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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阎君看着他,微微摇头,似乎觉得他可能生出的某种想法有些可笑。
但很快又说:“因此这渭水一地,阳世判官这差事便可许给你。有些人你替我拿了,虽说现在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但日后你总是吃不了亏的。”
李云心思索一会儿:“为什么不是洞庭君?”
答案如他所料——“哼,本君乐意使谁做,就使谁做——为何一定是他?”
李云心叹口气:“好吧。听起来不错,虽然你也有可能还是在坑我。不过我可以试试——那把本子给我吧。”
白阎君的细眉一皱:“本君何尝许过你什么东西?”
李云心惊讶地挑起眉头:“生死簿啊?功德簿啊之类的呀。你那里不是有这玩意儿么?记人的阳寿做过的好事什么的——没那个我怎么开展工作?”
听了他这话,白阎君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忽然狂笑起来,口中的一条长舌颤抖得像风中的红绫——他此刻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以至于他的身形都有些模糊、轮廓都有些闪烁了。
李云心就静静坐在青石上看他笑。
待这白无常笑够了一刻钟,才终于停下来,拿手指遥遥点点李云心:“你这人魔,哎呀,哈哈哈。你真当以为有什么生死簿、功德簿?嗯?给那凡人用?”
李云心脸色平静地说:“第一次在梦里见你们的时候,我见过你们两个拿出一本小薄册子,说我不在上面。”
“你要说那个的话,哎呀,勉强可算生死簿。”白无常似乎又想笑,“但那么一本薄册,能记多少人?你当真以为那是什么宝贝?本君如今告诉你,那上面。也只有本君之前提过的那些帝王公卿、文坛巨子而已。怕记岔了,便用这本子录下来。发觉哪一天那将死或已死了,便赶紧去收了他的魂——”
“发觉?将死或者已死了?”李云心打断他,“什么意思?”
白阎君看他这样子。似乎觉得更加好笑:“啧啧。你这人魔,倒是真相信什么生死福报?你和那些无知的凡人一样,当真觉得本君手上有一本薄子、上面记着人几月几日死、这一世做了多少好事坏事、然后来世投胎做人还是牲畜?”
李云心冷静地看着他:“没有么?”
“自然没有。”
“那岂不是说,有的人这一世做尽了坏事却享受荣华富贵,来世却没什么报应?有的人这辈子做善事却一生潦倒。来世也没什么福报?”
白阎君嘻嘻一笑:“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他似乎很快活地捋了捋长舌:“而是说,有的人一世坏事做尽、享了荣华富贵之后,来世便更是要享那荣华富贵的。有的人一世行善之后穷困潦倒,来世,更是要继续做那善事的。”
听了这话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抬头问:“不是和我开玩笑?”
白阎君戏谑地盯着他:“本君没这个心情。”
李云心不知想些什么,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能不能给我说说看?我很想搞清楚。”
“嘻嘻……你这反应倒是有趣啊。”白阎君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凑近他,“本君还以为你这人魔得知此事。会拍手称快呢。”
李云心不说话。
见他这样子,白阎君才直起身:“那本君便与你说了。但说了之后,你就要做这阳世判官了。若知晓了这些事,还要推诿,本君就真收了你。”
“好。”
“那你且细细听好。本君司生死之事,也并非只司生死之事。一个人做好事坏事、为善为恶,都是只是细枝末节。最重要的,是要看他对这世间有何影响。譬如说一恶人生在乱世,少年时候就横行乡里、祸害百姓。到青年时又奸淫掳掠,成了市井一霸。”
“到中年时这恶人拉起一伙匪徒啸聚山林劫掠行人。后来慢慢得势,开始逐鹿天下。最终这人做了皇帝——又残害忠良、横征暴敛。这算是个恶人。但他结束了那乱世、令百姓开始休养生息……这便是大功德了。”
“我等并不理会他害了多少善人,只要能让这世间人繁衍生息、越来越多,便是有用。这等人气运加身。死后来了地府走一遭,要转世投胎。本身已有那气运、重做人、做皇帝,总是要比寻常人熟练些——你说我要不要他再投在帝王家?”
“再譬如有些人,坏得更是彻底——出生便是官宦贵胄,却只会鱼肉百姓、败坏朝纲,对这世间真真是一丁点好处也无。但偏偏到了此时。这一朝气数已尽该忘了,他死后却还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为非作歹——谁还会做得比他熟练?自然还投在那官宦之家。”
李云心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悲喜。思索一会儿,语气平和地问:“就是说一个人的魂魄转世抹去记忆再投生,有些东西抹不干净。有些印记。带着这样的印记再去转世做同样的事,总是得心应手些。”
白阎君点头:“正是如此了。”
“那么……为什么不让好人来做这事呢?”李云心问,“也总有有能力,却不那么坏的人吧。”
白阎君眨眼:“你当本君有多大的神通?这世间事变数这么多,你哪知道哪一件小事便影响了大局?本君所做的,也只能是查看某地某时的走向、运势。再借着这个运势去引导一番。譬如说刚才那恶人——又不是本君要他做皇帝。他运势好、打下了一片土地,逐鹿的数人中便只有他最可能成事,难道本君还要费力气去扶持另一个人?”
“哪怕这件事如此做了,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事情、哪怕只是看这走向、运势,便已经快要用尽本君的神通了,哪有再有时间去关注他是善人恶人。”
李云心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此啊。这么说那人死——有的的确是你要他死。你可能觉得这大势到了某个节点,他该死了。更多的……就只是人死了,你去拿了魂魄吧。”
“正是如此。”
李云心站起身,摩挲着手里的泪竹骨折扇,往远处看了一会儿——不知在看什么。
然后才低声道:“那这世间。果真是没有什么善恶、公义的了?”
白阎君这时候,似乎是真的好奇了。他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这人,当真在意那些?”
李云心抿着嘴唇走开两步。走到树林的边缘。背了一只手,看远处的洞庭湖。
这样在蒙蒙的雾气中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微笑了笑:“朋友,我想你、还有你们,可能都对我有些误会。”
夜露深重。他的发丝和长睫毛上都沾着细小的水珠。整个人看起来是潮湿且清冷的。
他又想了想,似是在组织语言。过两息的功夫才开口:“我早知道这世界原本是个什么样子了。”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别说仁义道德,就连善恶之分、正义、公平都没有。譬如说这大庆朝,或者以后人们变得更厉害,弄一个什么合众国、联邦国、共和国——”
“你走在路上,可以见到差人,有人做了坏事会被抓起来。然后被审判、被惩罚。你走在学堂里可以听到先生们谈论道德公义,也知道和世界井井条条、在依着秩序行事。但本质上……惩罚做坏事的人,那些人的权力何来呢?抢来的。他们抢夺且成功的时候,可没什么人去惩罚他们。”
“一个国家的皇帝。或者朝廷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是没有人去惩罚他们的。如果他们足够坏、足够强,就可以一直逃脱惩罚。这个世界在局部在细节的确有公义存在,但是在大部、在本质,是没有的。”
“是赤裸裸的、黑暗的,豺狼世界。所有的道义公理,都建立在掠夺与强权之上。”
“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做毒树无善果。但这个真实世界倒的确是畸形的存在——在腐烂的土壤上,长出了似乎甜美的果子。”
白阎君听他说了这些,忍不住抚掌赞叹:“妙、妙、妙!你倒是少见的明白人。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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