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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少年人眼眸中氤氲着泪水,神情茫然悲痛还带着几分慌乱,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请圣上明鉴,学生读圣人之书长大,深知人立身之本便是忠孝。若因父亲一时的疏忽,学生便心存怨怼,那岂不是不配为人!”

这话在圣上心中激起波浪。

是了,圣上想,仪鸾卫调查得来虽然贾瑚看上去性情冷淡,贾赦对他们兄弟也不大管,但史太君本似是不想让贾赦入主荣禧堂,是贾瑚连中小三元后贾赦才得正位。

贾瑚和贾赦父子不亲密,但每每贾赦有话有事,贾瑚都不曾推脱过。

昨晚不也是贾瑚风尘劳累才回京中,正该休息一晚,贾赦非要拉着贾瑚吃酒,贾瑚半个“不”字都没说便带着贾琏过去了?

贾赦心中一直对其弟贾政不平,若不是贾瑚十数年如一日的勤奋苦读,怕贾赦没有半分机会在贾政面前扬眉吐气。

看来贾赦之死应真不是贾瑚所做。

一个愿意为了关系平平,其父母还使计害过他的堂兄安危,放弃和江南官员乡绅举子们相交机会的人,怎会做出亲手弑父之事?面冷未必心冷,幼年聪颖年少有为不过为了自保。

再者贾赦尸首上并无疑点……

圣上把对贾瑚的疑心去了八分,温言道:“贾解元不必如此惊慌,朕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贾瑚手背抹去眼中泪水,垂首作揖:“是学生年纪尚轻,见识短浅,头一次得见天颜,心中惶然不知所措,生怕在圣上面前失仪,丢了祖父颜面。”

圣上走近贾瑚两步,点头笑道:“若十六岁就得中江苏乡试头名的贾解元都见识短浅,那朕之天下岂不都是庸碌之人?贾解元是功臣之后,未来国之栋梁,莫要如此妄自菲薄。”

贾瑚恭敬道:“圣上雄才伟略,天下安定,人人向学,国中尽是忠臣良将。学生与朝中诸位大人相比不过是树下一幼苗耳。今日学生万幸,得圣上金口,往后必当更加刻苦攻读,早日得中,能为圣上国朝效力,方不负圣上厚爱隆恩。”

圣上负手走至案前,单手撑在案上,余光瞄过贾瑚生平,忽然叹道:“贾解元忠君报国之心难得,只可惜前些年荣国府中龃龉甚多,没少耽误贾解元读书。在这等勾心斗角下贾解元还能考得如此成绩,真是不易。”

怎么还没完。贾瑚心内已极不耐烦,面上却又是茫然惊慌,口中喃喃道:“圣上……”

圣上道:“贾解元,朕还有一事不解。”

贾瑚忙道:“圣上请讲,学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圣上盯着贾瑚问:“你幼时贾郎中夫妇没少明里暗里难为你,怎么你进学并贾将军袭爵后,你得尽史太君偏宠,却把前事就这么算了?你心里真半分不记恨?”

略怔一瞬,贾瑚忙把头压得更低:“回圣上的话,学生肉·体凡胎,若说学生半分不介怀从前的事,那自然不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圣上催问得紧。

“只是学生和二叔总归是一家人,况且……昨晚学生还和学生父亲回忆学生祖父的音容笑貌。学生祖父生前最遗憾者莫过于不能再为圣上尽忠,最担忧者便是贾氏一族前程,若学生祖父在天有灵,定不希望学生得中之后不先想着为圣上尽忠,为国为家效力,而是和自家人相争……”贾瑚抬头,满眼都是孺慕怀念之情。

听见贾瑚之言,再见了贾瑚此等表情,让圣上不由回忆起六年前最后一次见贾代善时两人说过的话。

不顾他的阻拦,贾代善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圣上,微臣只怕再无法入宫面见圣上天颜。得圣上隆恩几十载,偏微臣身子不争气,竟无法再为圣上效力,微臣惭愧。”

“圣上,微臣一生得尽圣上信重,本应再无遗憾。只是微臣一生得了两子,竟无一子出息。长子只求他不惹事便罢,家中老二虽然好些,可惜读书读的迂了。若哪日微臣二子侥幸得中,还盼圣上勿要看在其是微臣之子面上有所偏颇,微臣……盼圣上万岁金安,江山永固。”

“微臣族中子嗣众多,偏并无出息进益可为国朝效力者。只有微臣之孙名贾瑚的,虽还年幼,倒有几分聪慧。若来日他能替微臣尽忠,报还圣上之隆恩,微臣便是化为尘土,也能甘心瞑目了。”

再回忆起贾代善临终前所上最后一封奏折,圣上更是心弦触动。

贾代善在遗折上别无他话,只盼来生还能与他再做君臣。

圣上闭眼,掩去眼中湿润,睁眼笑叹道:“不愧是荣国公之孙!怪不得你祖父生前与朕赞你!”

“祖父……和圣上提过学生?”贾瑚浑身一颤。

圣上走至贾瑚身边,感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色不早了,贾将军之丧礼还须你这长子主持,回去罢。你安心在府内守孝读书,朕要看你三年后春闱如何展才!”

“是!学生领命!”贾瑚双眼发亮,退出殿外。

跨出殿门,一阵冬风凛冽拍在贾瑚面上,贾瑚心内长出一口气,知道皇上这关他是过了。

幸而事情办得全无一丝错漏,不然但凡有一丝疑点,他便再出不了这宫门。

是他低估了皇权……

殿外伺候着的小内侍和几刻钟前再不是一个态度,满面是笑打千儿:“贾解元请这边走。”

贾瑚从袖中拿出个荷包塞给那小内侍,小内侍立时把荷包收起,更是笑得眼睛都没了:“贾解元也太客气了,天色不早,宫门还有两刻钟就关,您快请。”

抬脚下阶前,贾瑚隐约听见太极殿内皇上的声音:“传朕的旨意……”

*

贾赦夜里身亡,清早被发现,上午请王御医诊治了是身体虚弱醉酒身亡,不到正午,族中诸人都到了荣国府商议贾赦丧事,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何时开丧送讣闻、何时小敛、何时大殓、从何处停灵又停灵多久,都忙个不了。

谁知才草草用了中饭,门上竟报有宫中太监来降旨。

贾母贾敬贾政等都不知是何消息,忙暂把贾赦丧事停下,摆香案启中门跪接。

来的太监并非是六宫都太监曹全德,而是一个穿着六品袍子的太监。

那太监面色严肃,并无半分笑容,只口称:“特旨,立刻宣贾瑚入宫,在太极殿陛见。”

贾赦才殁了没半日,圣上就宣贾瑚入宫,贾母等都猜测是圣上命贾瑚袭爵。但那传旨的太监面颜十分严肃,又叫贾母心内略觉不安。

圣上有旨不得拖延。来不及嘱咐贾瑚几句,贾母忙打发贾瑚换过一身面圣衣衫,跟了那太监往宫中过去。

事发突然,来传旨的太监又极严肃,虽只有贾瑚入宫,贾母等都没了给贾赦治丧的心思,偏丧事耽误不得,只能一边办事,一边专不住让人飞马往来报信。贾族中人更是一个不敢离去,都在荣国府内等消息。

冬日天短,阴晴不定,贾瑚入宫时还是天光大明,他去了没半个时辰,忽然乌云蔽日,刮起一阵冷风呼啸打在窗上,听得张问雁额角沁出冷汗,神色越发惊慌。

贾母低声斥道:“你若身子不适便先往屋里歇着,我这里不用你伺候!谁心里不急?若只有自家人还罢,现在族中媳妇们都在,她们怎样都好,你当家的太太莫做出这副表情!”

张问雁赶忙拿帕子抹去汗珠,犹豫一会儿,她凑近贾母悄声道:“老太太,我想起来了。瑚儿得中消息传回来的这十几日,老爷成日家往外和人吃酒炫耀。您说会不会是老爷得罪了什么人……不然那传旨的太监怎么接了银子也没透出半句话?”

贾母看她一眼,心中越发感叹这大儿媳妇真是哪里都不差,处事周全心思细密,怎么就是经不住事儿?

所以她才不敢把家里参与夺嫡的事告诉老大媳妇。

老大媳妇这么一说,恰是点醒了她。

大前儿是东平郡王六十三寿宴。虽说宁荣二府和东平郡王府同是开国时功臣后裔,可两家素无什么亲密往来,不过面子情儿。东平郡王这不过是六十三寿辰,又不是整寿,并没大办,怎么东平郡王府上还特给老大送了请帖?老大竟也去了,还是至晚尽兴方回。

贾母对张问雁道:“你别瞎想。便是老大再得罪了什么人,他人都死了,只要不是造反谋逆这等灭族大罪,圣上难道还要把事儿让瑚儿一个孩子承担?”

见张问雁面色更加惨白,贾母无奈略放软了声音道:“我也不知圣上有何旨意,但若真是这等大罪,你我还能坐在这里等消息?那太监接了银子不说,可能是他也不知何事。你先屋里歇一会儿,缓过来些再出来。王御医留的方子是让你一日吃三碗药,中午的药你还没吃,去吃了罢。”

说完,贾母就给丫头使眼色,丫头们会意,一左一右把张问雁搀回内室。

没了人在旁打扰,贾母越发陷入沉思。

这东平郡王是个老狐狸。应家不比北静郡王水家是世袭五代王爵,只有两代。东平郡王去后,东平郡王世子便只能袭侯爵之位,不再是郡王爵位。

东平郡王共生育两子和数个女儿,长子是王妃嫡出,两人父子关系不过平平,二十年前王妃去世前,东平郡王才上折给长子请封世子,次子是平素极宠的何侧妃所出。

在外人看来,未能给次子请封世子,东平郡王对何侧妃和庶子“心中有愧”,所以不顾体面给次子铺路,用自己致仕来换,让次子才三十出头的时候就得了山东提督之位,反是身为嫡长子的东平郡王世子徒有世子的虚衔,身上却并无一官半职。

应提督早些年便攀附上了二皇子,算是明着投靠。东平郡王世子和其弟比起来甚是低调,与朝中几位皇子都并无交情。而东平郡王看似是专宠应提督,偏他本人也和世子一样,与几位皇子都无任何牵扯。

所以老大去赴东平郡王寿宴,她虽然知道,想想并无不妥,便没阻拦。

……左右便是拦了,老大也不会听她的劝。说不定还会以为是她不许他“上进”。

现在回想,老大那日回来得甚晚,还喝了那些酒,只怕在席上甚是高兴。他这些日子每和人吃酒都要拿瑚儿得中解元的事儿出来说,难道在东平郡王府上不说?

又恰是瑚儿得中解元之后,东平郡王府才开始兜揽老大。

贾王几家现下一心向着圣上。所以……究竟是老大在席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说东平郡王其实和应提督一样都是二皇子的人,才导致贾家得罪了……圣上?

是她疏忽大意了。

国公爷走了这几年,她年岁渐大,若不是有瑚儿,她真不一定能拖着一家子步步走得稳当。

想到这里,贾母蓦然闭上双眼。

虽然她做娘的不该这么想,但……老大走得真是时候。

他现在走了,虽然耽误了瑚儿明年春闱,却好歹能让府上好生守孝二十七个月,把贾家再从这一摊子浑水里拖出来。

人死如灯灭,老大人都没了,看在国公爷的份儿上,圣上当也不会追责于贾家。

瑚儿今年才十六,到下一科春闱时不过二十,好好学上三年,正是更有把握,若能和他姑父一样一科得中,便不是一甲只是二甲,也是贾家重新兴旺的时候来了。

圣上今日召见瑚儿,怕是得知瑚儿年纪轻轻便得中解元,又是国公爷的亲孙子,想来日重用。但老大前几日弄出来事儿又让圣上不放心。今日老大没了,圣上便要亲自召见考较瑚儿一番,再行定夺。

虽还不知贾赦弄出了什么事儿,也不好这时候把贾赦小厮叫来拷问,但贾母心下却安定不少。

今日圣上亲自见了瑚儿,自然会知道瑚儿与老大不同。

若真如此,老大今日身死,真是他这一辈子总算为家里做了一回好事儿。

等了一个多时辰,天色越来越暗。饶是贾母已经心内大致有数,也不由有些惶然,更不用说同在等消息的其他人了。

张问雁在内间吃了药又略躺了一会儿,把心跳气短略缓过去些,便忙着出来服侍贾母。她又是担心,又怕贾母看见她担忧心烦,只能竭力忍耐。

王宜和的担心不比张问雁少半分。瑚儿得中解元,又是府里袭爵的人,他若出了什么事儿,那珠儿元春岂不是少了依靠?珠儿在床上病着,元春没两年便要出阁,瑚儿现是贾氏一族最出息的人,他可万万不能出事!

再从情分上论,若不是瑚儿琏儿一路上照顾珠儿,只怕珠儿的身子比现在还差……还有宝玉出生那段日子,她还没认真谢过鸾丫头和瑚儿保全宝玉之恩。

她从前对针对瑚儿许多,瑚儿都没因计较这些不帮着珠儿。她本就理亏,还欠着人家情分,想想真是叫她羞愧。她读书不多也知道什么叫“亡羊补牢”,鸾儿还是她亲侄女,就更容易了。

外宁国府贾敬夫人和尤氏早都想好要一心跟着贾母贾瑚。并分家出去的贾族中媳妇自然是盼着两府上繁盛不倒,他们旁支才更好沾光。

因此别管屋里这些女眷平日心中有多少嫌隙,此时都一心盼着贾瑚没事。前院里贾族中男子也是一样。

一族的人盼到天色昏沉,终于等到人报贾瑚在门前下马,同行的还有六宫都太监曹全德来宣旨。

贾母等忙又是摆香案开中门跪迎。

贾瑚同曹太监互行了礼,走到贾母身边。

曹太监满面是笑,展开圣旨。

“……听得一等将军贾赦身死,念及其是荣国公之后,其子贾瑚年少有为,朕心甚慰……”

“贾赦身死……朕心甚慰……”贾母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是老大不知做了什么,得罪了圣上!幸好他已经……

上头曹太监旨还未宣完,贾母只得忍耐心中焦躁静听。

可越听到后面,贾母反而越发安心。

除那一句外,圣旨上都是怀念国公爷和夸赞瑚儿的话。

“……特命贾瑚仍袭一等神威将军之爵,安心守孝,诚心向学,勿坠祖父名声……钦此。”

荣禧堂内寂静一片,连呼吸声都不闻。

一等将军!竟是平袭一等将军!不是降等袭三等将军!

贾瑚开口,声音清冷恭敬。

“臣贾瑚领旨谢恩。”

曹太监捧着圣旨递到贾瑚手中,眼角笑出数条褶子,道:“恭喜贾将军,这不降等袭爵可是圣上的大恩,贾将军可莫要辜负了圣上恩德。”

贾瑚把圣旨双手交到林之孝手里,引曹太监上座,边道:“多谢公公提点,公公一路辛苦,快给公公上茶。”

曹太监立在椅边不坐,摆手笑道:“茶便不喝了,天色不早,咱家这就回去给圣上复命。贾将军真好骑术,咱家可是险些在后边追掉了半条命呐。”

贾瑚叹道:“是我心中记挂父亲丧事,所以赶得急了些,真是辛苦公公了。”

他从袖中取出荷包,塞在曹太监手里:“全当给公公压惊。”

曹太监手指一捻,便知少不了一千银票,更是笑得真了,他便随意一拱手,道:“咱家这就回去了,贾将军请留步。”

贾瑚到底和贾敬贾政等亲把曹太监送到大门,看曹太监翻身上马远了,方冷了脸转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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