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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瑶张口就来:“那你们跟我一起吃,要是饭菜有毒,大家黄泉路上好作伴……”
齐风低下了头,华瑶改口道:“哈哈,我说笑罢了,这饭菜很干净,无须担心。”
在场十几个人,只有柳平春笑了。
柳平春站起身,拿了一个干净的瓷盘,用一双竹筷夹了茶叶蛋、芋煨白菜、以及一整条秋油蒸鱼。他双手捧着瓷盘,端到华瑶的面前,又后退一步,才说:“请慢用。”
那巡检见状,有些懊悔,没赶上为公主端菜,却让柳平春这个溜须拍马的小官抢了先。他痛饮一杯烈酒,梦寐以求的官运似乎也随着酒气飘散了。酒水的味道不算好,火辣辣,生涩涩的,呛得他闷咳两声,叹道:“柳大人真是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啊。”这句话明褒实贬,暗骂柳平春在招待同僚的宴席上拿不出一瓶好酒。
“柳大人确实清廉,行的端坐的正,你们的案子又审得如何呢?”华瑶忽然发话道,“那些阶下囚,从实招了吗?”
巡检立刻放下筷子,面朝华瑶,答道:“殿下吩咐过,不可用刑。卑职办事不力,仍在详审此案的始末原由……”他打开随身包裹,亲手呈上一沓卷宗。
华瑶一边翻阅卷宗,一边说:“我不是不想用刑,只是,顾虑颇多。”
巡检忙问:“何出此言?”
华瑶扫视四周,巡检就命令道:“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华瑶笑出声来:“要退也是我们退吧,这间屋子本是人家用来吃饭的伙房。”她端起饭碗:“柳大人,二位巡检,麻烦你们吃快点,酒足饭饱,我们再接着议事。”
桌上一共也没几样菜,样式虽少,份量却足,配上细米白饭,别有一番滋味。
华瑶吃得香甜,而柳平春和两位巡检都在埋头扒饭。饭粒掉在桌上,柳平春还擦了一把嘴,将那些饭粒一颗颗捡来吃了。
华瑶停下筷子,偷偷地打量其他人。
她看见另一张桌子边的县丞、师爷、主簿、捕快各自把碗里的食物吃干抹净。装菜的盘子里剩了些油水,就有一个捕快用油水泡饭,连汤汁也一扫而光。
他们用膳时,砸嘴抹脸,全无仪态,放在皇宫里,恐怕要挨板子。
不过华瑶也知道,皇宫里的太后、皇帝、皇后、太子之流,每餐必有一百多道菜,山珍海味堆叠金盘玉碗,美酒佳酿装满金樽玉杯,贡瓜香果产自五湖四海,琼糕酥酪亦有五光十色。皇族从不珍惜美食佳肴。那些东西,对他们而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至于吃不完的食物,大多赏赐给了奴仆,或者扔进木桶,拉到宫外,煮成大杂烩,按照两文钱一斤的价格卖给贫民贱民——达官显贵称其为“皇恩圣露”。话虽说得好听,可谁看得起贱民?在贵族的眼里,贱民吃着杂烩,就如同猪狗舔舐泔水。
华瑶之所以明白这些,是因为她幼时第一次进皇宫,就被一位郡主指着鼻子骂:“你在宫外吃泔水长大的吗?你算哪门子的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华瑶若有所思。
柳平春已经吃完了饭。他小声喊道:“殿下?”
华瑶道:“走吧,去议事厅。”
议事厅也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仅有木桌一台、案几一张、笔墨纸砚一套,墙上还挂着柳平春自己所作的山水画,画中江浪涛涛,山高水长。
柳平春颇难为情,又有些欣欣得意:“下官粗通书画。”
华瑶指着那副画,问他:“这是你亲眼见过的景象吗?位于岱江的附近吗?”
柳平春如实说:“正是如此,下官……”
华瑶打断他的话:“你们看画中之景,江畔山峰群聚,林木蓊郁。”
齐风自言自语般重复道:“山峰群聚,林木蓊郁。”
华瑶讲起了大白话:“到处都是山和树,乱七八糟的,太方便强盗藏在里面了。我方才说的,顾虑良多,正是此意。”
齐风上前一步:“请您细说。”
华瑶便细说道:“巡检司的官员告诉我,他们只知道贼窝的大概位置,至于确切地点,尚不能盖棺定论。三虎寨筹谋已久,贼窝所在的地方,大多山势险峻,树木茂密,出入隐蔽,易守难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犯了难。
华瑶又问:“地牢里关押的那几个贼寇……你们谁有把握,可以招降他们?要是能招降,我们排查贼窝也更容易些。”
两名巡检面面相觑,齐风欲言又止,唯独柳平春毛遂自荐:“下官愿意一试!”
“太好了!不愧是你,柳知县!”华瑶对他赞赏有加,“你准备怎么招降?”
柳平春点头一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经论道,予以教化。下官会为他们讲解《大梁律》、《礼记》、《臣轨》、《货币国策论》……”
华瑶的笑容凝在了脸上:“你认真的?”
“倘若我是贼寇,”齐风冷冷地插话道,“宁死也不听这些。”
柳平春讪讪道:“下官……别无他法。”
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劝降这个活儿,她自己也做不来。她自幼生长于皇城,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草寇流民,并不晓得如何说服他们。此外,那些贼寇专挑平民百姓下手,杀人放火,辱掠,无恶不作,华瑶对此深恶痛绝,更难与他们打交道。
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间议事厅里共有五个人,却连诸葛亮的影子都凑不出来。
华瑶忍不住问:“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巡检反问:“监狱里关着八个贼寇,若要他们交待实情,何不逐一严刑拷打?”
华瑶轻拍了一下桌面:“我抓他们的时候,下手挺狠的,有好几个都受了伤,你再对他们严刑拷打,他们肯定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习武之人原本就更耐痛些,就算你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他们也不一定会说实话。”
巡检仍不死心:“将他们八人分开,挨个审问!哪个人前言不搭后语,就剪断他一根手指!十指连心,血溅当场!不怕他不招!”
华瑶质疑道:“那他们不会一心求死吗?只要能死得痛快,什么假话都编得出来。”
那巡检无言以对。
华瑶又问:“对付亡命之徒,以利相诱,以死相逼,哪一种手段更有效?”
柳平春提议道:“威逼利诱,二者兼施。《罗织经》有言,‘言以诛人,刑之极也’,下官以为……”
那巡检听见柳平春提及《罗织经》,便说:“《罗织经》一书,通篇陈述构陷之道,‘罗织’一词,意为‘编造罪名,构陷无辜者’,此书在前朝一度被列为,到了本朝,才稍微放开些。柳大人不愧是读书人,涉猎真广啊。”
华瑶摆摆手:“前朝已灭,本朝开明,柳大人但说无妨。”
柳平春支支吾吾,没了下文。
华瑶一巴掌拍响桌面:“言以诛人,刑之极也,最厉害的刑罚就是用言语杀人。既然你们一个个都讲不出话,那你们能不能给我举荐几个能言善辩、见多识广的贤才?”
厚重的桌面隐现裂纹,华瑶的手指就搭在那一条裂缝上。她十指修长,指尖轻轻一点,如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将一副无形无状的重担推到了柳平春的心上。
柳平春细细想了一会儿,打定什么主意似的,悄声道:“殿下。”
华瑶回应道:“嗯?”
柳平春这才向她透露:“下官的师姐……年芳二十七岁,博览群书,能言善辩。她外出多年,云游四海,足迹遍布十四州,勉强称得上见多识广。”
“她叫什么名字?”华瑶双眼炯炯有光。
柳平春如实道:“杜兰泽。”
华瑶便说:“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正是此意,”柳平春声称,“人如其名,气度如兰……但她仍是一介布衣,没有功名在身。”
柳平春原以为华瑶还要再盘问两句,怎料华瑶直说:“杜兰泽人在哪里,带她来见我……啊,不,我有求于她,我应该去见她。”
杜兰泽在外游历多年,近日才返回汤丰县。她住在县城郊外的乡野之间,那里阡陌交通,鸡犬成群,还有饭稻羹鱼之乐,并非高人隐士的常见去处,倒是方便了柳平春给她送信。
柳平春中午派人送出信,到了傍晚,杜兰泽竟然就坐马车来了县衙。
彼时天色正暗,恰有斜风细雨,霏霏雨丝落在一把油纸伞上,伞盖泛起半面水光。撑伞的姑娘慢慢走下马车,水珠四处抛洒,沾湿了她的青色裙摆,衣裙的色泽犹如深浅不一的翠竹,而她揽袖抚裙的仪态又极美极标致,说是兰姿竹韵也不为过。
华瑶念出她的名字:“杜兰泽……小姐?”
灯火朦胧如雾影,杜兰泽站在水雾之中,恭恭敬敬地回答:“草民见过殿下。”她正要屈膝行礼,华瑶就跑到了她的身边。
杜兰泽依然举着伞,伞柄倾斜,大半的伞盖笼罩华瑶的头顶,为华瑶遮风挡雨。
华瑶终于见到了杜兰泽的全貌,她的一颗心都被杜兰泽的双眼摄住了,只觉得杜兰泽以秋水为神,以兰麝为骨。
美中不足的是,杜兰泽弱质芊芊,毫无武功根基,似乎一阵疾风就能把她吹倒。
这可如何是好?
华瑶已经暗生怜香惜玉之心,声音也更柔和:“杜小姐真是……钟灵毓秀,秀姿天成,令人忘俗。”
杜兰泽只是轻笑:“多谢殿下抬爱。”
“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华瑶距离杜兰泽极近。她们二人的手臂相贴,裙摆相叠,衣袂蹁跹,在同一把油纸伞下,并肩穿行于濛濛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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