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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在清漪园里的昝宁大早就起身了,新近伺候他的司寝宫女边给他换穿衮服边低声说:“万岁爷,虽是实地纱的衮服,有点热,但您坚持半天就好。”

昝宁张开双臂,闭着眼睛,任凭宫女把衣袖套在他双臂上——衮服的内袍是长袖,他闭着眼清楚地感受到袖口里子上的刺绣,有些硌手,却让他心安。

穿上外袍,石青色的实地纱和里头的袍子互相摩擦,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闷热的天气,即便天才刚刚蒙蒙亮,热气也已经袭上来,两层实地纱的袍子着实有些热。

宫女捧来玉草的凉帽,上面朱缨金顶,辉煌而笨重,昝宁撇开头摇摇手:“朕先去解个手。”

密闭的小空间里,他小心翻开袖口,里面绣着的一轮月、一个苹果、一抬马鞍,小巧而平整。他笑了笑,仿佛看见她娇俏笑着的月牙眼睛,心里顿时松开了。两层衮服捂出来的燥热感仿佛都消失了。

昝宁出了门,刚刚升上地平线的太阳散发着灼热的光。

宫女提醒道:“万岁爷,今日雩祭,早晨要去和太后请个安。”

他点点头,却看向角落里的鹰房:“太后大概还在梳头,朕先去看看两只鹰。”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了,宫女不敢拦阻,但仍是带着几个人亦步亦趋跟着。

鹰醒得也早,正在鹰架上梳理羽毛,见到昝宁后争相发出啁啁的鸣叫,扑扇着翅膀。

昝宁给它们喂肉,用干布擦毛,絮絮地跟它们说话。而后打开它们脚环上的链子,说:“鹰要常放出去飞,闷在小屋子里,这样好的海东青和大金雕就毁掉了。”

两只鹰在歇山屋顶的蹲兽边盘旋了好一会儿,然后听见昝宁的一声唿哨,不由飞得更高了些,皇帝凉帽上的朱缨和金顶变得越来越小,而石青衮袍下露出的一截明黄色箭袖却宛如他指挥双鹰时的旗帜一样,在他挥手的时候指引着两只鹰的方向。

双鹰看见他的衣袖不断向上抬、向上抬,这是让它们远远地飞走的意思。它们在半空中“啁啁”地高鸣,冲入京城高阔的天宇间。旗下子弟们爱玩的鸽子群,正飞成“一盘”“一盘”的模样,见雄鹰俯冲,哗然而散,惊魂未定地落在高高低低、深宅大门或小户瓦屋的房檐上。

昝宁目视着他的两只鹰飞远,才转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正“唏哩呼噜”吸着水烟,横了他一眼道:“我都要去听政了,你才来。”

昝宁说:“咦,今日雩祭,不是在京朝臣都要参加吗?”

太后说:“常朝呢是没有。不过今日有引见,是山东的藩司臬司等等。”

她毫不掩饰对赵湖桢的厌恶:“我要问问有些瞎话是不是赵湖桢那里传出来的。这样有着不臣之心的臣子,还是不能留的好。不然,大家有样学样,哪里把皇帝你的尊严放在眼睛里。”

昝宁笑道:“儿子不得不‘发’了那张罪己诏,只怕尊严早给踩在脚底了吧?”

太后钉子似的目光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又袅袅地喷出一口烟雾,才说:“国家大局为重,你这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又紧跟着似笑不笑地问:“怎么,你这是怪我?”

“儿子不敢。”昝宁说,“太后既然还要忙,儿子就不打扰了,一会儿雩祭,是先乘车驾,到了天坛外再步行进去祈雨。”

太后悠悠地说:“今日这番大礼行下来,想必是很辛苦的。你明日还在清漪园歇歇身子骨。”

她看了看窗外的骄阳,叹了口气说:“这样的好天气,只怕祈雨也是白搭——怪只怪你不孝和任性的时候太多,上苍施罚给天下百姓,惩戒你的过错。今日就诚心诚意罢,别再闹出幺蛾子来。”

“……是。”

太后见他好像还有些不满,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见一见李贵么?我叫人把他也带到天坛外围的值庐里,到时候国轩会让他和你说两句私话。还有颖贵人和那个姓李的宫女,也一道带过去了。见见面呢,她们就各归各的地方去。一切平平安安的,国轩的人自然会照顾好她们的。”

昝宁的眼轮一阵收缩,好半晌才又应了一声“是”。

太后胜券在握,笑道:“按规制,今日随辇的还是豹尾班的侍卫和护卫们,有的不听话,已经贬了出去,听话的还留着,毕竟皇帝出行不能没有个仪仗。国轩担心圣驾的安全,也带了不少人,一路上你只管放心罢。”

细细听,每一句都暗含着威胁。昝宁最后扯起唇角笑了笑:“好,多谢太后和舅舅的关照。”

他缓缓登上御辇,里头放着冰块,但依然闷热,几步路就足以让衣服紧贴在身上,汗都出得不舒爽。

辇驾起步,昝宁挑开一点窗帘,看着清理过的跸道,黄沙铺路,闪着清晨阳光的烈性;随侍的侍卫骑着白驷,而护卫们则拿着豹尾长.枪,汗津津地跟着步行;旌旗无力地耷拉着,华盖则摇曳着——举华盖的人走了一段路,已经累得不行了。

而那个在高头大马上来回监督大家“好好走路”“快些走路”的步军统领衙门提督兼军机大臣纳兰国轩,已经被敢怒而不敢言的人们在肚子里骂了一千一万遍了。

同样的早晨,对昝宁而言是屈辱而不能不忍,对李夕月而言则是惊心动魄的。

虽然这天不忙,但初夏炎热,闷在东西向还不透风的屋子里实在是难受,大家伙儿都早早地起身,在杨树阴下乘凉,摇着扇子说点闲话。

正聊得开心,突然辛者库大院落的门被推开了,进来好些步军统领衙门护军打扮的人,为首的一个有素金顶戴,是个小官,进门就粗声粗气问:“哪个是李夕月?”

大家都愣了,一顺儿地瞥向李夕月,心里想着:不会是她把皇帝的衮服洗坏了吧?

李夕月也有些忐忑——在衮服袖子里绣花,不算重罪,但肯定是过失,这是被发现了么?

来人很快循着指点到了她面前,冷冷说:“李夕月,跟我们走一趟。”

“我……是犯了什么过错?要到内务府问罪?”李夕月问。

那人摇摇头:“并不是去内务府。”

“那去哪里?”

“少问没用的!”来人声气很不好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就认命吧!”

这话说的,任谁都要汗出如浆。

李夕月也是平常人,瞬间鼻尖儿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挣扎了一下,又觉得这挣扎无谓。

这时,她听见天空传来“啁啁”的鹰鸣叫,抬头一看,恰见昝宁那只海东青在半空中盘旋。洁白的羽毛,淡灰色的羽缘,在碧蓝色的天空中宛如一朵雨云。

它盘旋得很低,而且越来越低,渐渐都能让人看清它锐利的眼神。

“嗬,好俊的鹰!”

见到的人都窃窃私语,甚至有想拿网罗来网住它的——一只海东青,价值几百金!

海东青对着李夕月又鸣叫了几声,盘旋着飞高了去。

李夕月不知道这鹰飞过来是预示着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昝宁现在还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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