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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在看人练剑。

此时,山已入秋,层林尽染,漫山红叶随风飘舞,坠落之后,在这渺无人迹的山林里,叠成层层望不到尽头的深红的海。

秋风乍起之时,这深红的海就泛起波浪或漩涡,在这起伏跌宕的、漫天飘摇的红色波涛里,却有一道屹立的白色身影——

他像是伫立于海中的一块白色岩石,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都无法撼动半分。

不过,如果……洛朝拾起地上一片格外好看的红叶,对着秋日阳光,眯眼看那被日照映出清晰形状的叶脉纹路,脑中却显现出另一幅场景:

在秋风欲歇未歇、枫叶欲落未落、万物将止未止之时,在那一瞬间的动静交织之间,有些红枫轻缓落于他肩头、发上、衣襟……还有他稳稳握着、遥指前方的剑尖——

那些红叶,恰似一只只停歇在他身畔的、振翅欲飞的红蝶,在这万物寂寥之中,偷偷亲吻他。

洛朝想到这里,呼吸悄然一窒,他想:那美得像一幅画。

这幅画如此安静,因为,无人的秋日深山本已寂寥静默,而在这深红秋色之中,唯一一抹雪白的亮色,却是一个更安静的人。

不言不语,日复一日,整整五年,持一把普通铁剑,只练习最基本也最枯燥的动作:砍、劈、划、刺……

四年之前,他尚未辟谷时,还有秋宁或者春安时不时来送饭,他会先道一声谢谢,一边默默吃饭,一边静静聆听两位姑姑的絮叨。

专注力的有限使他往往不能把两位姑姑的话听得完全,即便他很努力在听——他依旧是那个同一段时间里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的孩子,而这,是天生道心者的特质。

因此,有时秋宁或者春安说着说着笑起来,并揉了揉他的头,他会很茫然,他不知道方才两位姑姑具体说了什么,但出于天生温和的性子,他会假作自己听懂一样,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唇也笑起来。

待他辟谷之后,秋宁与春安便很少再来,即便来了,也多半不敢打扰他练剑,她们很清楚——

无论这个孩子现在的性子有多温和平静,他也依旧是尊者的唯一继道者,天生道心的绝世资质,注定了未来他手上那把剑会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她们与他是不同的,这是修真界的尊卑之别,而现在,这个质朴的孩子尚未意识到这种尊卑,可无论是好是坏,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这个孩子的专注,又会使他根本无法察觉两位姑姑的到来,最终,渐渐地,这片深山只余他一人寥落的影。

洛朝有时看着他在深林中独自挥剑,会想:也许,这就是顾蔓箐所说的,求道者孤。

可他自己,大概还未察觉出这份孤寂,因为,他是天生道心。

他看见漫天的红叶、听见呼啸的风声、沐浴过秋日的阳光、淋过夏日的暴雨……在别人眼里,那只是叶、风、光和雨,但在他眼里,那是道的轨迹。

道心天成者亲近于道,因此,他们的眼里无处不是道,所有历史记载过的、惊才绝艳的天生道心者,无不都是求道之志最坚定、对道最忠诚、最专注的那一类修士。

他的专注可以使他忘却周身万物,包括那份尚未被感知的“孤”。

任何与他同龄的孩子都难有他的专注与毅力,整整五年,无论风吹日晒、暴雨倾盆或者雪没深山,都会按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握起剑,开始在旁人看来十分枯燥无味的又一天练习:砍、劈、划、刺……

洛朝常常靠在离他不远的树下看他练剑,有时可以看一整天,直到星月挂上天际,夜露沾湿那人的白衣,他收剑归鞘,回屋打坐。

有时,他看着看着会睡过去,再度醒来时,或是入了深夜,那人已经不在了,或是已经到了第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映照着那人白衣上的一点露水,和剑刃出鞘的剑光辉映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时,清晨的林间会下点蒙蒙的雾,于是那人便和这白色的雾气消融在一起了,使人看不真切,洛朝便下意识走近一点,忽的,他到那人看过来了——

眼神专注、清澈、坚定。

他的心猛地一跳,接着,就看到,剑光在他眼前闪过,剑刃穿透他的胸口,斩断他身后一片落叶。

他于这一瞬间恍悟过来:你看不到我。

原来你看不到我。

&&&

那年的红枫化入泥土、冬雪也消融殆尽后,就入了初春。

依旧是如常的一个清晨,那人在林间练剑,洛朝坐在他身畔一棵树的枝桠上,低头看着他:

洛朝有时会想:他真的很适合白色。

任何白衣穿在他身上都是融洽的,无论是全新的、还是半旧的白袍,无论是雪白色还是米白色,无论是纹着青竹还是绣着山水,穿在他身上都分外柔和。

柔和到,你在人群中绝不会一眼发现这个人,他的白不是亮眼夺目的,而是内敛温吞的,柔淡似温水,淡到你会恐慌他融进这方静谧山水里,自此消失不见,觅而无踪。

洛朝不由想起初见时这人的打扮:一袭红衣,背着四把剑不说,身上还坠着许多零碎的东西。

穿红衣不是不能好看,而是,配上他那副冰冷似雕刻的神情、眉眼间的煞气以及出剑时的利落狠辣,总不能让人联想起红色应该有的明艳活泼,反而会想起一些相反的东西,比如鲜血、哀怨、恨意……这一切,使他像一只厉鬼。

搭配饰物也不是不能好看,而是,他戴的那些东西都太奇怪,风格也全然不相融,起不到饰品那无声处显华贵的作用,反而使人觉得:那是个无处安放身侧之物的、满身狼狈的羁旅客,甚至,调笑一点,这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洛朝暗自对比着,忽而支起脑袋笑了一下,心想:你还是现在这样子,更讨喜可爱一点。

澄澈到似一汪清泉,一眼能看到眼底的纯粹道心。

待到下午,早晨明媚的阳光忽而暗下去,接着,竟下起如丝的春雨。

白雨成行、连绵细密,打湿了他的发丝,又使他的白衣融化在雨幕里,模糊了面目与神情。

春雨是无声的,这林间只有翠鸟的啼鸣,一开始,他的剑很坚定,斩开层层雨幕,雨珠飞溅,为这柔和春日注入一道锋锐之气,有断水破石的势不可挡。

可后来,他的剑竟逐渐慢下来,最终,居然停下了,剑尖拄着地面,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到剑柄,又沿着剑身缓缓滑落,落入春天复苏生机的湿润泥土里。

他在雨里默默伫立着,不再挥剑,便任由春雨渐渐淋透他的衣衫,散乱淋湿的发丝挡住他半张面容,洛朝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出他很难过。

洛朝看向天空:这种难过和春雨一样无声。

从他的剑停下的那一刻起,洛朝就明白了:他突破了,已成筑基。

顾蔓箐曾与他约定过,筑基之后,便算是真正踏入道途,自此就要封住记忆,忘却前程,获得新的名,开始新的人生。

对天生道心者而言,五年筑基,太慢了,凭他们的资质,百日筑基也并不奇怪。

顾蔓箐看出他在故意拖延,却没有催促,因为,剑道本就注重修心,并不如法修一样急于提升修为,对于剑修来说,每一个境界都有停留的价值。

何况,此时多留一点时间给他去割舍过往,对日后更长远的道途而言,是有益的。

他不会永远忘记过去,若顾蔓箐猜得不错,多半达到圣人境界或者准圣境界时,自己下的禁制就会在某种触发之下失效,但是,那至少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了,前尘往事,无论悲欢,早就埋入黄土。

洛朝早就觉出他在压制境界,但是,今日春雨中的一场挥剑,大概让他又触摸到了某种“道”,于是,突破水到渠成,并非人力主观可以阻止的。

过往再怎样好,时间之河也不会为谁停留。

这场春雨过后,林间树枝上冒出新芽,万物都在恢复生机。

洛朝看到:一把剑拄在冒着点点绿草芽的泥土之中,被春雨洗炼过后,显得光洁如新——

而他已经离去。

&&&

在阳春三月的一个午后,顾蔓箐为他正式赐剑。

山间小院,院外丛丛新竹,绿意盎然。

屋内,顾蔓箐坐在上首,两侧站立着秋宁和春安,顾崇禧跪立在堂中央。

女子的声音依旧清冷,此时却带了点难见的柔和:

“此剑名为昼临,以南海万年沉铁为剑身,铸造时加入天材龙心玉,剑柄为天山楠木所制,剑成之时,天有异象,已成天阶灵剑。”

“剑光既出,就当如白昼降临,破万古长夜。”

洛朝却注意到,这不是他后来的剑,不是那四把剑中的任何一把。

“对现在的你而言,还用不好这把剑,因此,我会封住它的部分威能,这些封印会随着你自身剑道的提升而逐渐解开。”

“剑与剑客,是相互依存的,没有谁会完全依赖谁。”

“到最后,剑只在你心中。”

顾蔓箐起身走上前,双手持剑,将昼临递给他:“拿好它,以后,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的,也就只有剑而已。”

顾崇禧神色郑重,双手接过。

顾蔓箐见他接了剑,也露出点笑意,又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顾崇禧静默着。

屋中的其余三人却也并不催促,而是一同默默等待着。

最终,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洛朝看到,那一直半跪着、双手捧剑的孩子,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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