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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昶不是一个嘴碎的人,且他知道,今日这事由他来说,或有裴府的人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

琮亲王身负奸王之名,一向不涉纷争,裴府的水太深,倘王府因今日的事趟了进去,日后再想抽|身,怕就难了。

还不如让冯管家来开这个口。

左右今夜堂堂小王爷在裴府遇袭,此事可大可小,捏着这么一个把柄在手中,不怕冯管家不说实话。

程昶道:“云浠小姐讨要的那封信,是云将军写给朝廷,揭发招远叛变的急函。”

“早前云浠小姐曾去枢密院向裴将军打听过急函的下落,裴将军言辞含糊,只称是尚未找着。但是今日我与云浠小姐路过西院净室,无意间听说裴将军早已将急函取了回来,大约还有焚毁之意。至于此事的细枝末节,老太君可以问问你们府上的冯管家,他当时也在场。”

程昶起了这么一个头,将后头难以启齿的部分全抛给了冯管家。

顶着老太君灼人的目光,冯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口。

说云浠如何想取那信,裴阑如何不肯给,又说裴阑如何利用这信,迫得云浠退了亲。

老太君越听脸色越白,到末了,顾不得裴铭与几房夫人的拦阻,挥杖就往裴阑腰股间打去,怒斥:“你这个逆子!”

她到底是女将出生,饶是年至古稀,力道也极重,这几杖她实实在在下了狠手,落到裴阑身上,疼得他浑身一震,咬紧牙关才稳住身形。

琮亲王劝道:“老太君息怒,照本王说,此事裴将军虽有错,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是大非。再者说,那急函的消息,他既没瞒着大理寺,也没瞒着今上,找也是他找回来的,不过耽搁了些日子罢了,实在不值得您为此气坏了身子。”

他不想掺和裴府的家事,这事管到这个份上,就够了,和了一阵稀泥,见老太君稍缓过心神,便领着王妃与程昶一同告辞。

琮亲王的言外之意,老太君听明白了。

此事裴阑做得很周全,急函的消息,他不光跟大理寺,连今上那里也交代过,虽然私下扣了急函一些日子,但谁能证明?到时候一旦有人追问,推说一句急函在送来金陵的路上耽搁了,他什么错处都没有。

可是……一桩事的是与非,岂能单以结果论之?

琮亲王走后,裴铭又要去扶老太君,却被她一声怒斥喝退。

“你去,与你养的逆子一并给我跪着。”

“母亲?”裴铭不解。

“方才有外人在,你是当朝尚书,我给你留面子。我现在问你,这整桩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君怒不可遏:“洛儿的案子关乎招远叛变,其间牵连复杂,阑儿久不在金陵,仅凭他一人,便只是扣下一份证据,未必会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事必然是经你默许,是你在里头掺了一脚,教他这么做的!”

“你们难道是看侯府败落,也要落井下石吗?”

“你们——你们父子二人,怎能如此丧尽天良?!”

老太君说着,一时怒火攻心,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裴铭见母亲如此,心中忧急,不由膝行几步,解释道:“母亲,此事并非您想得这么简单。”

“您且想想,当年太子殿下是如何过世的?您再想想,云洛本事不亚其父,天生将才,他去塞北前,今上为何不让他承袭爵位,为何不让他来做这个统帅?仅仅因为老忠勇侯在前一役中贪功冒进吗?”

“不,今上是因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仁德,一直为今上所看重。当年塔格草原蛮敌入侵,正是太子殿下保举老忠勇侯出征的。岂知那一仗虽胜了,却是惨胜,连老忠勇侯也因御敌而死。”

“太子殿下原本身体就不好,老忠勇侯一死,他把过错归咎于己身,更是一病不起。”

“后来朝堂上有人参老忠勇侯贪功冒进,今上为什么会信?他不是信,他只是想告诉太子殿下,塞北的仗没打好,不是太子的错,而是那些将军没本事。他只是想让太子殿下宽心,让他快些好起来。”

“在今上心中,良将难得,可是一个未来的仁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随后今上才任命招远出征,把云洛调为副将,以示惩处。”

“可惜,就是这个决定,把太子殿下送上了绝路。招远叛变的消息传回金陵,不过一月,太子殿下便呕血病逝。”

“招远一案,为什么会成为今上的心中刺?不是因为招远投敌有多么可恶,而是因为太子殿下因此身陨啊!”

裴铭说到这里,沉了一口气:“母亲,您且想想,今上这一生勤政务实,建立多少丰功伟绩,实实在在是个明君。可临到暮年,却犯了这么一桩……”

他环目四周,见都是可信之人,续道,“犯了这么一桩糊涂官司——不委任云洛为将,反让招远领兵,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败,数千百姓、上万将士赔进性命,累及太子身陨。”

“这是今上一辈子的痛,您叫他如何面对?”

“有时候,一桩事做错了,既然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便容它错下去好了。谁都不去提,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正如云洛这桩案子,只当他是跟着叛了变,又或是延误了军情,随意处罚责个就罢。只要顺了今上意,一笔带过去就行了。”

“若您执意要让阑儿把云洛的急函呈去大理寺,呈去今上跟前,岂不等同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今上,‘您当年做错了,是您爱子心切,乃至挑错了将帅,您若是让云将军领兵,塔格草原上的将士与百姓们便不会平白牺牲,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因此而亡。’岂不等同于当着今上的面,去揭他的伤疤吗?”

“还不如将这一份急函扣下来,只称是没找着,又或是耽搁了,一了百了。”

老太君一语不发地听裴铭说完,问:“所以,你是因此才怂恿阑儿扣下洛儿的急函?所以,这也是你不愿让阑儿娶阿汀的原因?”

“阿汀是忠勇侯府的孤女,一旦阑儿娶了她,日后便与忠勇侯府脱不开干系了。”

“你怕今上一见到阑儿,就想起洛儿,想起招远,想起薨逝的太子?”

“是。”裴铭点头,“母亲明白儿子。”

“你糊涂啊!”老太君倏然起身,拄杖大骂,“圣心难测,你怎能凭着今上一时的态度,就妄图揣测他的心思?”

“若一切真如你所说,今上早就对忠勇侯府生了嫌隙,三年多前,阑儿出征前夕,满朝均是质疑云洛叛变之声,今上怎会单凭琮亲王一句话,一力将洛儿的案子压了三年?”

“若真如你所说,今上宁肯错下去,宁肯一了百了,今次洛儿的案子判下来,又怎会只治了一个延误军情的罪?”

“是,你可以解释说,或许今上心中对忠勇侯府是有几分歉疚的。但今上也是人,更是一个明白人,你怎知他不会思过,不会亡羊补牢?”

“当年太子之死,他至悲至痛乃至于犯下大错。但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多时间,还不够他明白过来,痛定思痛吗?他如今是怎么看待忠勇侯府的,你从何得知?”

“等他回过神来,你以为他看不出你与阑儿背后这些动作?你能料到他真正的心思是怎样的?”

“他当然不会动你们,但你们这样钻空子,自以为揣摩到了圣意,从今往后,今上又会怎么看你们?怎么看待裴府?!”

“更不提当年裴府落难,你被派去塞北那荒凉之地当知州,手上半点实权也无,若非云舒广帮你助你,你如何得以升迁?如何回到金陵?”

“人行在世,当堂堂正正,上无愧于苍天,下无愧于已心,方能立足于这天地间!眼下侯府遭逢不测,只余孤女寡嫂,你,还有阑儿,却为了一己私利,趋炎附势,一味将她们撇开!”

“人在做,天在看!”老太君气得浑身发抖,连连拄打木杖,“你们忘恩负义,迟早——迟早会遭报应的!”

裴铭与裴阑见老太君如此,当下也顾不得跪着,连忙上前去扶她,劝道:“母亲,儿子不会不管侯府的,等这事风头过去,若阿汀那里有什么可相帮的,儿子定然会派人过去帮衬着。”

“至于洛儿,他人已没了,这案子怎么定罪,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要紧,明日一早,我便让阑儿上一封折子,请今上怜惜侯府的孤女寡嫂,不要断了侯爵的俸——”

“你住嘴!”老太君嘶声呵斥。

“不对,”她倏而一顿,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下发白,又连声道,“不对不对,你这么做,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然而话未说完,她蓦地提不上气来,双眼一翻,径自昏晕过去。

—*—*—*—

至中夜,程昶随琮亲王回到王府。

雨已落下了,府门口的厮役举了伞来迎。

回府的一路上,琮亲王都沉默不语,入了府,程昶拜别了他与王妃,就要回自己院子。

琮亲王注视着他的背影,半晌,唤了声:“明婴。”

明婴是程昶的字。

程昶步子一顿,回过身来:“父亲。”

琮亲王看着他,雨夜风灯,他执伞而立,明明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却实在有几分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说不上来。

跋扈,闯祸,那都是明面上的,琮亲王记得,昶儿小时候也很规矩,日日粘着他哥哥,后来哥哥没了,他才一日一日地养歪了性子。

就好比眼下自己将说的这番话,若还是从前的昶儿,他是不会对他说的。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掺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纪,金陵这些高官门第,水深得很,你该远离则远离。”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间没什么意外之色,更没追问原因。

他只是点了一点头:“知道了。”

琮亲王略一怔:“你……”

他还当他近日与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搅和进这场是非呢。

琮亲王妃见琮亲王这副样子,以为他又要斥责儿子,连忙拦着:“昶儿好不容易收敛了性子,今晚又没犯什么错,王爷摆脸色给他看是要做什么?”

又想起一事,笑着对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细听你表姨说了?绾儿做得一手极好吃的莲花糕,等过两日你休沐了,母亲邀她过门,叫她做给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绾儿?”

琮亲王妃故意板起脸:“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是你那表妹,礼部林家的小姐,绾儿是她的闺名。”

又切切打听,“你觉得她怎么样?”

程昶反应过来。

哦,就是他的那个相亲对象。

他想了想,答:“还可以。”

确实还可以。

论长相,称得上是很美了;论性格,看样子也算温婉可人。

这个年代不讲究学历工作和薪资,女子能读个书认个字就很不错。

听那个林氏小姐说,她小时候念过《女则》与《论语》,是个识字的,这就行了。

虽然还没什么感觉。

程昶上辈子的恋爱史比较惨痛,由于先天的心脏病,几乎都是潦草收场。

他其实很受欢迎,长得好看,又能静得下心学习,门门功课第一,从中学到大学,十年如一日的校园男神。

高中时期,单是情书就收满了三个抽屉。

初恋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届的艺术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见个面拉个手就脸红心跳。

有回晚自习下课,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许是弄堂里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脸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动,撩开她散在脖间的发,埋首便吻了下去。

这是他的初吻,双唇碰上如花叶一般的柔软,心怦然得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惜下一刻,他就晕了。

事后在医院醒来,医生说,他是犯了心脏病。

程昶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礼拜,其间老师来看过他,朋友来看过他,同学也来看过他,惟独小女友没来。

两个礼拜后,程昶出了院,在学校里碰见小女友,小女友万分悲切地对他说,自己不能和他谈恋爱了,父母不允许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离开人世,她怕自己会受不了,会跟着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走。

小女友最后流着泪说,她太喜欢他了,就算分开,她也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

小女友离开后,程昶一人在操场边的银杏树下立了许久,不是不伤心,但更多的是费解,他不明白太喜欢与分手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但不久以后,当他看见小女友挽着另一个男生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校园里,他就了悟了。

那个男生,高大,阳光,帅气。手里转着篮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当代,身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诱惑,每天可面对太多选择,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预料到结果,有些事尚未坚持,便知道要放弃。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护。

可惜他在初与小女友谈恋爱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些。

他很孤单,小时候父母先后离世,他在孤儿院住了一阵,后来被老院长收养,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长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钱养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亲近,大约是因为他较严重的心脏病,没人会与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与小女友恋爱时,是把她当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开始为彼此的未来打算,如何养好自己的身体,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创业,赚了钱,然后向她求婚,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他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再遇到喜欢他,他亦有点感觉的姑娘,他都会事先说明,自己有先天心脏病,比较严重的那种。

大学那几个还会试着与他交往两三个月,工作后再遇到的,听说他有心脏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条短信过来,意思很直白,“我觉得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未来”。

期间也有一个坚持得久的,却在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装了起搏器以后,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机器才能维持跳动,或许在常人眼里,已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了。

诚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时,最初那个小女友究竟长什么样,他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很擅画画,临分手时,她送给他一个素描本,本子上画满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看书时,写字时,微笑时,走在弄堂里回头看她时,笔触间略去他眉宇的恹恹病态,洒上阳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让程昶相信,她当年是真的太喜欢他。

可惜那个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后遗失了,一如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一般,并不怎么可惜。

程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便如奔走在这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最终在心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且他的壳格外厚,仿佛杜绝了情念,以至于后来遇到再多形色万千的女子,他也没动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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