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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楠思,你倒是说句话啊!”

“楚瑟,你能吵死个人!”

忽然听到吵闹声和急促脚步声,察觉到约莫有两个人在快速靠近这里,洛朝格外自觉地就往那几面高大的竹制书格内侧躲了躲,最后窝在一个转角里,借助密布的排排书册挡住了身形。

没办法,他晓得自己在这儿不太受人待见,心道还是等这俩姑娘走远了再出来罢。

一面想着,一面闲闲地翻开手中砖头般厚的古籍,打开泛黄的封面,首先印入眼帘的扉页上,画着幅十分细致的人体穴位图——这竟是本医书。

同时,争吵声离得更近了,他本不想偷听的,奈何楚瑟实在嚷得太大声:

“我怕死了!我怕死了!我怕得昨儿一宿没睡着!”

“越楠思,我知道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你也知道我一向是个笨的,你倒说说啊,这是为什么?”她声音里头几乎带了哭腔。

另一个叫越楠思的姑娘却冷声冷气的:“陆新蕊更聪明,人也和气,你怎么不去烦陆新蕊?”

“嗐!那个目下无尘的,外热内冷,我才不去理她!”

“那可好了,我更加目下无尘,内冷外也冷,不止如此,我还烦透了你!”

楚瑟像是被伤了心,呜呜地抽噎起来。

哭声断断续续地飘到洛朝耳朵里,他本来在一目十行地览过医书的目录,但凡瞥见有和“癔症”、“失忆”等精神失常相关疾病的字眼,都用随身带的朱笔将页数勾出来。

他也是没办法,有病只能自己治。

算算日子,距离他第一次旧病复发那天,也过去有半年多了。

此刻听到哭声,他下意识从书册间隙里往外头觑了一眼,透过门前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地就看见两个身穿女官服的姑娘,共同站在小书亭里侧的回廊底下:

午后的阳光很好,洒照下来,镀得她们锦衣最外层罩的一层薄纱忽闪着细碎流光。

那个穿二品紫衣女官服的,正埋着脑袋,斜靠身子,凭栏抹眼泪,料想定是楚瑟了。

而另一个穿三品青衣女官服的,站得笔挺,怀抱一大摞书,侧身仰头望向屋檐上方,明显是不想搭理人,这应是越楠思。

洛朝如今虽然病了,压根记不住名字,或即便记住了,也没法将人名和样貌一一正确对应上,但方才两人争吵时既互喊了名字,且双方神态对比如此明显,他也不至于还会搞混。

其中,楚瑟是他近月来才渐渐有印象的一个人,而越楠思他应是第一次见到,奇怪的是,明明首次见面,这名字倒像在哪里看过似的,莫名熟悉。

可他左想右想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曾听过这个名字……最后只好作罢,心道:我病都没治好呢,想不出来也正常。

前阵子,他甚至当着众朝臣的面喊错过江云忡的名字了,本朝首辅的大名他也能记错,对比之下,忘记某个估计是偶然听闻的名,实在不值得惊奇。

丢开杂思,他便继续低头看书,指望博大精深的修真界医道,能给他这个现代心理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的病症指条明路。

谁想,等了好一会儿,再抬头从书隙里看去时,发现那两姑娘依旧站定在回廊下,没有走开的意思,楚瑟还歪脑袋凑到越楠思耳畔嘀嘀咕咕的,由于声音太低,也听不清她在唔哝什么。

越楠思大概不堪其扰,神态瞧着挺不耐烦。

洛朝不由得在考虑要不要施个穿墙术赶紧离开,因瞧这架势,只怕楚瑟能念叨至傍晚,而他总不能一直窝在这个狭小角落。

且因小书亭的构造是半开放的,他若要走大道离开,必然会被这两人看见。

说来这建造小书亭的提议,还是他当年对画皇宫构筑图纸的师傅们提出的呢。

因为当年初版的图纸画出来后,下属们请他过目,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

除去用来务政的南片宫殿群自带了个御书房,外加一个规格极恢宏的大型藏书阁之外,北苑仅用来招待使者,没有设立书阁,而名义上算作后宫的东西二苑,只有帝王寝殿后头连了个规模尚可的七层书阁……他便不太满意。

可南片殿宇设立的书馆规模已然够大,再往东西两苑里添一个相似大小的会显得累赘,最终他只要求画图的师傅们在东西苑的每座大殿里都添上个半开放式的小书亭。

就类似于现代社会的流动书亭:于宫殿某一角,空个可放三、四排大书架的小屋子来,门总敞开,只垂一道竹帘,再在门外正对的回廊上延伸出一个小亭子,可坐三、四人,便行路间随时能坐下看书,有喜欢的书也可随手放到亭子正对的屋内书架上,待下回路过时重拿起来看。

此外,尽管论规矩,东、西苑住的人不可随意去南边各类政务殿走动,但南殿的大型书馆却是对所有宫人开放的,宫娥也好,侍卫也罢,都可自由地拿身份牌进出。

昔年他如此建议,一是为了宫人考量,二也是为了自己看书能方便,却不料后来他常年留宿南殿,或直接睡在政务殿后的寝屋,或睡在御书房的卧榻,总归十多年也不见得能来东西两苑一趟。

好在,看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想必这些书亭宫人们也用得挺频繁,没有白白地建造了。

如今,楚瑟实在聒絮了太久,念得越楠思脑袋也疼,一直托住书的手臂也累,于是转身便迈步入书亭里坐下,将那一大摞书哐当置放在亭内石桌上,兀自开始翻阅,无论楚瑟怎么闹,她都不答话。

楚瑟也跟着坐下,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且对方越不理会她,她情绪就越激动,以至于再次大嚷:

“你都不知道!以前我十三年也见不到他一趟儿,如今,一个月里我就撞见他十三回!”

“我好好地带着新来的小姑娘们认路,结果啊,去了莲池撞见他!去了石桥撞见他!去了后花园还是撞见他!”

“越楠思,你说我怎么能这样倒霉?!”

听语气,楚瑟简直气得要死。

若说洛朝一开始还不晓得她念叨的是谁,听到这里,不明白也得明白了:所谓的“他”,指的是我?

天可怜见的,他决计没有要故意撞上什么人。

自打他半年前决定躲到后宫来养病,就一直是半隐形人状态,宫内大半的女官与宫娥,只怕还不晓得他现今住在宫里。

尽管他十分努力地减少存在感,可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总会碰上一些人,除非他真能蒸发成空气。

之所以数度偶遇楚瑟,也算不上纯粹的巧合,而完全是概率大小的问题,因为满宫里连月来,只她一个人总带着群小姑娘四处转悠,她逛的地方最多,极其喜欢带着小姑娘们去景致好的地方玩耍,一天能走别人十天的路,可不就大大增加了偶遇的几率了么。

就拿莲池和石桥那两趟来说,洛朝觉得旁的还可不计较,唯这两口这锅怎么也不该扣在自己头上,太冤了:

西苑最大的莲池固然叫它池子,本质上却算个大湖,且湖水连着外头大江,是清澈的活水。

还有长长两道八十一曲玉石桥横跨整座湖面东西两侧,且都连到湖中央一座小岛。

岛上南侧岸边长着成片高大葱茏的榕树,夏日在树底下一边乘凉,一边赏湖景观荷色,再惬意不过了。

而洛朝初发病的时节恰好是初夏,他决定入宫来养病后,一开始也摸不清病何时能好、自己又会在东西二苑待多久……若只短暂地歇息几天病就好了,便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

为了尽量不打扰苑内女官们,他思来想去,决定就歇在湖心岛这片榕树上。

安安静静地隐在榕树茂密的枝桠间,或随手翻几页医书——他心底也知道用古医书的法子治疗心理疾病不太靠谱,因此态度散漫,或懒懒地闭目小憩,或干脆望天发呆。

结果就碰上楚瑟了。

她似乎也极喜欢此处湖景,每天午后都领着琳琳琅琅二十来个小宫女来榕树底下玩……哦,不对,是来此处“讲课”。

洛朝从她的紫色服饰里判断出:这没多大正经的丫头,竟还是个二品女官?

要知道,他的“后宫”和史书上惯有的后宫不太一样,里头虽也都是姑娘家,可不分什么嫔妃美人,只分职级。

职级的分法和朝堂上是一样的,从一品到九品,一品最高,九品最低,而初入宫的宫女都默认为九品。

领了品阶,自然就要有职务。

与他常年所在主理政务的南殿恰好相反,东西二苑的女官们管的是内务,小到整座皇宫的吃穿住行,大到王朝上下、在五域各地官府宅邸的建造规划,还有每逢庆典或重大政务来临,五域各方宗门使者来京觐见的住行安排……简而言之,东西二苑除了完全掌管宫中内务外,还分领了一部分关乎朝廷财政、外交方面的事务。

在宫内的品阶越高,所得的裁定权也越大,因此宫中女子的职级评定,论理是按照处事能力、才学品德来甄选的,且依据个人特长被分往不同的事务司,比如负责织造的织绣司。

洛朝盘坐在树冠间,好奇中往树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楚瑟的职务大概就是负责教导新来的宫女。

她虽然瞧着不太为人师表,行貌懒洋洋的,说的话也全是大白话,可好歹也都句句在理,开课第一句就是:

“我们这里啊,不养吃白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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