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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问这事,一会儿再告诉你。”

温瑛回问王宜和:“你先和我说,你既知道派去那婆子对李家说了这些不该说的混账话,你怎么没狠罚她,也没去李家说明白,好除了误会?”

世间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王宜和父母已逝,娘家做主的是兄长嫂子,王子腾位高,温瑛又是伯夫人,她如此严肃问的话,王宜和就算不愿答,也不能不答。

“当初家里给陪了那些人来,现在就剩郑好时家的,别人走的走去的去,早不在我身边服侍了。”王宜和低头说,“他们都是母亲在时给我挑的人,剩下她一个,还算忠心勤勉。再者那日我已狠斥了她一顿,严命她不许把这话再说出去了……”

温瑛直看着王宜和最后一个字说完,才轻轻摇头。

贾元春犹立在地上着急:“娘!您真就这么轻放过她了?”

“我……”王宜和拉住女儿要解释。

“你也知道自己糊涂!”温瑛一句话把她们母女的注意都引了过来。

王宜和握着贾元春的手,嘴唇微抿看向温瑛。

温瑛看着王宜和头上的白发一叹。

她这小姑子和她同岁,看上去却比她老了十岁不止。

到底是自家姑太太,丈夫的亲妹妹,温瑛来是要劝明白王宜和的,不是真让她没脸的,便用平和的声音道:“元春,你好好坐在那边,和你娘一起听我说,看我说得是不是。”

贾元春对温瑛一礼,用眼神安抚王宜和,坐到地下椅子上。

“我问你几句话。你做了二十来年的荣国府太太奶奶,早就开始管家,和妹夫生育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珠儿立住了娶了妻,元春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北静王世子妃了,还有宝玉是从小在府上老太太身边养大的,并伯爷得势,你这贾家二房太太地位可有一丝不稳的地方?”温瑛先问。

王宜和摇头:“没有。”

她也知道她位稳,老爷不能把她怎么样,才不爱兜揽老爷的。谁知老爷竟对那赵氏动真心了!

温瑛接着问:“既你位并无不稳,妹夫和瑚儿也已分家,这东院前后五六进上百人哪个不是你手下的人?有哪个敢不服你管?”

王宜和说:“也没有。”

温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舍不得一个惹祸的陪房?和妹夫成婚二十来年,你在这院里就没几个比她得用的人?”

“那倒也不是……我手里这百十来人,倒有不少比郑好时家的能干。”王宜和说,“可母亲给我挑的几个人就剩了她,我难免宽些。”

温瑛叹道:“当家用人可以用自己信重的,但万万不能任人唯亲,你在荣国府二十多年,她也在荣国府二十多年了,你们在荣国府里过的日子比在王家还长,就算比这府里本来的人,她和你的关系也不算多近。你若想老太太,就得空常回来,老太太当年使的人还有不少在家里呢。还有你的嫁妆不都是老太太亲自给你置办的?怎么就非用她了?”

王宜和答不出来了。

温瑛复严肃问:“你说陪房就剩她一个,你舍不得处置,那你被打发出去的那些陪房都是因为什么?”

至少都是六七年前的事儿了,可王宜和想起来他们几房是怎么出去的,还是禁不住觉得羞愧。

周瑞家的是因瑚儿要往济南读书,她命周瑞家的给瑚儿送去一千银子,周瑞家的一路张扬,触怒国公爷被撵出去了,她也得了狠斥,被国公爷命交出管家权。

余下两房,是因大老爷大太太瑚儿从老太太陪房赖家开刀,把府里凡贪墨的管事“奸奴”家里都抄了个遍,除了郑好时和她男人那时无职逃过,那两家都被查出贪污,叫大太太命人给她送回来,后来也都放出去了。

现在郑好时家的也惹出事儿。

怎么她带来的人都不省心?

见王宜和不言语,温瑛道:“那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别怨这些人不好,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她们没规矩糊涂坏事,还不是因你这主子没带个好头儿?不然一样都是王家出来的人,你怎没见我身边的人行出这等事?”

王宜和红涨了脸,不敢说什么。

贾元春低声唤温瑛:“舅母……”

温瑛略放软声音,说:“看在元春的份儿上,我给你留几分面子,但理还是得说明。”

“郑好时家的在李家说出那等话,本就把李家得罪狠了。人家好好儿的姑娘,平白受了命硬冲克未婚夫的话,李家没找上你门来,无非是不想真坏了自家姑娘的名声,并顾及面子和荣国府的势。毕竟贾家主动退亲,在外头看来是贾家仁义。李家本会因这事承贾家的情,可偏是你糊涂!你知道这事当不知道,别说赔罪,连解释也没有一句半句,都半年多过去了,李家不说感激,还不定怎么恨上你们了!那可是国子监祭酒家里,连我和伯爷见了都得敬让三分,你心里就半点儿不虚?”温瑛问。

王宜和仍不说话。

温瑛跟着问:“你赌气不和李家服软,就不怕来日珠儿好了,秋闱春闱入朝不顺当?不怕元春娘家平白得罪人,被北静王府不喜?”

她早看出来了,拿孩子们对她这小姑子说事儿比别的都管用!

果然王宜和开了口:“求嫂子教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温瑛便道:“是郑好时家的在李家说出狂言,你要和李家缓和关系,这人再留不得了,这是其一。”

看王宜和又面露犹疑,温瑛道:“元春说话就要出阁,你不怕郑好时家的再弄出什么糊涂事,连累了元春?”

王宜和想了一会儿,狠心道:“罢了,罢了!她在我身边几十年,想来积蓄不少,就放到庄子上去罢!”

看王宜和这样,温瑛叹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纵得她们如此?”

王宜和道:“嫂子才刚说了其一,还有什么?”

温瑛道:“二月二十一赏花宴,我也请了李家女眷,卢太太会亲带着杜大奶奶和李家姑娘去,我给你预备地方儿,你诚心和卢太太认个错儿,先把面子给足了人家。”

王宜和到底咬牙答应了,又想细问温瑛该怎么说才最好。

她话问出口之前,旁边贾元春先起身问:“舅母,李家姑娘和大哥的婚事早退了,李家说来和咱们两家关系并非极近,赏花宴李家似不应在被邀之列。离二月二十一只剩下两日,舅母说要请李家,必已提前下了帖子。我能否问一句,舅母请李家女眷赴宴,是专为了解开贾李两家的事儿,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王宜和把她自己本来要问的话撇到一边,跟着问:“对了!嫂子,才刚我就问,嫂子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温瑛觉得也是时候了,便对贾元春点头,笑和她道:“果然是元春丫头,真个聪明!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李家姑娘确实是难得的好孩子,我也看中了,预备说给仁儿。佑儿媳妇和李家大奶奶是亲姐妹,我多打听了些,所以知道这事。”

王宜和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晕,贾元春见了王宜和神态,又觉坐不住了,来到王宜和身边扶着,问:“娘,娘?”

“嫂子……我没听明白你说的话,你能不能再说一遍?”王宜和一手撑住炕桌,一手对贾元春摆手示意她还好。

温瑛已料到王宜和反应,不疾不徐道:“李家姑娘是好孩子,我也想说来做家里媳妇。虽然她和珠儿定过,但珠儿不是都成亲几个月了?妹妹是为甚如此?”

王宜和怎么也喘不匀气,又答不上来温瑛的话,觉得肋下隐隐作痛。

半晌,她问:“所以嫂子今儿特特来质问我,是怕我得罪过李家,误了仁儿和李家姑娘的好姻缘?”

温瑛看了王宜和一瞬,心内嗤笑。

她这小姑子就是日子过得太顺当了,眼界又浅看不远,说话行事才让人发笑!

贾元春在旁忙道:“娘!若仁兄弟和李家姑娘定下,往后少不得来咱们家走动,舅母这是怕两家尴尬,所以才来劝娘,娘别多想了,再伤了舅母的心。”

温瑛道:“你放心,我不生你娘的气,也不会为了这个伤心。你娘会是这个反应我早想到了。”

“嫂子知道我会因为这个不乐,还……”王宜和忍不住问。

温瑛平静反问:“仁儿和李家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且都不是贾家孩子,和妹妹并无关系,妹妹纵心里不乐,也都是些不能明说出口的不乐,我为甚要因妹妹这点不乐,就让仁儿错过一个好姑娘?”

王宜和说不出来。

温瑛道:“告诉妹妹一句,伯爷对这事也是同意的。妹妹已有了极好的儿媳妇,又是你对不起李家,何必再计较这些?李祭酒做不成珠儿岳父,做珠儿表兄弟的岳父不好?”

王宜和终于缓过气来,说:“这些大道理我说不过嫂子,可嫂子也得想想,我退了的人我娘家却赶着娶,这叫外人见了怎么想!难不成天下没有好姑娘了,只可着他李家的要?是,国子监祭酒是清贵,但咱们又不是没有好亲戚,非要这门亲!”

温瑛语气坚硬:“要不要李家这亲家是伯爷和我定,妹妹不必替定安伯府操心。”

王宜和要起身,被贾元春死死拽住。

温瑛看她们母女这样儿,笑道:“元春,你松开你娘!我看她敢怎么!”

贾元春被两位长辈夹在中间,心急如焚,因她教养极好,看上去行动面上还稳得住。

但听温瑛这话,她也急得眼圈儿红了,对王宜和说:“娘,大哥和李家退亲是那时大哥病重,娘急着要给大哥冲喜,故此退了李家婚事另给大哥娶嫂子。这桩事儿里李家没错儿,李家姑娘白白耽误了几年青春,她那些年给咱们府上送来多少针线娘忘了?咱家也没错儿,没强逼着李家姑娘冲喜。错只错在娘没看住郑好时家的多嘴,但这事外人又不知道,两家在这事里都体面的。若仁兄弟和李家姑娘定下,外头的人也只会觉得咱们几家心里坦荡并无龃龉,于谁家名声都无碍。”

温瑛道:“这才是聪明人说的话!”

她笑着刺了王宜和一句:“妹妹虽偶尔糊涂,幸而上到婆母下到孩子们都是明白的,妹妹只管安生过日子,别想得太多了。”

王宜和明白王家已是定了主意,又看贾元春急得这样儿,再者王家李家结为姻亲,对贾珠贾元春贾宝玉确实都好,因此她心里气虽没平,也不再顶温瑛了。

温瑛便细教王宜和怎么对卢太太致歉,看是午饭的时辰,便携贾元春一同坐车往荣庆堂去。

这边王宜和留在东院越想越气,越不甘心,命人:“我记得我还有一套红宝头面,里头是一支大钗十来支小钗,耳坠子手镯项圈都是全的,去找出来。”

过了一会儿,丫头们捧出来一个看上去就分量不轻的匣子,王宜和把这匣子打开,里头一片灿烂辉煌,一支三尾衔珠红宝凤钗放在正中。

取出凤钗端详一会儿,王宜和命:“把大奶奶请来。”

丫头们问:“要不要传饭?”

王宜和道:“传饭罢,把大奶奶的饭也端来。”

不一时,秦可卿来了,一进门就瞥见王宜和身旁的首饰匣子,和那匣子正中的红宝凤钗。

这等成色的红宝她只在老太太和定安伯夫人发上见过,还没见太太用过!

秦可卿行礼,王宜和命她起来,指着首饰匣子笑问:“你觉得这好看不好看?”

“好看!”秦可卿极口夸赞一回,问:“这是太太的陪嫁?”

王宜和笑道:“是二十多年前你们外祖母给我的,只可惜我就年轻的时候戴了二年,后来就不曾戴过了。”

秦可卿要问为甚不戴,可转念想到她从大爷话里领会出来的意思和两位嬷嬷给她讲的古,二十年前婆母在荣国府里,上有两层婆婆,中有一位得尽人夸的嫂子,太婆婆和婆婆之间,太婆婆和嫂子之间,婆婆和嫂子之间,还有婆母和这三位之间关系或远或近,荣国公府还比王家势大得多,婆母虽是王家嫡长女,也少不得在荣国府里谨慎度日。

这套头面如此张扬华丽,婆母从此搁起不戴也不奇怪。

王宜和笑叹:“一晃二十年了,以我如今的年岁,再戴这个也不合适了,你还年轻,拿去罢,也不至让它白闲着。”

秦可卿惊得忙推辞:“太太给了我多少首饰缎子,已经穿不完戴不完了,这套首饰太贵重了,我不敢收。”

她又道:“倒是元春妹妹……”

秦可卿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王宜和直接把首饰匣子合上,命人:“送到大奶奶屋里去!”

看丫头们小心捧着这匣子去了,王宜和方拉秦可卿坐在身边,道:“元春是嫁到王府,她嫁妆里好东西多了,不差这一套。倒是你虽有几套出门的首饰,但都没这个好,给你正合适。”

看秦可卿还要说话,王宜和道:“别推了,我就三……四个孩子,元春用不着,等宝玉娶亲探春长大还得十来年呢,不给你给谁?再让它搁在那里落灰十来年?”

话说到这份儿上,秦可卿也只好诚恳谢赐受了。

王宜和满意笑道:“后日出门的时候你就把那根大钗戴上。定安伯府几家姻亲近亲,除了咱们家外,还有保龄侯史家,吏部侍郎林家,户部侍郎柳家,刑部侍郎杜家,我猜你舅母大约请的就是这几家。你头一次见这些夫人太太,合该隆重些的。”

秦可卿虽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先应下了。

左右还有一日多,她总能找着机会先问过大爷或大姑娘的。

那支三尾红宝衔珠凤钗那样光华灿烂,好看是极好看的,但她如今年岁不大,辈分也低,在一群夫人太太中打扮得这样显眼,会不会有些不妥?

而王宜和则是满心得意,心道李家姑娘再好怎么样?

李祭酒是清贵,但清贵就是没银子,李家姑娘往后的全副嫁妆加起来,还不知有没有她给秦氏的一套头面贵重!

珠儿日渐好了,再有二三年重能读书,几年里中举中了进士做官,不比仁儿还得从武打打杀杀好得多了?

秦氏生得这样好,被这凤钗一衬定和神仙下凡似的,她给卢太太服软儿没什么,也得让卢太太看看她的好儿媳妇!

却说郑好时家的最是头一个要奉承王宜和的,她在旁服侍,赞道:“太太待大奶奶真是没得说了。”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王宜和想起温瑛说的那些话,又还憋着王李两家要结亲事的气,若不是顾着秦可卿还在,立时便要处置她了。

和秦可卿吃完中饭,王宜和与郑好时家的在屋内说了一刻钟,终究怕她再惹出大事,带累贾珠贾元春等,没被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心软,命人把他们两口子撵到庄子上去了,永不许回来。

办完这事,王宜和中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下午没去看贾珠,又是叹气又是落泪。

偏这时候赵姨娘又吵嚷肚子不舒服,王宜和找大夫看了她无事,便亲去斥了她一顿,又让人去找人牙子预备买人调理,才觉气方渐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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