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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这天,天气有些闷热,中午时分,张行和魏玄定领着少部分人打马进入了有些焦糊味的虞城。
来的路上,张行身边就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有人表忠心,有人谏言,还有人争吵……大部分争论其实是围绕着孟氏义军的处理,因为孟山公的首级给黜龙军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要知道,不管这厮如何自以为是,又死的如何可笑,但其人作为周边大豪强孟氏独一无二的核心,以及曾经的一郡都尉,都是这地界少有的能撑起局面来的人物。
也就是因为他在,孟氏义军才有资格维持独立姿态。
而如今他一死倒是轻巧,可是其以家族为主要脉络建立起来的孟氏义军又何去何从呢?
张行当日放任孟山公自取梁郡西侧四县,就是要给济阴建立一个缓冲区和保护膜,而如今他兵败人亡,偏偏还剩两个县与一个弟弟,其中还包括其家族根本一般的楚丘县……反倒是黜龙军作战的时候,理所当然的进取了虞城,马上还要进去砀县,反过来的弄得黜龙军跑到外围,成为孟氏义军的前哨。
与此同时,那孟啖鬼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早已经偷偷趁乱离开,只是临走前跟黜龙军的人说要回楚丘去找自己侄子——说白了,还是要维持一个家族产业不被兼并的意思。
这就很坑了。
所以,事到如今,张行必须得决断,到底是要继续扶持孟山公的弟弟和儿子,还是要狠下心来兼并了对方,否则的话,就要有放弃这两个县缓冲区的觉悟了。
但说实话,扶持一个脑子里只有什么家族传承的孟啖鬼似乎毫无意义,而趁势兼并也很可能会有麻烦,不光是孟氏宗族在楚丘的影响力如何,江湖上也会有些不好影响。莫忘了,时至今日,黜龙帮都还是有一层明显的江湖色彩的……这是之前朝廷逆反者必须遵循的社会规则,理所当然的影响到了眼下,不能简单的排斥或者无视。
所以,这一路上的主要争端,就是魏玄定和一部分人坚决建议张行兼并了孟氏义军,甚至有人当场自荐,表示如何兵不血刃,或者如何血刃来帮张大龙头了断此事。而与此同时,也真的有人建议张行应该主动扶持孟山公未成年的儿子,保住他们的地盘和家族势力延续,这样才能人心归附。
魏道士素来嘴贱,再加上徐世英领兵先行去砀县了,那以他魏首席的身份其实是可以终结争吵的,但此时即便是他也不好撕开面皮,说些狠厉的话出来。
因为这位魏首席心里也明白,黜龙帮能建立起来,他一个干净鞋都穿不起的穷道士能攀着黜龙帮做到眼下这个位置,多少是靠着江湖意气来存活的。
有些话不好反驳。
再加上这里面也不光是一个孟氏义军的问题,还牵扯到了有些白衣骑士们经此一役后,不少人改了心思,动了进步的念头,但偏偏济阴、东郡两郡的坑都被填满,便有些迫不及待……张行和魏道士也不是不懂。
于是乎,一路上,这位张大龙头的耳边都是权力与义气的争吵。
不过,这一切在他们进入虞城后戛然而止。
因为虞城这里可不止只有孟山公一个人的尸首,甚至不止是尸体。
“焚坏了多少房屋?”张行驻马在城门内的第一个路口,环顾四面,然后来看来迎接的郭敬恪。
然而,郭敬恪四面看了一眼,却没有答复,只是惶恐低头。
张行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对方一个马贩子转行的反贼,根本没这个本事和意识,便立即扔下这个问题,继续来问:“火都扑灭了吗?”
“是。”郭敬恪这才点头。“昨晚就灭了。”
“尸首都分辨和收拾了吗?”张行继续来问。
“还……还没有。”郭敬恪开始脑门上冒汗了。“我马上去……”
“砍了脑袋的要把躯干和脑袋尽量拼一块,让家属辨一辨,裸身的女尸要裹席子,顺便把尸首数量、焚掉的房屋数量都清点清楚。”张行如是吩咐,顺便安慰脑袋已经埋到脖子底下的郭敬恪。“这事不怪你,昨日来的晚,又行军了一整日,追杀了一晚上,太累了……不过现在不用作战,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尽快处置的。”
郭敬恪如释重负,立即点头。
见到如此,张行复又扭头去看魏道士:
“辛苦首席,人你自己挑,郭首领的下属也你随便指挥,再请你去尽量接济一下活人,然后鼓励幸存的老百姓去县衙找我喊冤,再把昨日俘虏尽量带来,我记在县衙那里搞个俘虏指认和现场刑杀之类的……不指望能准确无误和面面俱到,但要大略的救济好百姓,让本地百姓先把气出了,哭也该哭出来。”
魏道士也有些恍惚,然后立即点头不及,也是立即喊了一堆人,跟郭敬恪一起离开了。
人走后,张行四面来看,早就没了之前的强作镇定,而是有些恍惚……即便是有心理准备,他还是低估了军队的暴力破坏性,尤其是成建制军队对城市的集体性施暴。
按照军报,昨日应该有两千左右的官军在此逗留了一下午,于昨日傍晚时才拖拖拉拉按照军令出城去支援,结果在夜间于官道上当面撞上,直接被黜龙军连续数波成建制的千人队给冲垮。彼时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黜龙帮的人还庆幸,幸亏这些人去的晚,否则昨天傍晚那一战未必能那么摧枯拉朽。
但彼时,谁也都没想到,两千部众留在城内区区一个下午,居然破坏性那么强。
入目所见,焚毁的房屋、尽数砸坏的商铺,无头的男尸,裸身的女尸,无力哭嚎的老弱,让刚进城的黜龙帮成员瞬间就从昨日的战胜与今日一路上的权力与义气中回到了现实。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张行还是其他人,都只是一时的失态,很快就恢复了姿态,这说明大家都有一点“情理之中”的心理准备,早就内心想象过这一幕,甚至有人早就现实中看到过类似场景。
而此时,也早有有心人顺势延展开来了,虞城须臾半日,便已经如此,那么砀县呢?
张行甚至延展的更开——那位圣人自家放弃了北方,跑到南方准备混吃等死,却还是出于私心带着这么一支庞大的、精锐的军事力量,届时他本人怎么死不好说,但这支账面上近乎于一枝独秀的精锐军事力量一旦失控,或者说内部自我堕落后,必然会遗毒天下。
当然,也肯定会成为一个强大的搅局者。
收起多余心思,昨日大胜的少许自我安慰也随之散去,张行带着剩余的一部分随行人员于焦糊味与燥热以及哭嚎声中进入了县衙。
这个代表了大魏朝廷权威的玩意似乎在某种意义上超出了大魏朝廷本身的框架,它居然是干净的……那些成建制的兵匪在杀人充功和强暴妇女以及大面积沿街劫掠中,居然全都避开了这栋建筑。
张行来到此处,下令拆掉县衙大门和院墙,然后挪到了堂前,一整日没有做别的事情,就只是下令杀人。
面对着成建制的集体犯罪,或者公平的抽杀才是最有效力的。
但虞城的情况摆在这里,舒缓老百姓的情绪为上,却是管不了什么了……实际上,那些在纵火、劫掠、强暴、杀戮中幸存的人,根本不愿意去分清什么,往往是指着距离他们最近,或者是刚刚被押上来的最新一批战俘做出歇斯底里的认定。
最多是多个人聚集在一起时,讨论个高还是个矮,选择一个相对高或矮的人杀掉。
这个时候,被俘虏的官军们反应也很有意思……很多人一开始喊冤,但喊冤没用,然后就开始喝骂,接着是哀求,到最后被黜龙帮的人拖到满地都是血的十字路口时,却又往往歇斯底里起来。
“张公要做大事,为什么要杀壮士?”
又一名身材精壮,而且明显有些真气修为的官军被贾越亲自动手拖了下去,进行了例行的表演,并终于喊出了精英才有的特有台词。
“第四个。”
在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刚刚过来的魏道士奇怪眼神中,张行低声喊了这句话,然后仿佛应付官差一般突然抬起头来扬声以对,其人声音宏亮,响彻了整个审判与行刑现场。“阁下想多了!黜龙帮起兵,本为百姓,我张某人个人来造反,也只是为安天下,还庶民以公道,阁下自做了这种腌臜事,还来求我,岂不是本末倒置?!速速杀了!”
话到最后,到底真真切切的狠厉了下来。
而贾越也将此人拖到了满是红色的路口。
眼看着自己浑身都是血渍,前方更有一名轮换过来的雄壮大汉拎着大刀等候,此人愈发惶恐,忍不住继续挣扎求生,言辞也更锋利起来:“张公也是东都出来的,还是上五军几次死里逃生出来,怎么这么糊涂?你便是要安天下,也得倚仗强力!便是大宗师立塔,都要民夫搬砖的!胜负只关强弱,不论犯不犯法,你不用我们这些强人,指望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替你打仗做胜吗?”
“这天底下有的是干净的强人。”张行听着不耐,只是催促。“而且强弱之分哪里是你说了算……赶紧送他上路。”
贾越将人拖到王雄诞跟前,然后一脚踩住此人后背,王雄诞舞起大刀,便将还想在血泊中说些什么的此人给一刀枭首。
人头滚下,躯干断开处一时血流如射,继而渐渐缓和……只看无头尸首,跟那些被杀了充功的虞城本地人似乎没什么两样,跟之前被斩首的俘虏也没有什么不同,血都是红的。
“我还以为这种豪杰的血是绿色的呢。”张行微微蹙眉,然后来看魏道士。“可有说法了?”
“死了三四百人,妇女大概是两三百……主要是沿街的。”魏道士犹疑了一下,低声以对。“但其中有少数人说,昨晚上也有强暴和劫掠的事情。”
张行虽然诧异,却只是一时,立即便严肃来问:“少数是多少?”
“七八个吧……而且下面人说,郭敬恪据说把缴获的金银财宝都收到自己那里去了,而那些金银根本就是昨日这些官军在虞城本地抢的。”魏玄定有些不安道。“这七八个事情要查吗?”
“要……但不是现在,也不能公开查,郭敬恪的事情也不是这么简单。”张行无奈以对。“得跟徐大郎通气,更得让他在砀县那里留意类似事端,第一时间救助百姓、维持军纪……还是要辛苦你一趟,跟张金树、关许一起追上去,亲自跟徐大郎说清楚,做准备,我在这里呆一晚上,等徐大郎明日回信,安定一下人心,敲打一下郭敬恪,明日、后日再去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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