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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灿没有发愣多久,她揉了揉脸颊,抽出一张新的白纸。
如果她推算出的这个日期没有错,殷栖寒确实是和她哥同一天死亡,在已知她哥的死是人为而非意外的前提下,这个结果绝对不可能是巧合,他们的死必然有一种强烈紧密的联系。
时灿在纸上写下“殷栖寒”和“时岚”两个名字,在殷栖寒的名字下面写下“死因未定,魂魄出现”,时岚的名字下面则写下“死因清楚,魂魄消失”。
时岚的突破口,系在司机张永康身上,暂且放放;殷栖寒这边,却能牵出两种可能。
一,殷栖寒死在他辞去代理人职务、宣布去法国之前。
时灿提笔,写下“调包”两个字。
时灿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八月十七号前两天,殷栖寒一直在他们家的公司帮忙打理生意,晚上和往常一样住他们家。八月十七号当天早上,殷栖寒跟她爸爸提出要召开一个会议,具体什么内容他当时没说,等会议开始后才扔出了重磅炸弹——说他要辞去代理人职务,以及将去法国留学。
她当时太小,没有资格参加会议,而她爸爸会开了一半接到望天山景区的电话说她哥出事,他们一家立刻往那儿赶。等她知道殷栖寒在会议上说了什么后,都已经太晚了。
假设当时殷栖寒已经出事,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开会的那个人是被调包过的,真正的殷栖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害死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太小。
她和殷栖寒一起长大,对彼此实在太熟悉,她看他一眼,他知道她要零食还是游戏机;他冲她伸手,她就知道他是要批她的试卷,还是要昨天看了一半的古书。太多小习惯小动作,说话时的语气,接吻时的细节,这份独一无二的默契,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快速模仿出来的。
而且就算当时她还年轻,没有察觉,可她爸爸和岳叔是老江湖了,殷栖寒是她爸的半个儿子,也是岳叔亲手培养出来的地府代理人,如果他有问题,绝对很难逃过他们的眼睛。
三个人都没有发现问题,这一条可能性非常小,时灿提笔在“调包”上画了一个叉。
二,殷栖寒死在他宣布辞去代理职务、去法国留学之后。
时灿认真想了想,在这一条后面写下了“真”、“假”两个字。
如果是真的,时灿笔随心动,在“真”字后边添上了“魂魄操纵”。
假设殷栖寒当时被人操纵住魂魄,做出了召开会议这样违背本心的事情,而会开完后,他就不知在哪里被人杀害,而杀害他的凶手做了一个替身代替殷栖寒去法国留学,从而麻痹他们所有人。
时灿笔尖一转写下“殷丰”,而后又立刻划去:不太可能,不说殷丰没能力抗衡代理人,就算他有操纵殷栖寒魂魄的能力,也成功杀了他。那么殷丰在得到殷栖寒魂魄,并做了一个替身在法国以后,他应该确保这个替身在法国好好活着,何必多此一举让他车祸身亡,又弄了另外一个替身,还留下压魂阵的把柄。
逻辑不通,这条不对。
排除掉这个可能,时灿在旁边写下“神秘人”。
如果有一个神秘人,能操纵殷栖寒的魂魄,甚至能将手伸到生死簿上,那他的功力一定十分强大。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会让那个他放在法国的替身轻而易举的车祸死掉,还被殷丰知道,最后让自己顺藤摸瓜发现这一切吗?
时灿摇摇头,在这里打了一个问号,可能性不大,神秘人总不会突然变得这么蠢吧。
她笔尖微动,落在那个“假”字上。
假设,殷栖寒辞去代理人职位,去法国留学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而他当时十分清醒,是故意这么说的。
时灿画了一个圈,在里面写下:“危险”。
因为他察觉到了危险,甚至他有可能知道时岚出事。
往下看,他完全有能力有财力给自己在法国安排一个替身,如果他能平安归来,替身就功成身退;如果他不能,也可以给他们造成一个他还好好活着的假象。
这一条逻辑到现在都十分顺,时灿的思路开得更快:
他有这样的安排,说明他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把握,甚至很有可能会死。但他宁可欺骗他们,拼着家人伤心,也一定要这么做。
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原因,让他明知死路,也要不顾一切的奔赴而去?
时灿心里微微一动,转头去看殷栖寒,他正安详无害的睡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方投下扇形的阴影,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看上去竟显出不合年龄的乖巧。
她了解殷栖寒,与他无关的事情他绝不会伸手去碰,男孩子们从小就做的英雄梦,他一点也不上心,什么拯救苍生、拯救世界、成为一个英雄,他脑子里才不会装这些东西。这人心眼小极了,最大的出息就是守着自己在乎的糖罐子过一生。
时灿慢慢转过头去,握着笔杆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迟疑片刻,在纸上写下了“保护时家”字。
——如果他不去,他在乎的人就有危险。
他不确定自己这一去究竟是生是死,但有一点他很肯定:就算最后他没能活下来,也绝对能护住他想保护的人。毕竟殷栖寒安排替身在法国,伪造自己还活着的假象,目的是让他们不伤心。如果最后他们一家会死,那殷栖寒的安排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有的思路汇聚成一股线,时灿在最后面画下两个箭头:生,皆大欢喜,殷栖寒回来之后可以和他们讲他为什么开这个会,他又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会理解他的苦衷;死,那也不要紧,因为所有人都会误以为他在法国活的好好的,或许有怨,但好歹冲淡了些悲伤。
甚至怨的成分会更大,当时正值时岚意外死亡,他却不闻不问,一家人,连和他们一起去看最后一眼都没有,走的潇洒又干脆。
时灿默默看着自己最后推导出来的结果,心情复杂至极。
最终,她将手中的笔丢下,走过去蹲在床边看殷栖寒。
是她误会他了吗?
那个所谓的分手电话来的那么迟,是因为他没有在给他自己规定的时间内回来,所以那个替身按照之前他的吩咐,给她打电话分手吗?
时灿曾经深深怨过殷栖寒,也真心实意的骂自己瞎了一双狗眼。但日子还得过,她总不会永远陷在曾经那里拔不出脚,她已经向前走了很久,早就将一切放下了。而此刻,真相掰着她的脑袋强迫她回头去看,才发现曾经的背叛化作点点云烟,露出的本来面目竟然是爱。
时灿呆了一会,伸出手轻轻碰触了一下殷栖寒的脸颊,手上的触感冰冷而僵硬——魂魄不像活人的肌肤温暖又有弹性,他需要药液的滋养,才能有一点点柔软的感觉。
而此刻因为一个姿势呆了太久,他的肌肤又有些僵硬。
时灿转身去包里取出一瓶红色液体的药剂,走过来捏住殷栖寒的下巴,手势算得上温柔,将红色的药剂倒入他嘴中。做完这一切,她想了想,将殷栖寒的手合于自己双掌之间。
重逢之后,她第一次碰他的手。和记忆中的宽厚温暖完全不同,他的手凉的像一块冻实的坚冰,冒着阴冷的寒气,不仅焐不热,还将她的手也弄的冰凉。
“你这么大能耐,有本事活着回来见我们啊,这算什么?”
“……狗东西,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时灿咬牙切齿的低骂,“知道爸爸有多难过吗?知道妈妈有多想你吗?知道我翻来覆去骂了你多少万句?我把你送我的东西打包通通扔了,现在早就不知道扔哪个填埋场了,你怎么赔我?”
“你自己慷慨赴死了,找了个不知道是谁的、随便的狗男人来替你说分手。这种事能替吗?你真没良心。”
“殷栖寒,这事我跟你没完,你给我等着。”
时灿说完站起身,拿出风盒将殷栖寒收了进去,她把书桌上的白纸仔细折好放进包里,拿出手机临时拉了一个群,发了一句:岳叔、殷叔、韩姨,张远航的魂魄找到了,半小时后开会。
收拾好一切后,时灿敲敲旁边套间的房门。
张远航立刻就开了门,好像他一直就在门口站着一样:“怎、怎么了?是需要我做什么事吗?”
张远航有点怕时灿,首先第一印象太凶了,一见到他就目露凶光问个不停,连一句象征性的“你怎么样”、“没事吧”这样的基本社交问候都没有。其次,人家一看就有本事,对于生死啊,魂魄啊,这些事情根本不怵,一副专业模样。他现在是个鬼,人家指不定级别有多高,他天生就怕领导,没办法。
此刻这姑娘站在那里,那气势让人头皮发麻,周身就像冒着熊熊火焰一样,好像随时准备上战场,完全是杀气腾腾。
“跟我走,先把咱俩的事解决了。”
时灿说完就掉头,张永康不得不哭哭啼啼跟上:“大姐,你要去哪儿啊?危险吗?咱俩有什么事啊?我和你没过节吧?我没见过你呀,先解决是什么意思?还要后解决什么吗?”
时灿甩他一眼:“有问我这些问题的功夫,你好好想想,刚才要掐死你的那个影子灵到底长什么样子。”
张远航赶紧点头:“想,我保证好好想。对了,刚才那位大哥呢?怎么还没放出来呀?”那人看起来挺和善的,他们两个都能被收进盒子里,想来也是和他一样可怜的鬼魂,没准也死的不明不白。
他本来就有点害怕跟异性说话,有个同性在旁边,还能踏实点。
时灿脚步一顿,随即目光锐利的盯着张远航:“我警告你,一会见了人,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要说。尤其是刚才那个人,提也不准提。你记住,是我一个人把你从莫言刑场救回来的,听懂了吗?”
她疾言厉色,张远航腿都发软。
听懂了,你一个人救的。抢夺功劳呗,仗着能耐大,把人家关在盒子里。
不过张远航只敢在心里打抱不平两句,老老实实的点头:“嗯嗯,我记住了,我保证一个字都不提。”
***
临时会议室岳昭早就给他们备下了,时灿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韩玉梓正端坐在里面。
“韩姨,好久不见。”时灿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谁也看不出她此刻的心绪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张远航低垂着头,拉了张椅子坐在时灿身边。时灿是挺可怕,但好歹见过两面已经熟悉,对面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看着更不好惹。张远航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被八十年代探照灯照着审问的犯人。
韩玉梓对张远航视而不见,看着时灿微笑打招呼:“灿灿,有几个月不见了,真是越长越漂亮。你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前两天我爸打电话说,我妈恢复的挺好的,韩姨不用担心。”
“那就好,也难为你了,明明掌管着生死簿,却不能看亲人的信息,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你孝顺,你妈妈这情况,你这心里肯定挺煎熬的。”
话里有话谁不会,时灿不动声色的微笑:“煎熬谈不上,身为阴阳四家的人,绝不会做出格的事情,这是我们四家的本分。”
韩玉梓一顿,慢慢笑了:“说的有道理,果然是长大了。”
她侧过头,慢慢叹气:“灿灿,你和晶晶感情好,韩姨知道。不过晶晶这孩子心思单纯,不像你聪明伶俐,小小年纪能掌权,也做得有模有样。她脑子笨,有些事情,我要一点一点教她。”
时灿沉吟不语,看来韩晶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但是韩夫人没往心里去,不仅如此,还怪她手伸太长,不动声色的敲打她。
时灿还没说话,下一刻门被人推开,殷丰神色冷淡的走进来,先是冲韩玉梓点点头,而后瞥了一眼时灿,目光在张远航身上停留两秒,才走到一旁,拉张椅子坐下。
他没有坐在时灿身边,也没有挨着韩玉梓,跟他们两人都隔着好几个空位。
随后岳鸿飞也走进来,他没坐下,双手撑着桌子直奔主题:“张远航,你跳楼时是什么状态,还有印象吗?”
张远航被突然点名本来就吓了一跳,再问这个,他哭丧着脸点头:“有……有点。就是我通宵加班,然后挺累的,然后好像有个人让我去休息,然后我就莫名其妙的爬了窗户,然后就……就没了。”
“那个声音怎么说的?是男是女?”
张远航紧皱着眉使劲回想:“男的女的……雌雄莫辨吧,他声音挺哑的。也没说什么,就是一直说‘去休息吧’、‘去休息吧’,然后我就走去窗户边上,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跟喝水一样正常,反正最后就掉下去了……”
末了他神色十分难过:“叔,我知道你们都挺厉害的,你们看这事能不能不算啊?我其实不想死,真的。”
他现在能说能看能跑能跳,其实死的感受并不强烈,但就是特别难受。
岳鸿飞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冲他招招手:“你过来,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张远航惶恐不安的走过去,岳鸿飞拉过他,大手好像是在他身上丈量着什么,他不明白,站得笔直大气也不敢出。
没一会儿岳鸿飞收手,讲解人体标本一样指指点点:“他魂魄外面有一层保护罩,是灿灿的功法。只有这里漏了一个洞,功法特殊,不属于咱们四家中的任何一种。”
他的手点在张远航的眉心,“他死前遭遇的精神控制,应该是从这里破开的,你们都可以过来看看。”
殷丰第一个走过来看,查了半天,他慢慢说道:“这人的魂魄是灿灿一个人找回来的,谁知道半路上是不是被做了什么手脚?”
岳鸿飞眼皮都没抬:“保护罩上的孔洞边缘粗糙,有侵蚀的痕迹,少说也得破了十个小时以上,灿灿把他找回来才多长时间?你说话讲点证据。”
殷丰一抿嘴,不着痕迹的看向韩玉梓,韩玉梓温和一笑,温声说:“你们两个都查过了,没问题,那我还费事干什么?既然和灿灿没关系,功法也是外家人的,那就不是我们四家该管的。这事儿,隐了吧。”
“隐了”是他们的行话,世上奇人异士众多,不只他们四家能通晓阴阳。他们只是世世代代聚合在一起的大家族,如果碰上别人出手,与自己无关,那就该隐则隐,不要上去乱插手凑热闹。
“这事灿灿受委屈了,明天发个通知,让大家别乱猜乱说就是。”韩玉梓神态优雅,看着时灿,目光隐有笃定,好像等着她点头。
“我不同意隐了,”时灿坐直身子,目光在其他人身上巡视一圈:“于公,张远航的死属于谋杀,法律管不了,地府就得管,四家可以隐,但代理人不能。张远航惹了哪个能耐的大佬,这大佬不仅要搞他,还连带着把我折进去,于私,这事儿也不能这么算了。”
韩玉梓在平辈面前被小辈折了面子,脸色随即有些阴沉:“灿灿,你没来之前,岳鸿飞就查过了,张远航的寿命就这么点。别管是谋杀还是自杀,他寿命终止是合理的,人的死法千千万,有的人走路走的好好的,也能被头顶掉下来一块石头砸死。这样的人你要是个个都想管,你管的过来吗?”
时灿眨眨眼笑了,目光坦然的望着韩玉梓:“韩姨你说的对,世间的人死法千千万,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牵扯上我。张远航不明不白的死了,如果我没有保护过他的魂魄,现在他已经是一具死灵了,到时候一盆脏水泼在我身上,洗不干净的人是我,我怎么能不管呢?”
时灿往椅子上一靠,语气平静,说的话倒像炮仗:“我同意四家隐了,我只是以个人名义来查这事,结果如何跟四家都没有关系,除非凶手在咱们四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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