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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在路上方支书一句话也不说,他原想借机狠狠压压村长,将他的行为拢到支部一盘棋上来,所以,狠狠心将县里听来的那话说重些凶些。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村长反而更邪乎了。见村部旁的小餐馆里没人,小林要民兵连长请她吃鱼头豆腐汤、喝啤酒,治保主任也在一旁起哄,说要跟着沾沾小林的光。小林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方支书和治保主任进去坐下,直唤上菜上酒记民兵连长的帐。开餐馆的是本村人,不怕谁会赖帐,转眼就将吃食端了上来。民兵连长见了,只好自认倒霉,说“好,不叫请客,就当我生病吃了药。”吃的时候大家都朝方支书敬酒,说啤酒能治胃病。方支书经不住劝,就多喝了几口,喝到第三杯时,方支书忍不住又说起了水闸。他说“我总觉得一场大水就要来了,这个水闸是村里的心腹大患,不修它一修,我这心里比胃不好还难受。”大家一齐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不是说已有眉目能在上边弄到钱么?等钱一到手,我们日夜不睡地出苦力干就是。”方支书不禁叹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才说“要是村长和我们一条心就好了,他这人心眼多,门路也广,不比我,老古板一个!”
正吃着,餐馆外面有人唤方支书。一看是文小素。文小素进来说“正好几位都在,免得日后难得请到一块,我就再加两个菜,两瓶酒,报答领导对我的挽救。”大家无法推辞,只好任他加酒加菜。酒菜一到,文小素并不落座,说“方支书,你是我的再生恩人,郎税务跟我说了,不是你,这一刻我恐怕已呆在监狱里了。所以,这一杯先敬你!”方支书实在不敢再喝,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就用一只手将杯子死死捂着,不让文小素倒酒。文小素不依,非要敬酒不可。方支书极力抵挡,搞得文小素都毛了,说“你大支书瞧不起我这小百姓是不?算我低一等,我给你跪下总可以吧!”说着真的要跪,几个人一齐拦住,同时劝方支书喝一杯的一半,剩下半杯由民兵连长喝。方支书勉强同意了,文小素却不同意,说“又不是乐果,一杯酒死得了人?再说到处是假农药,想寻死的人都死不成咧!”小林说“文小素,我是女的,我代方支书喝总行吧!”文小素说“行,但得喝双杯。”小林说“四杯也行!”方支书咬着牙喝下半杯,余下的交给小林。小林和文小素连喝了四杯,小林喝完了还要喝,文小素却开始讨饶,说自己再喝,回去时得小林背。小林说背就背,酒非得喝到底。方支书一旁皱着眉让散了,不然别人会以为干部欺负群众,说着自己就离席去找茶喝,大家也就风扫残云,将桌子上的酒菜收拾干净,跟着离席了。吃完饭,文小素附着方支书耳边说“村长的事,老狼让我捎个信给你。”方支书见大家都支着耳朵听,就说“大家都是支委,你就明着说吧,不碍事。”文小素就说“村长贩茶叶的事,老狼认为虽然交了税,但肯定有人在中间捣了鬼,得了好处,让国家吃了大亏。老狼明天要来村里,搞一份书面材料,然后向上捅。他要方支书和会计明天在家里等着。”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方支书也说了两句狐狸尾巴藏不住之类的话,跟着忽然叫起胃痛来。
大家轮流扶着他往回走,到家门口时,方支书说自己缓过劲来了,又让小林将郎税务的事通知给会计,他说他自己明天还要进城去跑跑修水闸的款子。文小素说正巧,他也要进城去买化肥。
第二天早饭后,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方支书门外,驾驶员坐在拖拉机上直唤“方支书,走不走哇?”方支书的媳妇跑出来说“走,就走。”转身进屋扶出母亲,径直往拖拉机上爬。爬上去就说“走吧!”驾驶员疑问“方支书呢?他不去?”方支书的媳妇说“他胃痛得很,不去了。”正说着,面色苍白的方支书出现在门口,说“等一等,我去。”方支书吃力地扛着那辆旧自行车,爬上拖拉机挂斗。
拖拉机路过文小素家,方支书叫驾驶员停下叫一声,捎上文小素一道去。可是文小素的儿子嫩嫩地说他爸已早走了。方支书的母亲有病,拖拉机不敢跑快。半路上,方支书迎面看见郎税务骑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车过来了,他赶忙闭上眼睛,装出在打瞌睡。他听见郎税务用很大的声音喊他,他权当没听见。拖拉机仍在跑,速度却明显慢下来,直到最后停下来。母亲在他耳边唤“儿呀,老狼在拦车呢!”他只好醒过来,像是一无所知地对拦在车头的郎税务打了个招呼。郎税务不高兴地说“不是提前打过招呼了么,怎么还往外跑,是怕惹麻烦?”方支书陪着笑脸说“哪里哪里!老母亲有病,在城里约好了医生,让今天上午送去看看。另外,修水闸要上面拨点款的事,有个门路,也是约的今天回话。没办法,请原谅。家里的事都向会计交待清楚了,让他按你的意思办就是。”看看方支书的老母真的在拖拉机上,郎税务没办法,只好让到一边,却说了一句狠话“假如这次不协助我,日后可别怪我太原则了。”方支书又陪了许多笑脸,见郎税务脸色好了些,才让拖拉机继续往前开。没走多远,母亲就开始呕吐,像是头朝下一般,胃里的东西从嘴里直往外喷。后来胃里没东西可吐了,母亲在那里干难受,不敢打开眼睛,只要一睁开眼皮就感觉到什么东西都在飘动旋转着。方支书恨不得早点到医院,因为他的胃里也难受得很。偏偏拖拉机又停了下来。
方小素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直招手,见拖拉机停了连忙奔过来,说“化肥又涨价了,我钱带少了。想着你要来,就在这儿等。借二十块钱,回去还你。”驾驶员说“我只能借十块给你,开车的得留着点钱预防万一。”文小素说“方支书,你能借我十块钱么?”方支书心里一合计,带三十块钱给母亲看病是留着余地的,有二十块钱就差不多。他就借了十块给文小素。这是在城外边的公路上,过一会儿人就到了医院。
门诊部人很多,排了很长的队,他想这么等下去,怕要等到吃中饭的时候,自己不如真的去行署看看,运气好,说不定今天能碰上张部长。他就将钱和母亲交给了媳妇,说自己去去就回,要不了多久。
到了行署,这次门卫不再拦他,还对他说张部长刚回,车子还没停稳呢。方支书一看,果然有辆灰色轿车正在下人。他看见有个人有点像张金鑫,心里怕错过机会,边忙叫着“张部长!张部长!”像的人没答应,倒是旁边一个人答应了。他怔了一阵,到底还是从眉眼间找到些张队长的影子,便走拢去自我介绍,说“我是望天畈村的小方,这是你送给我的那辆车子。”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一声惊叹,还听到了一声“岁月不饶人,那时候你不到四十吧?小方变老方了!”
方支书顾不上感叹,见张部长认出了自己心里只知道高兴,想要钱的事真的有了希望。到办公室一落座,方支书就忙将揣了几天的一包“阿诗玛”掏出来,递了一支过去。张部长接过去用鼻子一嗅,立刻丢到一边说“你这烟是假的,而且已发霉了,还是抽我的吧!”方支书听了无地自容,暗暗地骂马村长,见张部长并不怪才踏实些。方支书开口就说小林的事,说她入了党当了支委有原则有水平还是支书的培养对象。张部长竟不大记得了,反问哪个小林。方支书提醒就是他曾想要去作女儿的那个小林。张部长记起来了,对旁边的秘书说“我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当初十岁的小姑娘硬是要自由恋爱,嫁到你们这里来做新媳妇,这官司还是我给撑的腰哩。十几年后她真的出息了。”秘书自然是恭维一番。方支书正想怎么开口说要钱的事,张部长却先开口了“老方,你来找我是有事吧?”方支书说“没要紧的事哪敢随便打扰老领导。是这样,那年你帮忙修的那个水闸坏了,村里想修一修。”张部长一听到水闸脸上就有光放出来“我在你们那儿就只做了一宗像样的事,修了个水闸。那水闸太重要,那一畈当家田全仗着它,坏了就该修。”方支书说“这几年集体经济都搞没了,村里越来越穷,帐上长年没有一分钱。那年修水闸你帮忙借的贷款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还。”张部长说“别说,我知道,你是想我出面帮忙搞点钱。”张部长站起来踱了几步,“你们村划成山区或苏区没有?”方支书说“就差几里路远,都没划成,隔壁的望天山是界线。”张部长发了火“界线还不是人划的!你太没用了,这些事要拼命地争。”火冒一阵,张部长又平缓下来“你是个老实人,我早就下了结论。你一个人老实,村里可就吃亏了。”方支书说“我知道这个。我说不干了,可他们总要选我!”张部长又火了“谁说让你不干了,你要干下去,一直干到死。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是越多越好。这样,你回去弄个报告来,我帮忙想个办法试试。”方支书一听忙说“报告准备了好几个,不知哪个合适,请张部长多作指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递过去。张部长一见就笑了,说“你也是行了狗屎运,巧着我提前回来了,让你碰上。”方支书说“前天我就来过一次,假如今天没碰上,下回我还要来。”张部长说“这我想象得出,不把想做的事做成,就不是你老方的性格。”
张部长将一叠报告看了半天,选了一张,将其余的一把扫进字纸篓,叫秘书给财政局张局长打电话,说自己有事要马上去见他。秘书很快联系好了,张部长让方支书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去去就来。
方支书扫了几眼字纸篓,想去翻翻被丢掉的是哪几张,好弄清张部长拿去使用的那张报告用的是什么理由,几次都伸出手了,却不敢真的去拿。后来,张部长返回来了,说“成了,就这样。五千块钱。不多不少。加上那次也是五千,就算我送给望天畈一个万元户吧!”方支书见了,说了许多感激话,最后才提出要走。张部长不肯,非要留他吃饭。张部长将他领到行署后门外的一个餐馆里,让方支书自己点菜。方支书不好意思只点了一个麻辣豆腐,张部长见了自己动手给他点了一个烧鸡,还对他说,吃不了找老板要个塑料袋子带回去。又要点酒,方支书拦住那支笔,说自己的胃病越来越厉害,沾不得酒。张部长同情地说“你是老胃病,可别让它变成癌了哇。”这时,秘书来喊张部长,说专员找他有事,张部长说“吃完你只管拍屁股走路。”扭头先去了。这边人一走,那边老板过来劝他再点几个菜,还说反正记农办的帐,不是张部长私人掏,怕什么。方支书不肯,吃完饭后,只提着那只一点未动的烧鸡走了。
他骑着车子绕到行署大门口,想到钱快到手了,就将那包“阿诗玛”送给了门卫。门卫接过烟说欢迎他下次再来。
方支书回到医院门诊部,怎么也找不见母亲和自己的媳妇,出门找那辆拖拉机也找不见,就断定他们一定自己先回去了。
太阳转到了西边。天上又起了云,阳光拥挤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特别刺人。他想到今天办事这么顺利,不由得又哼了两句黄梅戏。破车子骑起来也比往日轻灵。
路过村部时,方支书见郎税务的那辆红色女式轻便车停在外面,心里顿时打了几个圈圈,正准备掉转龙头绕开走时,窗子里响起了一声喊“老方!”这是郎税务已看到他了。他只好下车进屋,一看,几个支委、会计都在。郎税务劈面就是一句“望天畈的人,从支书起没有一个有觉悟的,明知有人做了违法的事,都不肯写个书面证明材料。”方支书说“你别一竹篙打一船人,毛说了,好人总是大多数。”郎税务说“你问会计,找群众群众吓得像老鼠,找支委支委溜得像水蛇,好不容易找拢来,个个都成了哑巴。”方支书说“这事该找小林,她负责组织和纪检。”会计说“小林的孩子生病了,上卫生所去了。”方支书低头思考时看见了那只烧鸡,便说“先别说这事。我请大家尝个鲜。”他把烧鸡往桌子上一放,郎税务那酱油色的脸,立刻褪了许多浓妆,并说“那酒由我出,也算请大家协力帮我一回。”郎税务出去买回一瓶白酒,这中间方支书跟会计耳语几句,会计也出去了一会儿。正喝着酒,喇叭响了,叫着“文小素,请速到村部来!”没过多久,文小素气喘喘地到了。大家先敬他一杯酒,又递给他一个鸡头,然后方支书就请他帮个忙,要他以部分群众的名义,写份材料检举村长贩茶叶逃税的事。文小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按会计和郎税务说的情况,写了满满两张纸。方支书看了看觉得错别字太多,让再抄一遍。郎税务忙说不用抄,错别字越多越能代表群众,上头越相信。就让文小素按了手押。文小素走后,郎税务对方支书说“还是老姜辣些,刚才的话我收回来了。”
趁着这股劲,方支书告诉大家,他今天在行署要回了五千块钱修水闸。大家很高兴,说这下子可叫村长腹背受敌了。郎税务却泼了一盆冷水,说从行署到村关卡多得很,弄不好肥水就流到别人田里去了。方支书说张部长亲口保证,这笔款是戴帽下达,谁也拿不走。
天黑时,方支书一进家门,儿子就迎上来悄悄地说“奶奶发你的脾气了。”再一看,媳妇正在灶后面流着眼泪,灶膛里的火光在脸上晶晶地闪动着。一问才知道,上午他不在医院时,医生给母亲看过病,开了张药方,划过价后一瞧,要四十多元。在等他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文小素,他说他看见方支书正在餐馆里与别人一道喝酒。母亲一听气坏了,爬上拖拉机就回了家。从那时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也不喝,谁也不理睬。方支书听了,一旁去泡了一碗红糖水,双手捧着走到母亲的床前,轻轻地叫了声“妈!”没有应,他又叫第二声。又没应。又叫第三声。这时,母亲翻了一下身,重重地说“我不是你妈。我没有儿子。我明天就去找村长要求吃五保!”方支书一听,泪水就出来了,双膝往下一跪,说“妈,我知道自己外没能善待百姓,内无力伺候上人,可我是尽了心的。你打我骂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方支书一哭一跪,门外偷听的媳妇和儿子,也慌忙进到房里,在地上哭成一片跪成一片。母亲见了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说“儿啊,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一见到你,我这气就消了。”方支书起来坐到床边,用汤匙将糖水一口口喂给母亲,还解释说,自己并不想吃那顿饭,却想到能从嘴边省下一只烧鸡给母亲尝尝鲜,就答应了张部长,谁知回来时碰上了老狼。母亲说“这些都是应该的,我是老糊涂了,才生这冤枉气。”母亲的气是真消了。
方支书躺在床上后打定主意明天仍然进城去,一来帮母亲将药买回来,二来还要找一趟张部长,问问这钱从哪些途径往下拨,免得到时真要查时无从查起。临睡前,他叮嘱媳妇早晨起床后先去文小素家将那十块钱讨回来。半夜醒来想想不合适,哪有头天借钱,第二天就去讨的人呢!所以天亮后他又叫媳妇还是先去会计家借点用用,等文小素还钱后再还给会计。
第二天进城,方支书先去将药买好,以免再出现失误,回头再去行署。张部长不在。问秘书,秘书说他出差了,还让方支书快走,说张部长昨天发了他的脾气。方支书追问几句秘书不肯说,他不好再问,就转而问那笔钱从怎样的渠道往下拨。秘书说肯定是先拨到县财政局,再怎样就得问县里。方支书点点头就告辞了。谁知下楼梯时正好碰上了张部长。张部长见了他一脸的愠色说“昨天请你喝酒你不喝,我一走,你自个反要了一箱啤酒,你不怕累么,这么远往家里拖?”方支书忙分辩“没有的事。”张部长说“你未必还要我去找人对质?算了,以后你别想喝我一口水。我以前还把你当成老实人,真是看花了眼。”说完扔下方支书一个人走了。方支书闷一会儿后,走出后门找到那家餐馆一问就弄清楚了,那箱啤酒是秘书弄去的。他打算当即回去说个明白,一转念又觉得这样做太不人道,等于捅了别人一刀,就想还是自己兜着算了,别影响年轻人的前程。走了一段路后忽然想到村长,他举一反三认为还是说清了好,免得秘书将来跌更大的跟头。于是他又转到大门口,写了一封短信托门卫转给张部长。
做完这件事他又来到县财政局,农财股的那个老头张股长正在看报纸,听他一介绍后说还早呢,从地区帐上转到县帐上至少要一个星期。方支书想问自己从地区财政局到县财政局只走了七分钟不到,这转帐为什么这样慢。他终于没问,道过谢后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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