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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地处京城东北,离京中有四五百里,冬天便比京中来得更早,也更冷。兼之人烟稀疏,不似京中繁华,更显得承德冬日冷清。
王熙鸾离京之前,京中不过偶然飘落小雪,可才到承德没两日,天色阴沉,乌云蔽日,至晚空中纷纷扬扬撒起雪花,一晚过去,屋顶上树上地面都积得厚厚一层雪。
这场大雪一下,天就真正入了寒冬。天上才飘雪花时,温瑛便命人往各屋检查门窗烟道,再一一点过各处炭火够不够。
杜云华揽下各处查问的事儿,亲去叮嘱各处管事儿的,温瑛命人把温修昀单独叫来,让王熙凤王熙鸾两个先各自回屋子,屋里只留了心腹丫头,才和温修昀说话。
“你从小长在南边,没在北边经过冬日,想来也没什么在这边过冬的厚衣裳。是我疏忽了,今儿看下雪才想到这一节。现叫针线上做还得几日,别再把你冻坏了。我这里有几件前些年给佑儿做的衣裳,都是他没穿过的,你先拿去将就两日,等针线上把你的衣裳做好了,你再换。”温瑛把炕上两个包袱打开,让温修昀上前来,一件一件在他身上比了,笑道,“得亏你身量不低,这几件衣裳都还合身。不然再往前些的衣裳都搁在京里呢,真把你冻着了可怎么好。”
温修昀看那两包袱衣裳无不都是上好绫罗锦缎皮毛制就,忽然湿了眼眶。
他在温家时也曾见过这等衣衫,但那都是祖父祖母二叔三叔堂弟堂妹们才能得着。他们一房的衣食住行向来是低二房三房一档,在爹也去后,若不是他守住了爹娘私房和娘的嫁妆银子,就靠家里那点儿时断时无的月例,别说能让他考过院试奔到承德来,估计连保暖都保证不了。
这等成色的大毛斗篷他小时候也得过一件,是娘用嫁妆给他置办的。
那时候他年纪小,见堂兄弟们都有簇新的大毛斗篷,只他的是次一等的,在外头还能绷得住,可等回了屋子,他没忍住委屈落泪,叫娘瞧见了,娘便足足攒了一年攒下几块皮子,悄悄往外头给他置了斗篷,笑给他披在身上,和他说:“今年咱们昀儿也有好衣裳穿。”
后来……因为那件斗篷,娘被祖母狠狠斥责了一番,说娘什么“小门小户眼皮子浅的,家里缺你们什么还是少你们什么!巴巴儿的往外头置去,叫人见了还以为我怎么苛待你们了!若嫌家里给的衣裳不好,你倒再别要家里的东西!”
那日之后,他再没和爹娘露出过半分儿委屈,只发了狠苦读,想着等他出息进益了,就能把爹娘从这家里一同带出来,再不用让爹娘受祖母二叔三叔的气。
可还没等他有什么出息,娘就先走了。
日日受气,连偶然得了风寒都不能安生修养,还要操心他和爹,家里针线上不给好东西,他和爹的衣裳鞋袜差不多都是娘带着丫头们亲手做的,娘的身子就是这么一日日熬坏。
娘走了,爹后悔万分。娘走的第二年,爹秋闱榜上有名,便更加悔恨——悔恨为什么没能早日中举,以致娘受气这么些年,早早就撒了手。
幼时受到的忽视冷待,长年累月读书虚耗精神,爹的身子并不十分康健。娘走了,也带走了爹大半的精气神,中举只让爹更加悔恨,没能让爹振作半分。
爹也走了。
爹走之前,在病床上求了祖父,千万要保住娘的嫁妆留给他。
祖父偏心一辈子,头一次答应了爹一件事。但爹的这番话也让祖母记恨更深。
爹去后这三年,他算是把装可怜使心计口是心非装傻充愣学会了个十成十,才堪堪从祖母手里保住爹娘留给他的东西。在祖父面前流着眼泪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他今年才得清清静静的只带了心腹,悄悄拿了所有贵重东西出门,在外考完了试立时就能往承德来。
那件娘花了大心思给他做的大毛斗篷自然没能带出来。
现在……祖父祖母看他没回家去,已经把他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了罢?
温修昀把泪意忍回去,作揖真心道:“多谢姑母记挂,给我找了这些衣裳出来。我有了这么些衣裳穿尽够了,姑母不必再让针线上费事。”
温瑛眼神示意丫头们把衣裳装回包袱里,对温修昀笑道:“这几件衣裳够穿是够穿,毕竟做了三四年了,虽没人上过身,也不算新衣裳。马上要过年,人人都得做新衣,难道就你没有?快起来,别弯着腰了,我让人给你量量尺寸,你等着过年穿新衣裳罢。”
温修昀直起身,嘴唇微动,终究还是笑道:“那侄儿就等着姑母给做的新衣裳了。”
等回了屋子,温修昀不用小厮们动手,亲自把这两大包衣裳收好,挑出明日要穿的搁在外头。
还在温家时,祖母偶然给他们房什么东西,要么是在众人面前拿出来说半日这东西多么好,要么就使人拿几个托盘托着,从正院一路大摇大摆送到他们屋里,不得上三五日的“太太真是慈和,待大爷大奶奶真是没得说”“哪家的嫡母能和太太似的这么大度?”不算完。
说是给家里子嗣东西,倒像是施舍乞丐。
在温家活了十四五年,爹娘在的时候他还有家人,爹娘都走了,他在温家就真成了卑微乞求施舍苟活的亲戚。
在温家他是外人,在王家他是外姓的晚辈,姑母却拿他当自家子侄看。
今儿姑母是特让屋里只留了几个丫头,大嫂妹妹们都不在旁边才给他这些衣裳。他要走时,姑母也只把这两包衣服给他院里的小厮一起拿回去,已经入了夜,就算当面碰着,也看不清小厮手里拿的都是什么。
姑母是真心要给他衣裳,不是为了彰显对他的“恩德”。怕他心里不舒服,还特说了这些衣裳都是没人上过身的。
那日他说他身上有银钱,只求姑母给个安身之地,一应衣食束脩他自己都可办来,姑母沉了脸斥他,问他难道她这姑母在他心里就是这等连养个孩子都要算计的人?
“我是和你祖父有怨,也看不惯你祖母二叔三叔,不想和温家有什么往来。可当年恩怨和你一个孩子无关,我便是记恨也恨不到你身上。我愿意见你,确实是觉得你得中了一等禀生便千里迢迢的过来,定是和温家离了心。真说得难听些,王家若最后留下你,不可能一点儿不考虑到你往后会如何报还,我也存着气你祖父的心。可若你留在王家,便是王家的晚辈,哪儿有一家子的人日日算计利益得失的?若真这样,那家成个什么家?”
来王家之前,他想的是王家收留他几年,往后他便以利报还,却没想到才到王家几日,他就承了比在温家多十几年的真心。
以利许之,以利报还容易,但真心……
等他哪日有了出身,真能报还这份真心吗?
*
既下了雪,将要年关,庄子上也送了许多鹿獐子等来,王熙鸾便琢磨着要在院子里烤肉。和王熙凤说了,两个一拍即合,还各下了帖子请温瑛杜云华王仁温修昀到园中同乐。
温瑛捧着帖子笑得不了,直道:“才回来就折腾这些事儿,让你们多在家呆几日,不把房顶给我掀翻了?”
杜云华笑道:“太太嘴上嫌弃,心里可喜欢得很。妹妹们才一回家,家里就热闹起来了。”
温瑛嗔她:“就你知道。”又和王熙凤王熙鸾道:“你们是诚心请我们不是?”
王熙凤王熙鸾忙笑道:“自然是诚心的。”
温瑛便道:“既如此,你们两个今儿上午就留在这儿,快些帮我和你们嫂子把事儿理完,什么时候理清,咱们什么时候往园子去!”
将要年下,家下事儿虽多,但温瑛杜云华王熙凤王熙鸾四个一齐理事,一个多时辰便把一日的事理清。看时辰差不多了,温瑛便命人去请王仁温修昀两个。
从午饭前到晚上折腾了足足一日,又是烤鹿,又是烤羊,又是烤野鸡兔子,王熙鸾只管在一旁吃喝,并听温瑛杜云华王熙凤温修昀作诗取乐,自己是一个字儿也不动。
温修昀头一次和家里人这样乐,先还小心着,后见诸人都随意,他也放松了不少。
亭子外便是雪里红梅,光华灼灼,温瑛吃过几杯酒起了兴致,命能作诗的都作诗一首。温修昀隔着屏风看里头女眷似乎都要了纸笔写,他自然也要应个景儿,还带着几分想让温瑛看看他本事之意,便精心做了首诗,交给丫头拿了进去。
温修昀的诗递进去,屏风内传来温瑛的笑声:“仁儿的没有?”
王仁忙搁下筷子笑道:“伯娘就别难为我了。才刚我给昀表哥烤了不少肉,大不了把昀表哥的诗当有我的一半儿?”
温瑛笑道:“也罢,左右鸾儿也没有,你两个凑一起,不算你一个人丢人。”
温修昀疑惑,忍不住低声问道:“仁兄弟,不是说鸾妹妹和凤妹妹是一同上的学,怎么鸾妹妹倒不……”
王仁笑了几声,凑在温修昀身边道:“昀大表哥,你来的时候浅,还不知道。咱们家鸾妹妹年纪虽小,可人却厉害得很,这世上的事儿就没有她不知道的,没有她不会的。只有一件,鸾妹妹什么都会,就是不会作诗!每常伯父说我和大哥二哥,跟着先生上了几年学连凤妹妹都不如,连首诗都写不出来,鸾妹妹就拿她自己替我们说话,伯父就没话说了。”
温修昀忙道:“这人无完人,若不从科举,不会作诗不是什么大事。”
王仁想到什么,皱眉叹道:“我本也和你想得一样。你知不知道鸾妹妹已经定了亲了?定的就是荣国府贾家大爷——现已袭了一等将军,今岁金陵秋闱得中解元,名叫贾瑚的?”
温修昀明知道这事儿,想想只道:“鸾妹妹不过十岁,这么早就定亲了?那位贾将军既得中了解元,想来比鸾妹妹大上不少罢?”
王仁叹道:“嗐,谁说不是!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我是要和你说,这瑚大哥呀,就是文武全才什么都会,你说他一个从文的,功夫比大哥二哥加起来还厉害,这什么道理?本来伯父就嫌我们三个不如瑚大哥,那年瑚大哥和鸾妹妹定了亲,算是自家兄弟,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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