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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归尘不计代价损耗寿元催发凤血之力,拼了命破开灵塔。

负责押送他的崇明剑派弟子们纷纷大惊,立刻各自摆开法器灵阵等等,一路追捕。

他亡命而逃,往家的方向,不知疲倦奔袭了三天三夜。

离家门尚有半里之遥的那一刻,他已暂且甩开了所有敌人,而浑身上下,共有十七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入秋的雨还没停。

此前经历过的数场恶战,令他意识也半昏沉着,眼前一片模糊,连尽在耳畔的雨声也听得不真切。

他已油尽灯枯。

冰凉雨水不断浇淋在伤口上,照理该很疼,可他竟什么痛楚也感知不到,身体僵硬如木,一切知觉都钝化了,唯有本能在驱使他前行。

短短半里路,他竟摔倒二十一次,最终只得双手拄着剑,一点点往门前挪。

此时他脑海里反复响起的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家。

这个信念像团似怒似悲的火焰,燃烧在心脏里,一次次支撑起他濒临衰竭的身体。

临至门前,出乎他意料的是,大门竟是开着的。

他努力凝聚涣散的视线,按照记忆中的路摸索进去。

整座前院寂寥得唯有雨声。

顾霖铃默坐在第一间堂屋上等他,没见到十三的身影,可郑翌泽竟然坐在右侧首位,慢条斯理饮茶。

见到此人的一瞬间,不安感涌上心头,他深呼吸数次才克制住眼底杀意。

试图抬腿迈过门槛时,他又跌倒了,浑身脱力下,竟无论如何再站不起来,干脆就这么慢慢膝行到顾霖铃跟前,身后拖曳了长长的水迹与血痕,他仰起脸望人,苍白的面庞上沾着雨点。

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问,有好多泪要哭,可真到了此刻,竟说不出一个字,也根本哭不出来。

顾霖铃却对他笑得释然且平静,半蹲下身,低头单手抚上他的额发,轻声呢喃,说十九啊……哦,不,以后你不再是顾十九了。

她笑意粲然,语调温柔为最真诚的祝福:

“未来终有一天,你会用这把剑,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天柱山上。”

又说,凭你的天资,成为下一代剑圣也有望,我和十三就盼着某天在街头巷尾,从那些初学剑的少年少女口中,听见你传遍天下的名。

“这是你本来应得的一切。”

他颤抖中垂眸,视线慢慢地往下挪,便看见对方正双手奉上的一把灵剑——

其制式他再熟悉不过,此剑本名为吟松,是他昔年初入顾家时,顾霖铃亲手铸造并赠予他的佩剑。

后来,此剑遭到损毁,近年来一直卧在顾霖铃的铸造室内等待重新融铸。

可现在,剑柄下方,铭着两个小小的字:忘尘。

看清字形的那瞬间,他竟完全忍不住,灼烫泪珠滚落,滴到剑刃上,溅出极细微的水花。

郑翌泽在旁笑说,这是师尊替你赐的新名,往后你不再是顾归尘了……

“你是顾忘尘。”

他听到后茫然四顾,一时竟误以为:我一定是在噩梦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快些醒来?

他张口想哭喊,喉咙却像被人扼住,发不出声,只呼吸时漏出窒息般的沙哑气音,如同溺水者垂死前的哀咽。

看他迟迟不接,剑身突然被置入他手心,顾霖铃替他将右手掌合起,包握住整个剑柄。

那一刻,过去的三天三夜里,生死追逃中支持他前行的力量源泉,那句“我要回家”,那团心头或悲或怒的焰火,熄灭了。

这次,当崇明剑派弟子给他双手套上枷锁、给他的灵脉打上封印时……他竟从头至尾没有反抗,木然若将死者。

他被挟制住,被强硬地拖出这曾经的家。

他眼睁睁看着,屋宇深处伫立的亲人身影渐渐远了,黑暗的厅堂渐渐远了,厅堂上方顾氏牌匾的字迹逐渐模糊在雨里了,朦胧在雨中的前院也渐渐远了……最终,哐当一声,大门重重合上。

那扇家门,终于也渐渐远了。

可他始终回望着那个方向,哪怕什么也看不见。

忘尘之剑负在他背上,时而他意识陷入朦胧,恍惚里竟觉得,在无尽久远的过往,相同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一次。

那天,好似也有一把剑被赐下,也有一些往事被掩埋。

他竟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原本就缺失过一块。

在去往崇明剑派的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做梦。

那些梦陌生又熟悉,梦里有条河、有渔船、有烟花、有檐下随风次第飘远的清脆银铃声……可惜所有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每次梦醒后,他都感到彻骨寒冷,缩在马车一角,身体轻微战栗着,怀里死死抱着忘尘剑: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忘记了,那一切就等同于从未存在?

又为什么,好像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道,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被割舍。

我不要求什么道了,我要回家。

可是他明白的:顾归尘,或者说,顾十九才有家,而就在昨日新生的顾忘尘,是没有家的。

近些年,他本来很少回忆往事,因为他们失去过太多人,稍一回想便要难过。

可现在,他眼前总浮现出某些画面——那是段平静的岁月,他才刚刚成为顾十九没有半年:

昔年的顾霖铃是很爱笑的,与家中最活泼的顾十五,也就是顾岑湘,一般的爱笑,人们都知道顾氏的九姑娘是个明艳女子。

后来一家人流落到西江,每个人面上都常年聚着哀愁,他明明原本是个很少露笑的安静孩子,到这时节,却努力地在所有亲人面前多露出笑,希望能感染旁人……他渴望顾霖铃明媚的笑能回来,也渴望十三没心没肺的傻笑能回来。

他第一次见到顾霖铃和顾十五,是在一个春天。

他身上还敷着药,得知有客人要来,就悄悄躲在顾六的私人药房墙外一丛盛开的迎春花里,还尽力拿花枝绿叶掩盖住自己的身形——他害怕见到生人。

但这是徒劳的,那时他修为全失,等同于凡人,连气息都没法隐匿好,于是很快被发现了行踪:

“呀!我找着了!我找着了!”顾十五拨开花丛,探脑袋进去,一眼瞧见里头藏着的人,不由得惊喜出声。

“九姐你快来看啊!躲在这里呢!”顾十五笑嘻嘻高喊着招呼人来。

接着,顾归尘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靠近,愈发拼命往迎春花丛更深处躲。

“哎呀,这是个江南来的孩子!”

话音未落时,一角鹅黄色的裙裾出现在眼前,但他不敢抬头看人,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差不多把身体缩成个团。

“你怎么知道他是江南来的?”顾十五却对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好奇极了,抻着脖子往里头探,想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顾霖铃也和十五共同将脑袋往里头挤,两人皆笑容灿烂,透着交错的绿枝和明黄的花朵看人,发觉着孩子过分安静了,蹲在花丛深处一声不响……可她叽叽喳喳的:

“十五你忘啦?我祖籍在江南!一眼就能看出分别!”

顾归尘彼时抱着膝盖,听言不由感到好奇,偷偷地将黑白分明的眼往上觑——他知道论居住地自己算个江南人,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何方,更不知父母籍贯,若用后两种来算,谁晓得他算哪里来的人呢?

这人为何一口断定他是江南来的?

于是暗暗竖起耳朵听:

顾霖铃恰好正搬出自己那套理论,说什么,女娲娘娘捏泥土造人,捏北地和中域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酒水,捏江南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清澈的甜河水!

“谁从哪儿来,我一闻就晓得!”

顾十五听了她的歪理,咯咯笑个不停。

还抱着膝盖缩成团的顾归尘则目露惊讶和疑惑,小心翼翼上瞟的眼神偶尔被探头望着的两人捕捉到,皆读出一句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顾霖铃看了笑眯眯的,恨不得直接上手撸他一看就软乎乎的头发,“还有哇,你瞧这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哎呀真秀致!北地和中域的人,绝难长得这般标致!”

“哼哼,九姐你这可就武断了,我不是江南出生难道就不标致了?”

“你不一样,你是个鬼灵精!”

两人笑作一团,而后半点不拿自己当初见面的人,已然各个自居为姐姐了,十分自来熟,极亲善地开始问,诸如你原先的家在哪里啊?真是江南人吗?父母何方人士啊?家里原来有兄弟姊妹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穿什么?等等。

那一大通的问题,顾归尘大半答不上来,或者答不知道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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