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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鸾怀疑这次时疫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也早就想和贾瑚商议她心中的疑虑。
但贾瑚所呈的防治时疫之法中,对各家各户出行做了极严格的规定,她——或者说王家,必得以身作则依例而行,不能因为她有什么话想对贾瑚说就直接派人往荣国府上去。
实际上,这一个多月定安府都没从外头买过菜蔬米粮鱼肉。
一开始吃的是家里屯的干菜咸菜,后来是从府中选出会种菜的稳妥人,专辟出两处种菜。但定安府上下二三百人,种出来的新鲜蔬菜并不够每个人都吃上。
幸而家中库房米面不少,倒饿不着人,王熙鸾只是偶然听得两句抱怨嘴里没味儿,倒没见人大批表示心中不满的。
王子腾在外一个多月未曾回府,但他身边人隔上几日就回府报消息。京中平民之家的惨状自然会到定安府人的耳中。
能每日吃饱有干净水喝,不必担心第二日起来发现染上时疫,被拉到郊外去,已是神仙日子了。
王子腾贾瑚两人的名声也隐隐被定安府众人知道。
一位手段毒辣的老爷,一位严苛无情的未来姑爷,有这两位主儿镇着,定安府的人半个也不敢作反。
“你还不知道罢,近日常有人担心我,怕你将来连累我,或是无情无义抛弃我呢。”这么久没见贾瑚,今日隔着门说几句话,他就要顶着危险往京营中暂代九门提督,还不知结果如何。
王熙鸾不想总说些别人的事。
字条递到门外,却半晌没有回字。
“瑚大哥哥?”王熙鸾不禁问,“怎么了?”
她没写什么罢?就是开个他们经常一起开的玩笑呀?
他们所在的这三间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服侍的人都在外头候着。
她不说话,贾瑚也不说话,这屋内便极安静。
王熙鸾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她似乎还听到了贾瑚的呼吸……
他的呼吸声原来这么大吗?
又隔了几瞬,门外传来纸页翻动声,和笔尖在纸张上摩擦的声音。
王熙鸾忽然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了。
她仍在门边站得端庄,头不晃背挺直,可她的左手却不禁去抓住右手的手腕,手指贴在手腕上戴的碧玉镯上,等觉得捂热了就转转镯子,换个地方贴。
天热了,马上就是盛夏。若在往年,王家早用上了冰。
但现在不好出府,冰窖里所存的冰不多,整个定安府里,只有怀着身孕格外怯热的柳如眉屋里用上了冰,余下连温瑛都没用。
王熙鸾等都知道情况特殊,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来,她因成了王家的嫡女,来这里十二年,不说心里怎么样,起码身体上是没受到任何亏待。
她过得最不舒服的日子就是这一个多月,一餐却也有四五个菜,有荤(鸡蛋牛乳腊肉腌肉等)有素,饭是上用的粳米。
虽然不能从外头买新鲜东西回来,但定安府花园水里还有鱼虾河蟹,偶然馋了,她和王熙凤还带着薛宝钗并丫头们捞了半日的鱼,捞出一桶让厨上做了一桌子鱼菜解馋。
想读书就读书,想习武就习武,每日都有干净衣裳穿,热了身上不舒服了,说一声就有水抬来可以洗澡。
一早一晚都有熬好的药水拿来擦地,并一日不落的熏艾。
而外头的平民之家,家里略贫些的,甚至有人连口干净的烧开的热水都喝不上,更别说烧什么洗澡水。
烧水是要柴的,柴是要钱的。
银钱……现在最重要的用途,是用来吃饭。不说吃饱,吃个三分饱不饿死人就难得了。
她听过一嘴,定安府这一个多月的开销比得上平常一年,但因家底厚历年积蓄足够,就算再来几年也撑得住。
平民百姓之家,一日能赚出一日的吃食都不错了,哪儿来的闲钱供这时候五倍十倍的支出?
毕竟她以前是个正统的无产阶级,面对现在的自己,她偶尔会有自己是“朱门酒肉臭”里那可恶的朱门,万恶的封建老爷之感。
虽然知道来这里不是她能选的,投胎到谁家中也不是她能选的。其实就算贵为侯爷亲女,被锦衣玉食的养大,她对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很多选择。
连一个习武都是贾瑚大力支持,她才能顺利求得好先生。这时候她说她要去帮助没能力度过时疫的普通百姓,给他们捐银子买东西……
连圣上都只是命户部开库,宫中圣上私库只出了些药材,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要发善心当好人?
别开玩笑了。
她还不想死,更不想连累重要的人。
帮助别人是美德,但为了帮助别人,将自身和家人置于危险之地,那就是……圣母了。
她连以后是否能得到和从前一样的自由还不确定呢。
她……
几张被整整齐齐折成两折的纸出现在门缝。
“这么多?”王熙鸾回神接过这几页纸,心想她发呆了这么久吗?
坐回椅上,王熙鸾逐字逐句的读贾瑚都给她写了什么。
贾瑚写,因为时疫之事,他的名声确实差了不少,甚至可能还会更差。
他不在乎名声不名声的,他只怕连累她。
他本想借这次机会脱离荣国府,自立门户,但若这样,他和王子腾的骂名就得被她完全分担了。
如果她介意——他知道在这世上,她活得比他更不容易,名声不好对她的影响更大——等论功行赏时,他就说些别的,具体什么再想。
但他真脱离贾氏一族,自立门户后,等他们成婚,王熙鸾就是全家最大的一个,不用再应付贾母张问雁等人,也不用操心上下几百上千人的事,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全都支持她。
不过他也清楚,她应付这些人的本事比他强多了。
所以他要不要趁机从贾氏一族中出来,她说了算。
王熙鸾本还忐忑贾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和她说,但看完贾瑚写的这些,她眼神越来越亮,最后开心笑出了声。
“鸾鸾?”贾瑚隔着门问她。
王熙鸾立刻就提笔给他写,让他有机会赶紧从贾家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名声好不好的又不能当饭吃!
只要身在高位,身边有人,连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别说他本是为了早日平定时疫,才想出的这等办法,虽然可能连累了一些人,但却救了更多的人。他们两家有多少好亲戚是高位文臣,都是一甲二甲出来的,写几篇文章引导舆论还不会?
再者他的法子再“严酷”,也是经过圣上首肯的。他平日那么明白,怎么这会子糊涂了?
她激动之情跃然纸上,写完随便吹吹,就从门缝里塞给贾瑚。
“真的?你真这么想?”贾瑚没有再写字,直接问她。
“我骗你作甚?”王熙鸾靠到门边。
“是……我是糊涂了。”贾瑚轻笑。
虽然隔着一扇门,但王熙鸾还是感觉贾瑚的笑声和呼吸声就在她耳边。
两人在门的两侧站着,都把手放在门上。
“我好想你,我想见你。”王熙鸾低声说。
“等我回来。”贾瑚声音里带着挣扎,“现在见面难保万全……”
万全,万全……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万全的事?
她自认已经很小心了,来到这里,她和贾瑚做出的所有改变都是润物细无声,不会被人察觉有异的。
但还是挡不住这次时疫……
想及此处,王熙鸾也无心再和贾瑚缠绵不舍了,她来至案边提笔写:“你把通灵宝玉贴身带着。”
那上面镌的字“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不知是否真的样样灵验,但起码在原书里是灵验过一回的。
且原书中是因贾宝玉活了十三年,一直在脂粉堆里厮混,致使“粉渍脂痕污宝光”,才需和尚道士加持才重灵验。
贾宝玉现在才三四岁,从小被管着不许吃胭脂,今年更是早早就开蒙了,身边服侍的半个年轻女子都没有,通灵宝玉先在贾母手里,后在贾瑚手里,都被妥善保管,没准还灵验?
就算不图它做什么好的,万一能把和尚道士引出来呢?
那两个人确实有些神通,还没准儿能从他们嘴里套出时疫解药的药方……
如果这时疫不是他们干的。
贾瑚知道王熙鸾的意思,把这张纸看过记在心里,也放在烛上烧了。
太阳逐渐往西斜了。
“姑娘——”白鹭的声音从窗边响起,“老爷太太问姑娘和瑚大爷这边说完了没有。老爷三日后就离京,时间紧,明日便带瑚大爷到京营里,今晚瑚大爷得早些回去把荣国府的事安排了。”
这就要酉时(下午五点)了?
王熙鸾把怀表塞进袖子里,和白鹭说:“等一刻钟。”
白鹭的影子从窗边远了。
这可怜丫头,本来婚期定的是五月,偏出了时疫的事儿,都给耽误了。
等时疫结束,她得好生慰劳身边这些人。
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王熙鸾速提笔写下她想问的话。
你若真能从贾家出来,王熙凤的婚事是不是就……
贾瑚的回音很快,他直接说:“这事我已和岳父大人商量好了。”
“王家除了已经定下的几家姻亲外,还已和国子监祭酒李家约定好,文武联姻本就是忌讳,王家亲眷又多,不能再多别家姻亲了。她的婚事只有这样是最好的选择,岳父大人应不会改变心意。”贾瑚没说得太清楚,但他知道王熙鸾会明白。
果然,他听见王熙鸾的声音瞬时变得轻快:“那太好了!”
“先别告诉她。”贾瑚叮嘱,“岳父大人毕竟……”
王熙鸾怔了一瞬,把门稍微拉开一条缝,从袖子里怀里腰上荷包里又接连不断拿出玉瓶。
夏天·衣衫轻薄,她藏了这些可不容易。
“你这几天都和我爹在一起,你……”王熙鸾看到了贾瑚沉静的眼睛。
“那是自然。”贾瑚把这些玉瓶都好生收起,轻轻笑道,“如果顺利,再过一年,他也是我爹了。”
那双眼睛里荡起涟漪。
“随你先高兴着。”王熙鸾把门掩上。
贾瑚想拦。
但他终究没有抬手。
“时辰差不多了,你去罢。”王熙鸾背靠在门上,掩住心中不舍,“千万要注意安全,还有……薛家姑父……”
“岳父大人给薛家姑父安排了最好的御医诊治,还活着。”贾瑚道,“若他死了,谁赚钱给玥姐儿?”
王熙鸾道:“其实玥姐儿应该没事了。”
“不过……”她笑着说,“谁会嫌钱多呢?”
“我想把荣国府的财产都留给琏儿。”贾瑚忽然来了一句。
王熙鸾一怔,随即笑问:“你知不知道我的嫁妆有多少?”
“我能养你十辈子,荣国府就留给他吧。”王熙鸾声音轻柔。
“鸾鸾,我……”
“别谢来谢去的!多奇怪!”王熙鸾拦住他不许说。
“姑娘,一刻钟到了。”白鹭又在窗外提醒。
“鸾鸾,我走了。”
“我等着养你。”
贾瑚深吸一口气,从门上弹起来,大步迈出屋门。
听贾瑚的脚步声到了廊下,王熙鸾迅速打开门行到堂屋门口,一把摘下面上围着的纱布。
“姑娘!”白鹭吓得心都要挑出来了,忙去接过,“这……”
“瑚大哥哥!”王熙鸾笑着唤他。
贾瑚在院门处回头。
王熙鸾努力露出最灿烂的笑脸。
两人互相看了一瞬,贾瑚转身,背影消失在院外。
“姑娘可吓死我了!”白鹭这才缓过气。
“怕什么?都隔着这么远了,瑚大哥哥不是从前头还洗了澡才来的?”王熙鸾面上笑容逐渐淡了下去。
“天怪热的,走罢,我也先去洗澡再往娘那儿去。”王熙鸾垂眸,慢慢沿着贾瑚走过的地方往外走。
你可别死啊……
*
如今定安府是早晚请安都免了。
王佩在营中不回家,柳如眉怀着三个月的身孕,王佑搬到了王仁的院子,正好有个人配合着重开始练武,杜云华将柳如眉接到她和王佑院子里照顾,温瑛命他们四人不用来请安,只每日派人报平安即可。
倒是王熙凤王熙鸾同和温瑛住在定安府中路,距离近,仍是日日过来这边。也是怕温瑛寂寞之意。
薛良和王宜静于四月初五离京往金陵回去,本该走水路。但薛良几年没往各地走过,去岁来京城又病了许久,还有了薛蟠王明玥之事,他见薛蟠在荣国府日渐知改,薛宝钗也托付给了定安府,别无他虑,一心要这些年多赚些银钱,便要从陆路走。
从京城往南三百余里便是保定。
薛良离京时,时疫的消息还未到京中。等他入了保定城内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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