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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是满眼的大红。
似乎听见了几个女孩子的笑声。
有元春的声音。
……似乎还有鸾妹妹的声音……
还有一个从没听过的女孩子的声音。
贾珠忍不住开始咳嗽。
女孩子们的笑声停了。
大概在床上躺久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中度过,贾珠觉得自己的五感,特别是听觉越来越敏锐。
比如现在,分明鸾妹妹说话声音极小,他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姐姐是姑母的亲女儿,比我了解姑母。若现在就把姑母请来,姑母会做什么?”鸾妹妹这样问元春。
跟着,他听见元春低声说:“娘过来,会安排嫂子和大哥见一面,可能……还会教嫂子怎么照顾大哥……”
鸾妹妹接着问妹妹:“元春姐姐,我猜从今晚后,嫂子每日除了往各位长辈处请安外,余下所有时间应都是跟姑姑一起,在这里守着大哥了罢?”
妹妹低低应了一声。
鸾妹妹说:“姐姐,若真这样,那岂不是嫂子进门儿之后,连个和珠大哥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鸾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妹妹说,“可这事……娘是命瞒着大哥的,连这屋子里这些床帐红绸都是趁大哥睡着的时候才换上。大哥现病得沉重,我怕他骤然知道了受不住。我倒无妨,只怕娘会……怪罪到妹妹和……嫂子身上……”
听到这里,贾珠深吸一口气,开口:“妹妹。”
贾元春不禁看向床帐,心中思绪纷纷,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把你……嫂子,请过来,先别去叫娘。”
贾珠沙哑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贾元春喃喃问出声:“哥哥……知道了?”
王熙鸾已拉起秦可卿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把她连推带扶的拉到床前。
贾元春抿嘴看了王熙鸾一眼,转身往堂屋行去,严命堂屋里守着的人:“谁也不许多嘴!”
“是鸾妹妹?”卧房里,隔着大红床帐,贾珠看到模糊的两个影子立在床前,身量都略比成人差几分,显然不是元春。
“是我和珠大嫂子。”王熙鸾并未急着拉开帐子,而是等贾珠的话。
这时,贾元春也从堂屋进来,对屋内几个嬷嬷丫头招手,命她们都出去。
最后一个丫头迈出屋门,贾元春亲把卧房门关上,听见贾珠问:“你……姓秦?”
王熙鸾感觉到秦可卿的身子在发抖。
她福身行礼,低头说:“妾身秦氏见过大爷。”
贾珠的声音带了几分叹息,他问:“不知秦姑……不知奶奶今年芳龄几许?”
听见这声“奶奶”,秦可卿反而镇定了。
这位珠大爷……她的爷,还是认她的。
她说:“妾身今年十二岁,是八月十四的生辰。”
爷说:“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
秦可卿的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下来了。
王熙鸾把秦可卿扶起来——秦可卿本不想起,却发现在这位鸾姑娘手中根本挣扎不得,心下惊颤。
“珠大哥,你要不要看看嫂子?”王熙鸾手放在帐子上。
“奶奶,我病中憔悴,若一会儿吓着了你,我先陪个不是。”贾珠尽力柔声说了这一句,方和王熙鸾道:“劳烦妹妹把帐子拉开罢。”
顺着王熙鸾的手,床帐徐徐往旁边退开。
秦可卿怔怔往床上看去。
贾珠先是被阳光晃得眯上眼睛,跟着就看见一个生得单弱的小女孩儿立在床前。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发挽高髻,髻上是点翠金凤花冠,凤嘴衔下来的三络珠串下,是一张生得极动人的脸。
几滴眼泪挂在她的眼睛上睫毛上两颊上,一双杏眼微红,双手交握在袖下,努力要表现得镇定大方。
但贾珠还是看到了她微微发颤的肩膀和睫毛。
她头上珠钗摇晃。
她身量并不比旁边鸾妹妹低,加上发间高髻花冠,更比鸾妹妹高些。
她容貌也不输于鸾妹妹。
但鸾妹妹眼中光华流转,整个人看上去清艳娇贵至极,她却……
看着可怜。
贾珠想对她笑笑,偏他已有许久——一两年还是几年——都没笑过了,扯扯嘴角觉得不对劲,怕吓着……他的小妻子,只能放弃。
“她才十二,还是个孩子,只比鸾儿大一岁。”
那日之后,瑚兄弟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但心里想过一万遍,也不及亲眼看到一次。
这样的小姑娘……同样都是小姑娘,鸾妹妹出身高贵,未来夫婿出息,可见是一生风光快意近在眼前。
而他的妻子,娘家无分毫助力,到了这里,他做丈夫的又是个重病缠身生死不知的……废物。
“像个男人,别叫媳妇为了你受苦一辈子。”
贾珠理清思绪,从被中伸出一只手,轻拍身旁:“奶奶请坐。鸾妹妹,妹妹,你们先……”
王熙鸾笑吟吟把秦可卿按在床上坐了,对不知所措的她眨眨眼睛,到了门口和贾元春一起出去。
“我本来还有话要劝珠大哥呢,现在看来是不用了。”王熙鸾笑道。
贾元春先低声嘱咐丫头几句,若屋里有什么动静立时告诉她,跟着就把王熙鸾拽到另一边屋子,问她:“鸾妹妹,你实话和我说,大哥是怎么知道冲喜的事的?”
王熙鸾笑问:“姐姐看出什么了?”
贾元春坐在她身边捏她的脸:“快说!”
王熙鸾蹭蹭贾元春的手,低声把夏日贾瑚告诉她贾珠要冲喜,她可怜要给贾珠冲喜的小姑娘,所以“请”贾瑚找机会劝贾珠的事说了,笑道:“我只请瑚大哥哥劝劝珠大哥,倒不知道瑚大哥哥是怎么劝的。”
“不过现在看,不管瑚大哥哥和珠大哥说了什么,总归结果是好的,这不是挺好?”王熙鸾笑问贾元春。
贾元春想了一会儿,叹道:“李家姑娘出身高,娘家有势,所以大哥定要退婚。如今嫂子是无依无靠的,反叫大哥放不下,真真是……”
“姐姐在担心什么?”王熙鸾观贾元春似有愁绪,便问。
贾元春犹豫再三,道:“我怕大哥好了,娘再后悔……”
王熙鸾接口道:“毕竟珠大嫂子虽人品样貌没得说,可出身实在是低了些。现今是姑母急着给珠大哥冲喜,所以不计较珠大嫂子的出身。但等来日珠大哥好了,重读书去秋闱春闱,姑母见人家举子都有得势岳家,珠大嫂子的娘家却只有七八品,自然心里会不平的。李家姑娘是国子监祭酒嫡女,两相对比,姑母心里……”
“但这是娘选的,怪不得嫂子,是不是?”贾元春似是自言又似是问王熙鸾,“既今日要用嫂子冲喜,来日大哥真好了,娘就不能不记嫂子给大哥冲喜的情分。若再弃嫌嫂子出身,那成什么?”
王熙鸾不说话。
贾元春笑笑:“至于什么岳家助力,这天下有几家比得上北静王家?若我能在北静王府立住,哥哥也不需什么岳家相帮。”
“王妃那么喜欢姐姐,姐姐定会美满的。”
贾元春搂住王熙鸾,慢慢儿和她说:“今年过年我多请你过来,你可别不来。可惜凤妹妹还在孝中……今儿凤丫头怎么没来?”
王熙鸾一笑,附在贾元春耳边才要说话,偏这时外头有丫头敲门:“姑娘,鸾姑娘,那边大爷大奶奶请姑娘们过去。”
贾元春王熙鸾忙从这边屋里出来,往贾珠卧房里过去。
秦可卿眼里含着春水,立在门口等她们。
见了秦可卿这样,贾元春王熙鸾不禁相视一笑。
王熙鸾扶着秦可卿的肩膀,笑问:“大哥都和嫂子说什么了?”
秦可卿说不出话,低了头。
贾元春来至贾珠床前,看贾珠和平日比也有些不同了。
她心里高兴得不知该怎样,想了半日,问出一句:“我命他们给大哥倒水拿饭拿药来?”
贾珠咳嗽两声,道:“有劳妹妹再把娘请来。”
“这里的事……不用告诉娘,你们只当我没见过你们嫂子,我养养精神。”贾珠缓缓闭上眼睛。
贾元春先对丫头婆子们发命,看众人去倒水的倒水,拿饭的拿饭,端药的端药,找人的找人,都各有执事,想想又把贾珠床帐拉起一半,方在炕上王熙鸾秦可卿对面坐了。
秦可卿眼中羞意仍未褪去。
“嫂子?”贾元春唤一声,秦可卿忙应:“妹妹?”
“嫂子先收收心情,别叫娘看出来。”贾元春低声嘱咐一句。
不过几个呼吸间,秦可卿眼里的春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了惶恐不安。
王熙鸾握住她的手,道:“嫂子别太害怕,我虽不知珠大哥都和你说了什么,但我知道珠大哥定是为了嫂子好。”
秦可卿抿唇点头。
水先被端到贾珠床旁几上,跟着是食盒,贾珠日常吃的药也被温在壶里,搁在提盒里拿来。
王宜和与贾珠的药是前后脚到的。
她一进卧房门,先看向床上,见贾珠闭着眼睛安静躺着,忙问贾元春:“不是说你大哥醒了?”
王宜和到,贾元春秦可卿王熙鸾三个早从炕上下来行礼。
贾元春故意做出一副为难样子,把王宜和带到堂屋,悄声道:“娘,大哥一醒就猜到了这里的事儿,他……”
王宜和跌足叹道:“我就说这屋里不能放红!偏来客我还得陪着走不开!他说什么了没有?”
贾元春道:“大哥问了是什么事儿,就不说话了。”
王宜和叹了几声,匆匆往屋内进去,坐在贾珠床前唤:“珠儿,珠儿?”
贾珠缓缓睁眼,看向王宜和,一言不发。
看了贾珠的眼神表情,王宜和心下发惊,她欲要解释,儿媳妇女儿侄女都在,又不好和儿子服软。
贾元春做知机状,忙道:“娘和大哥说着,我领嫂子去那边屋里看看,鸾妹妹也去?”
王熙鸾接话:“我也过去。”
三人分先后出了卧房,贾元春又悄声嘱咐这里的人半句不许透露才刚的事,否则纵太太要奖赏她们,她也有本事让她们后悔。
未来北静世子妃的话谁敢不听?再者这里服侍的人见了秦可卿模样儿,也多有可怜她的,并挑拨了太太和大爷姑娘不好,对她们什么好处?自然连连答应绝不和太太透露一个字。
卧房内服侍的人也被王宜和打发走,屋内只剩了她和贾珠母子两个。
不待王宜和开口,贾珠先发问了。
“娘,我千求万求你退了和李家的婚事,就是不想连累人家姑娘为我守一辈子。”贾珠直直看着王宜和,“我本以为娘答应了,是懂我的意思,怎么娘不声不响,也不告诉我,给我娶了这么小一个姑娘回来?她才多大?娘怎么忍心?”
王宜和本还觉得心虚,但听得贾珠最后一句,她禁不住落泪反问:“我怎么忍心?是,我怎么忍心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儿子独身一个孤零零走了,身后连个上香陪着的人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忍心?”
“你说不必为了你得罪李家,那和李家退了就退了。如今这秦氏只是八品工部司务抱养来的,秦家巴不得把女儿嫁过来,咱家也不得罪了谁,有什么不好?”王宜和说着竟掉下泪,“还是你要和我说,你不忍心秦氏给你守着,就忍心让娘看着你一个孤零零的走?忍心让娘看着明明有法子救你试试却不试?”
果然是这样。
贾珠心内叹了一声,说:“娘,您别哭,我想问您几句话。”
王宜和忙擦了泪,道:“你说。”
“娘让秦氏给我冲喜,是有想看能否借喜事把我冲好的意思,是不是?”
“是有……珠儿,你若不忍心秦氏守着,就好好儿的养好了罢。”
“那若我真好了,好到和从前一样,娘不会嫌秦氏出身低吗?”问出这句话后,贾珠就仔细观察王宜和的表情。
王宜和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垂眸思索。
“今日我和秦氏已行了大礼,她算是我明媒正娶的嫡妻,还是在我病中为我冲喜才嫁来的,若无大错,往后咱家不能休弃她,让我另娶新妻,否则咱家便是忘恩负义贪图富贵的无耻人家。”从醒来到现在有将近半个时辰了,贾珠还滴水未进,他忍着喉咙里的不适,把事对王宜和分说清楚。
“娘后悔了?”看王宜和表情变幻,贾珠心下发沉。
“这……这……”王宜和说不出来,起身把水杯拿到手里,要给贾珠喂水,“你如今病得这个样儿,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罢。”
贾珠就着王宜和的手喝下一整杯水。
王宜和把杯子放回几上,打开食盒,亲从里边端出粥汤小菜。
她发髻上的几缕白发刺痛了贾珠的眼睛。
说到底,娘还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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