不妥的帝王多疑――擦,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合起伙来诓我?

不行不行,不能多疑到这个份上!

她陷入一股焦虑,拼命地让自己恢复理智。

这种多疑简直没道理,就跟十年前自己丢了块金子,十年后发现邻居有块金子就觉得是对方偷了自己那一块似的,强行拼逻辑。

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这样拼命开解自己,越是让那不讲理的疑心占了上风。

她终是开了口“邺风。”

邺风上前,她沉沉道“传沈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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