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归来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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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p>

夏日傍晚的夕阳下，一句怪异而又简单的话喊出来以后，就在旁边的曹铭猛地打了个哆嗦，竟是莫名生出了一股彻骨寒意。</p>

然而，其人四下去望，却不见半点异常。</p>

夕阳还是夕阳，映照在海面上金红一片，随波荡漾；远处的营地内，炊烟袅袅，正是晚前最热闹的时候；而一侧的金鳌城内外，却因为要关闭城门而已经进入整肃状态。</p>

这一切都如常。</p>

甚至，甚至……有点封建主义大和谐的那种感觉。</p>

转回头再慌乱去看白有思，却发现白有思的目光已经落到自己身后一处地方……曹铭无奈顺势看去，却正是刚刚看过的金鳌城。</p>

“真有意思。”而将待曹铭要问时，白有思却含笑开口了。“我欲归登州，罗盘却指了这金鳌城……齐王殿下，你说这城里有什么关键或要害吗？”</p>

“能有什么？”曹铭强作镇定，几乎是本能做答。“这城里有大宗师！也是至尊派来的监军！你这罗盘……”</p>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说我的船队呢，但方位稍微有些不对。”白有思晃了晃罗盘，确定方向后便将罗盘从容挂回到了腰间，而也就是挂回去的那一瞬间，罗盘那明显挺直的指针复又神奇的垂了下去。“齐王殿下，你说这东夷大宗师是心甘情愿为南面那位做此番辛苦的吗？”</p>

曹铭摇头苦笑：“不管如何，他还能跟你一样对至尊起了逆反之心吗？你以为人人……”</p>

话到一半，这位光杆齐王殿下便闭上了嘴，然后再三回头怔怔看向了身后的金鳌城。</p>

“天不言，就有人来定。”白有思抱着长剑微微眯眼，同样看向金鳌城。“别人不晓得，咱们难道不知道吗？大宗师到底还是人的…”</p>

曹铭这次没有说什么丧气话，他犹豫了一下，反过来问道：“你是说，这位大都督到底是东夷人的大都督，所以便是论至尊也是先以青帝爷为主，南面那位次之？所以总可以为难他一下，试一试他？”</p>

“自然有此意。”白有思认真作答。“不过我觉得最大指望，还在于他是人而非神。”</p>

曹铭摇摇头，他不是不懂对方意思……实际上，论修为，他曾经一度到过宗师；论政治地位，他在许多年内一直是被朝野广泛认可的隐性继承人；论经历见识，他也曾提惊龙剑去唤分山君，且两位大宗师与他都曾亲近……一个算是他老师，一个是叔祖。</p>

但是，越如此，他越是觉得天堑难越……至尊对上白三娘这种宗师，乃至于郦子期这种大宗师，应该就是大宗师对上寻常奇经正脉吧？</p>

怎么对付？</p>

而且你对付完了大宗师又如何？还有至尊呢！</p>

说白了，他就是没有那个信心。</p>

只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而且还得说的更难听一点……都到这份上了，他的境遇还能更糟糕吗？他反对，有效吗？</p>

所以，曹铭干脆再度摇了摇头：“白三娘，我母我儿在张三郎手上，救助也好，劫持也罢，反正事情是如此，故你若一心如此，我无话可说，听你差遣便是……你要我去跟郦子期说吗？”</p>

“不。”白有思微微笑道。“郦子期这里我来对付，我要你去寻王元德，借他之力来为难郦子期。”</p>

曹铭懵了很久，眼瞅着太阳都快落下去了，方才来问：“王元德又是谁？”</p>

“侯君束是谁？”济水畔的一个小村子里，坐在村头树荫下的张行盯着眼前公文愣了许久，愣是没想起来上面这人是谁，便张口来问。</p>

这才几年，自己已经到了这种份上了吗？连所谓幽州重臣都记不住了？曹彻附体了？自己不就是夏天来了以后多喝了几杯酸梅汤嘛，还自己冰镇的……也不算懈怠吧？</p>

就在张首席有些茫然到自我怀疑的时候，随行的新任文书封常赶紧从后方出来躬身做答：“回禀首席，若侯君束能到首席案前，只应该是幽州方面的使者……此人是正经关陇出身，但其祖父却在前朝之前的司马氏与东齐对峙时得了北地七卫八公中柳城公的位子，却又在大魏并吞时迟疑了一些，又被前朝一朝弃用，如今只在幽州一带厮混。”</p>

张行看了看手上转自济阴城却来自于河北的公文犹疑片刻，然后认真来问：“这人很有名气吗？”</p>

“他有什么名气？”封常不由苦笑摊手。“这人就是个破落户，而且算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修为也不高，做事也没有耐性，急功近利倒是出了名的，只是在掷刀岭周边有些名头罢了。不过……”</p>

话到这里，封常反而稍微肃然起来：“不过这种人到了乱世，反而是如鱼得水，算是天生做……乱的料。”</p>

“原来是个新冒出来的人，我还以为此人是幽州重臣，我居然忘了呢。”坐在那里的张行如释重负。“他应该是罗术控制幽州后刚刚投奔的？”</p>

“应该是。”</p>

“这个什么幽州北面都督、安乐郡太守、奋武将军、柳城公……”</p>

“柳城公肯定是他为了彰显祖上名号自夸，将军号十之八九是幽州内部自表，幽州北面都督跟安乐郡太守则是一回事，就是幽州北面通往掷刀岭要道上的一个小郡，只有两个县，甚至就是两座小城……”</p>

张行想了一想，还是朝旁边参谋来言：“去济阴城内看看张公慎张分管有没有出发，没有请他来一趟。”</p>

参谋随即便要去寻人。</p>

但也就是此时，封常赶紧又来言：“首席且慢……”</p>

张行随即抬手制止参谋，同时来看封常：“怎么说？”</p>

“首席，敢问首席为何来问此人……是此人做了什么事情，还是来了咱们这边？”封常立即询问。</p>

“来我们这里做使者。”张行抬手道。</p>

“这就对了……幽州此时遣使过来，依着罗术这个人的眼界狭窄，怕是难直接降服，反而是要与我们联手，夹击河间薛常雄……敢问是也不是？”封常继续来问。</p>

“确实。“张行点头，复又不解。“封文书，你如何晓得幽州上下，罗术也倒罢了，这个什么侯君束居然也晓得？”</p>

“回禀首席。”封常赶紧解释。“属下本就是河北人，母族正是幽州人，所以晓得。”</p>

“可你不是早就出来做官了吗？”张行依旧好奇。“我记得你妻子是杨斌的幼妹，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p>

“不过是二十年前。”封常勉力笑道。</p>

“二十年前就入了中枢，如何晓得一个二十来岁的破落户，还是母族乡里的？”</p>

“谁让杨斌这个人外宽内忌，杨慎这个人志大才疏，而前朝大魏两任皇帝曹彻一个酷烈偏私，一个视人为草芥呢？”封常连连苦笑。“在下遇到张首席之前，能寻到虞常基虞相公做个遮蔽，已经很不错了……常年不得位，上头又云波诡谲，自然要留意乡梓，注意退路，所以才知道幽州燕山北麓有这么一个人。”</p>

张行若有所思点点头，却又去看侧前方树荫下磨盘旁的文书副分管虞常南，但后者只是坐着凳子于磨盘上奋笔疾书，按照要求回复什么公文，对这边的事情充耳不闻。</p>

这俩人，再加上马围，以及尚未归来的阎庆，其实就是张行为陈斌配的四个核心副手了。</p>

如果考虑到马围主要负责军事上的辅助，阎庆更像是人事监督，那陈斌真正的助手反而就是这俩个德行、资历、功勋不一的降人了。</p>

坦诚说，这不合规矩，不合情理，但实属无奈。</p>

说白了，黜龙帮的那些资历头领们没这个本事和经验……就连陈斌其实都是降人，而且是二重降人，是南陈的皇族。但即便是陈斌，在面对越来越大的摊子时，也明显吃力，只能指望这些之前替大魏打理天下的降人了。</p>

想到这里，张行心中委实有些感慨——文法吏……文法吏，以文书治天下，便是神仙真龙来了，都不耽误纸笔的力量。</p>

“那你为何不让张公慎过来呢？”张行想了一下，方才回到原本问题。</p>

“回禀首席，罗术这个人图小利而无远见，再加上他可能自恃之前在河北战事中对我们有‘恩’，若不来求夹击反而奇怪。”封常也去了紧张之态，立即解释。“只不过，这种事情到底是大事，敢问他为何不派自己心腹过来呢？比如说什么燕云十八骑的那些人？”</p>

“可能是需要靠十八骑掌军，也可能是怕这些人见到我跟张公慎张头领一般不走了。”张行笑道。“这些人见到张头领，总免不了一些尴尬。”</p>

“首席所言极是，就是因为张公慎头领在这里，他怕这些人见到张头领后尴尬。”封常正色道。</p>

“那他派这人来，还是顶了公慎之前在安乐郡位置的新人……”张行话说一半，却也摇头失笑。“我知道了，他是要反过来让公慎尴尬……不要喊张头领了，让他回河北忙军器监的事情，什么都不告诉他，只让那个侯君束来这里见我。”</p>

王翼部的参谋随即而去。</p>

“首席英睿。”封常目送参谋离去，也跟着笑了。“属下也要恭贺首席了……看来河北一统断无波折了。”</p>

“怎么说？”张行似笑非笑。</p>

“因为之前只知道罗术是个没有远见的武夫，却没想到他这般无德无略。”封常笑道。“这种人，看似赳赳，而且武力煊赫，似乎有些能耐和本钱，但他越是折腾，越是葬送局面，平白将豪杰与河山推给有德之人……而首席便是有德之人。”</p>

“我也是有德之人？”张行大笑。“李四郎他们可不是这般说的……”</p>

封常一时干笑，却不好接话了。</p>

张行却又正色起来：“其实，评论一个人的德行还是要看他处境和位置，真到了山穷水尽或者无牵无挂的时候，烂事我也干，换成在之前大魏朝廷里，上下左右都无德，你想有德怕是也难……只不过，罗术到底是幽州十几郡之主，这次来也是为了结盟，为了他的赳赳武志……不说他结盟对不对，只是既要与我们结盟，偏偏又要来让我们帮里的头领尴尬，让张头领尴尬不就是让咱们黜龙帮难堪吗？这也确实有些……短浅了。”</p>

封常只是颔首。</p>

就这样，众人撇开这个话题，只回到原本的工作上去。</p>

原来，此时议和已成，军队也解散到了最后一步，随着将牛达派遣往徐州后，最后一桩大事也已经敲定，于是大部分人便都启程，或者回到原本的行台，或者回到预定但从未落实的大行台驻地。</p>

李定回武安了，柴孝和回济北了，单通海没有“回”济阴，反而“回”了荥阳，谢鸣鹤去了东都还没有回来，王叔勇则直接去了魏郡，就连秦宝都去了东郡接他娘去了。</p>

现在，张公慎、张世昭、韩二郎、十三金刚他们这批人也要启程了。</p>

当然，雄伯南尚在谯郡带着几个军法营计点军功，伍惊风也留在了谯郡，几个降人，还有部分文书、参谋、准备将也都留了下来，随张行在这里盘桓，却什么正事、大事都不作，反而把心思放在了这回战事伤亡的抚恤上。</p>

而且不是整体的把握，是亲自往济阴周边巡查这一年战事后的烈属与伤残退役军士。</p>

究其原因，不是说没有事做，真要做肯定有的做，而且都算是大事，尤其是两个新立行台的结构、人事、方略什么的，只不过张行决定缓一缓，等秋收后再来切实做这些事。</p>

而且即便是秋后，也要做的缓慢一些，甚至还准备做点别的闲杂事情，比如说祭祀、运动会、蒙基部开学仪式什么的，包括想过给窦小娘和苏靖方主持婚礼……黜龙帮之前一年过于辛苦了，战争烈度也极大，是时候缓一缓了。</p>

所谓休整，是要全方位的，从兵员、器械补充到人精神状态的全面性休整。</p>

不过，张行留在这里做调查而不是去别的地方调查，究其原因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他在等人，但不是等侯君束，而是在等那位就在淮北的大宗师……此人已经联系到了，原本想要过来，路上听到要着急救治的人已经死了，却又稍微一停，在谯郡去协助处理战后死伤了。</p>

总得弄清楚这位大宗师的立场。</p>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距离此地并不远的济阴方向，驰来数骑，而此时张行所在的树荫下，却又不止是文书、参谋、准备将了，还多了几十位村民。</p>

张首席正坐在树下，与这些人闲谈呢。</p>

真的是闲谈，一行人抵达，队伍里的幽州军使者侯君束听得清楚，张首席在问这些人村里的婚姻情况，谁家嫁给谁，几个媳妇是村外的，又有几个姑娘嫁去了济阴城里。</p>

坦诚说，这让侯君束有些措手不及，来之前想好的言语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始。</p>

非只如此，那张首席抬头看了看来人，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居然置之不理，继续与那些村民聊及婚姻：</p>

“残废的军士竟然争着嫁吗？”</p>

“不是争着嫁，是不愁娶……”已经明显适应了交谈的村民赶紧回复。“有残废的，就有死的，死的就有寡妇，寡妇就喜欢带着地跟儿女去嫁残废的，一下子老婆孩子都有，还成了地主。”</p>

张行恍然，却又苦笑，只能摆手：“我知道了，辛苦老丈们了，先回去吧，我这里来客人了。”</p>

那些村民这些如梦方醒，赶紧起身慌慌张张入村去了。</p>

张行叹了口气，然后看向到来队伍中一人：“公慎，你怎么看？”</p>

那人，也就是黜龙帮头领张公慎了，闻言认真思索片刻，给出答复：“应该算是好事吧？到底给了功臣一个交代。只怕不能长久。”</p>

“关键是死人……三征以来平白死的人太多了。”张行摇头道。“可靠死人来兼并土地做地主，哪里能长久？得想着人口正常繁衍的局面……到时候人口增多，地还是那些地，狭乡宽乡一起，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了？而且那个时候也不用打仗了，更不知道如何引导咱们这些拿命换来的功臣地主？”</p>

张公慎点点头：“首席想的长远。”</p>

旁边侯君束面色不变看着这一幕，却忍不住暗暗咽了一口口水。</p>

这位不知道算是关陇还是北地又或者幽燕豪杰的想法很简单，这张三郎说的想的，还有这个坐立说话的样子，怎么那么，那么不着调呢？</p>

当今乱世，英雄辈出，豪杰并起，正是大肆兼并，攻伐杀戮，图谋设计，以求功业的时候，怎么能像个老农一样坐在村头大树下，靠着磨盘唉声叹气跟人说什么乡里的婚姻？</p>

这种人，简直就是个笑话。</p>

但是，偏偏侯君束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张三郎断然不是个笑话。</p>

想一想就知道，此人自此地济水畔起兵，四载有余而已，硬生生带着一群豪强盗匪之流，标准的乌合之众，灭张须果，破薛常雄，拒白横秋，并李定，降冯无佚，逐李枢，吞司马化达，两度俘虏皇太后，废一任皇帝。</p>

到了眼下，他的黜龙帮只是地盘便东并大海，西挟红山，北跨大河，南连淮水，稳稳当当好几十个河北、东境、江淮的心腹大郡，隐隐有了当日东齐的七分局面。</p>

更不要说，大魏的宰相对他纳头便拜，草莽宗师俯首称臣，如今人家麾下宗师数人，成丹凝丹数不胜数，堪称英雄汇聚，豪杰如云……不说别的，之前在河北接待自己的八臂天王张金树，这护送自己来的河南巡骑营头领张亮，昔日燕云十八骑中几乎算是前三的张公慎，哪个不是英雄豪杰？哪个心中没有丘壑？哪个是不能攻杀谋略的主？</p>

却都只是黜龙帮寻常头领。</p>

那么，眼前这位张首席，怎么可能是笑话？</p>

而若人家不是笑话，那本能以为人家是笑话的自己莫非反而是个笑话？</p>

可自己怎么能是个笑话呢？</p>

自己是个大大的豪杰！</p>

侯君束脑子一片混沌，那边张行已经继续来问张公慎了：“公慎，你不去往河北，如何来的此地？可有什么计较？”</p>

张公慎倒是坦然，直接往侯君束身上一指：“幽州来使者，直接在城内寻了我，想让我做个介绍，正好遇到首席召唤他，我便跟来了。”</p>

张行摇头不止：“你倒是大度。”</p>

张公慎面不改色：“人家以礼而来，总要听听说法的……就好像首席刚刚说的那般意思，三征以来平白死太多人了，能少死人还是少死人。”</p>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张行复又颔首不及。“算了，你就听一听吧，这人我已经知道底细，侯君……束？是吧？”</p>

说着，张行终于转头看向了幽州军来使，而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稍作打量，看清楚对方的衣着容貌。</p>

侯君束今年二十多岁，面白皮净，却显得瘦削，衣着明显上档次，一身锦衣专门做了收口，方便舞刀弄枪，腰间也的确配着一把刀鞘装饰华丽但刀柄古朴的长刀，再戴着崭新的武士小冠，踢着裹了透气六合靴。</p>

很显然，他在打扮上下了功夫。</p>

不过，他最明显的特征却是那双眼睛，眼缝细长，却始终努力睁大，而且不停的四下转动来看，与保持固定的身躯、毫不动摇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