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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纵从一场冗长的梦中醒来之时窗外已经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窗棂上,有几点正好落在他手背,晶莹剔透的露珠儿,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之上刺骨的冰寒,指尖一抹将那水滴拂去,转头一看清远和明生仍然伏在桌案之上临帖。

朱漆高柜上的香还冒着青烟,角落里的火炉之中有火光噼啪炸响,他将身上的墨色狐裘往胸前拉了拉,转头去看窗外灰白色的天,透过如注的雨幕,他墨蓝色眼底好似也沁了水雾,冷厉酷寒不见,竟也有两分湿漉漉的温软,这不同寻常的情绪,谁也瞧不见。

忽有凉风过境,吹得半掩窗棂吱呀轻动,嬴纵的视野被那窗棂惊搅得回神,只觉眼前一花,脑海之中陡然浮出一张脸来,他略有怔神,片刻间眉头紧皱,那本来一片澄明的眸子也在瞬间变作带着漩涡的渊海,恨不能将天边阴云也席卷进去。

这世上能让苏皇后身边的第一侍女称为“小姐”的人会是谁呢?

在苏阀所有人都死了之后,在苏氏一脉断绝之后,她如何让那人奉她为主?

她对那北宫骸骨案颇多疑窦,她对窦阀有不同寻常的算计,她让一个苏阀的人叫她“小姐”,想到德妃纵火前后的诡异行径,想到宁微倾口中所言之语,嬴纵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反诗是她教,德妃精神疯癫是这笙娘,那十万窦家军……

她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身形一动便触到手边的书册,他将那书册放在眼前,眸光深刻的落在了书册细小的标注之上,那日她为了拿着书册不惜惊动了他,让她注意让她犯险的绝不会是这本算得上是奇珍孤本却绝对不是天下唯一的兵书,而她那样谨慎的甚至连衣饰都从不会出错的人,又哪里会是为了一本兵书就举止那般怪异呢?

嬴纵一个个拂过那细小的标注,墨色尚新,仿佛十天半月之前所落,字体虽小,却自有格局与劲力,非男儿不能书,那标注之语句句精巧,却能将兵阵每一命门活位分析的恰到好处,非善于谋兵作战之人不能懂,一个善于行军打仗的谋士被他藏于府中,她好奇了?

她自己亦对兵谋阵法多有涉猎,虽然她口口声声称一切皆归功于她那哥哥,可嬴纵明白绝不止于此,她甚至看过他的军中纪要,一个寻常的闺中女子可会对毫不相干的军中琐事感兴趣?不会,当然不会,嬴纵尚能记得她那残忍的驯马之法,非军中不能出!

口口声声说没有人教她,绝不可能!

可偏偏找不出教她的那人——

从来没有事情让他如此的找不到头绪,这样的感觉如此之糟糕,在他每每都不想继续在她身上蹉跎时间之时,她却又给他更大的震撼,一步步环环相扣,无意勾引,却注定纠缠,到今天,事关她的一切都让他身不由己欲罢却不能。

“王爷,写好了。”

大抵是见他醒了,清远和明生都将自己临的帖子拿给他看,二人的资质上佳,从前的字本就写的极好,这才几日,又有长足的进步,嬴纵身子微微抬起,将二人的帖子拿在手中看一阵,略略颔首道,“从前是谁教你们写字?”

“是孟先生。”

“那孟先生叫什么?与沈苏姀是什么关系?”

嬴纵语气随意的一问,清远想了想,“叫什么我们也不知,从来都只是称呼他为孟先生,他和沈姐姐大抵是朋友吧,沈姐姐偶尔去找孟先生说话。”

点了点头,嬴纵复又漫不经心的道,“你们在学堂多久了?”

清远愣了愣,“清远是两年前来的,明生是一年半之前。”

嬴纵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将二人的帖子又递了回去,清远接在手中之时恰好不小心触到了嬴纵的指尖,好似被冰凌挨了一下似得,直冰的他心头一颤,两人站在原地愣了愣,外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容冽正走了进来,清远二人知道嬴纵这是有话要和这位侍卫说了,当下将帖子放下就走了出去。

容冽一身墨衣站在躺椅之前,嬴纵复又闭上眸子,淡淡启唇,“怎么样?”

容冽的声音似冷清又肃穆,还隐隐带着两分沉重,“去查了,那马鞭上的确是附子草不假,整个司马监之中只有那一支马鞭上染得有附子草的毒,当日有十多个宫人都先后的伺候了诸位主子,可那马鞭却是由当日领头的太监专门看管的。”

“那太监人呢?”

嬴纵问出口之时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听到容冽声音一低,“已是死了。”

嬴纵唇角微抿,“全然找不到一点线索?”

容冽微微一顿,“是。”

容冽办事他从来是放心的,并非是他能力不够也绝不会是他没有用心,如果他找不出破绽来,只能说明那幕后之人将功夫做的太好,嬴纵并不以为意,似乎是在他意料之中,稍稍侧了侧身子,“这事不必着急,只是还要放在心上,那人定然不会罢休的。”

容冽点了点头,嬴纵又道,“沈家的事呢?”

窗外的雨势渐大,嬴纵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寒意越重,容冽半点不敢马虎,“这些日子沈家大小事都不断,先是银号的银子不够周转,外面有人放出风声来说沈家家财散尽已经是强弩之末,结果惹得大批商户去兑银子,最后还是沈姑娘拿出自己的钱将此事摆平了,没多久沈家在城南的绣坊也出了事,送进宫的御用绣品被司针纺给打了回来,说是质量不妥,沈家老太君和二夫人都卧病在床,那二老爷也再度中风,家中唯有沈姑娘一个能主事的主子,此事也是由沈姑娘摆平的,其后两日沈家在云水河上的画舫着火,虽然没伤到人却是损失巨大,事情还惊动了官府,这事也是沈姑娘让人去斡旋的,那府尹知道沈姑娘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不敢造次,才没追究太多,之后沈家的码头又出了事,也还是沈姑娘出面。”

看着自家主子眉头越皱越紧,容冽便也不再细说,只下结论一般的道,“现在的沈家基本上都在由沈姑娘一个人做主,包括外面的人也大都认沈姑娘的话为准。”

“半月之内出这样多的事情,去查了没?”

嬴纵一听便觉得有些不对,容冽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于事关沈苏姀的事情从来都是最上心的,好似知道嬴纵一定会问一般,他早就将这些事情前前后后查的一清二楚,“那银号之事是因为有人散播谣言针对沈家,绣坊之事则是因为有人将沈家最好的几个绣娘挖走了,画舫着火之事官府查证之后也说是人为,只是凶犯至今尚未落网,至于最后一项,乃是沈家自家的工人克扣工钱造成的,后两项看不出什么,可前两项都是同一人所为。”

微微一顿,容冽的语声略带着无奈,“乃是岭南苏氏。”

嬴纵紧闭着的眸子就在此时睁了开,“岭南苏氏,他们拥护的五殿下倒了台倒是分毫没有牵累到他们身上。”

“苏氏从前给五殿下钱银支持之时从来不走明面上的东西,便是连五殿下身边的人都难见到苏氏人的面,所以除非五殿下自己将苏氏牵扯出来,不然没有人能查到苏氏的身上,再有,直到事发,五殿下自己都没有见过那位苏五公子的面。”

容冽的声音平缓而清晰,嬴纵听着听着唇角便抿成了一条直线,“如果没有苏氏给了那样多的银子与窦家军,那十万人只怕也招募不成,苏氏是生意人,做生意的却不留个凭证,他们就那般相信瀛琛会言而有信么?”

嬴纵的话让容冽也陷入了沉默,嬴纵沉思片刻又道,“苏氏对付沈家未果,那现在呢?”

容冽摇了摇头,“苏氏之后再没有什么动作,或许是觉得沈家没有意料中的那么好吃掉!”

嬴纵又陷入了沉思,敢助一个皇子谋国的大财阀会在投入了财力物力之后又半途放弃?嬴纵摇了摇头,这根本不是一个有野心的捕猎者应该有的行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好好盯着这个岭南苏氏。”

“那个五公子,叫本王有些好奇了。”

同一时刻,沈府的静心斋之中也在谈论有关岭南苏氏的问题。

沈王氏的病况有所好转,此刻她倚在贵妃榻上,语气略略带着冷意,“一个岭南之地来的小门小户也敢觊觎我沈阀的位置,且不看看君临城是什么地方,怎会轮到他们在此地撒野,幸好他们知道沈府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及时收了手,否则定要叫他们好看!”

沈王氏由沈君心为她捶着肩,一席话说得义愤填膺豪气万丈,似乎已经忘记前几日的沈阀是多么的处境艰危,被商户闹上门来差点去见官,这样的窘迫处境放眼大秦,只怕也只有沈家这样的“权阀”才会出现,沈苏姀没有反驳这位老人家的话,她只将眸光落在了沈王氏身边坐着的两个小姑娘身上,沈家的六小姐沈鸢芙和七小姐沈菀萝。

两个只比她小一岁多的小姑娘皆是二爷沈平的庶出女儿,年纪相仿,一个性子活泼一个性子静琬,两个人都如她们的名字一般美丽可爱,一个似芙蕖一个似青萝,此刻俏生生的陪坐在沈王氏的身边,不想叫人注意都难,在她回府的这两年,出了逢年过节的家宴之外,沈苏姀极少看到她们的身影,一来是她自己少出门,二来这是这两位庶出的姑娘所受的教育一点儿不比沈琳琅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传闻之中这二人的天赋皆在沈琳琅之上。

当初在二小姐沈清萍出事之后沈王氏的身边有了五小姐,此番三小姐远嫁之后,她的身旁又忽然之间出现了六小姐和七小姐,相比她这个和这位老人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五姑娘,这六娘和七娘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沈苏姀心中很清楚,沈王氏虽然饱受病魔折磨,可她一点儿都没有放弃重铸沈家门楣这个艰难而艰巨的任务。

“苏姀,六娘和七娘过了年也就十二岁了,我们沈家总不能只靠你一人支应,过年之后六娘和七娘就跟着你进宫走动走动,若是他们也能如你这般得了太后心意,我们沈府将来便也有望了,你比你三姐要懂事的多,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沈王氏的话语轻而缓,却自有凝重之意,沈苏姀不动声色的听着,扫了一眼那俏生生的姐妹花二人,唇角微勾,“苏姀知道,请祖母放心。”

“鸢芙,菀萝,你们二人与你五姐多走动走动,这些日子课业也不要耽误,过年之后,祖母便指着你们二人出去为沈家长脸了,你们五姐在宫中颇得太后和贵妃的心意,连皇上也对她赞不绝口,你们二人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只管去问她便是。”

沈王氏口中对沈苏姀句句都是赞扬,沈苏姀听着这样的赞扬心头却一点点的冷了下来,沈鸢芙与沈菀萝的目光随着沈王氏的话落在她身上,沈鸢芙性子活泛,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她,其中更带着殷切期盼,沈菀萝性子沉静,虽然未有多大的波澜,可那秋水般沉静的眼底也浮着点点星光,在同样的环境之下长大,沈苏姀太知道眼前这二人心底所想,哪怕她们之中没人愿意如沈王氏所言进宫走动呢,可誰让她们姓了沈。

“祖母放心,菀萝省得。”

“鸢芙早就想和五姐多多走动了,今日祖母一言,明日鸢芙便去找五姐下棋!”

沈王氏听得面生笑意,沈苏姀唇角微勾,模样乖觉,一副沈王氏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样子。

看着这两个亲孙女儿的灵黠模样沈王氏满意的点了点头,再看向沈苏姀之时唇角的笑意略深了些,“五娘这几日将府中护持的颇为不错,这么些年大房的生意一直十分昌隆,想必你和老侯爷为你父亲留下的那些老人都学到了不少,祖母想着,眼下二房的生意一直没什么起色,你伯母又卧病在床,不如你将二房的生意接手过来,等以后你二伯母的身子好了之后再给她还回去,你二伯母心心念念想着你三姐,你就当做帮帮你三姐,反正那生意都有底下人管着,你不过是帮着看看哪里需要整饬。”

这一接一还听着简单,可沈苏姀哪里不明白沈王氏的意思,她前几日为摆平沈家的麻烦将大房的银子贴进去不少,现如今沈王氏不仅提都未提,转手又想将二房的烂摊子塞到她手上,果然是将她当做了少不更事心地慈悲的小姑娘……

“祖母有令苏姀不敢不接,只是这月大房的诸位管家都会报账上来,苏姀虽然甚少亲自过问,却也不得不稍稍做做样子,如此一来这月的功夫实在是少得很,不若等到下月再将二伯母手头的生意接下,到时候也才有心力过问。”

如沈王氏所料,沈苏姀在她面前不敢有半分推辞,她面上露出两分胜券在握的笑意,转而拍了拍沈君心的小手,“君儿最乖,祖母有些累了,不必锤了,去歇着吧。”

沈君心一双眸子乌溜溜的打着转儿,“祖母有病在身,府中诸事就交给五姐吧,五姐虽然比不得祖母,可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祖母万万莫要累着了。”

沈君心几句话直直让沈王氏的一颗心软的快化了,看了沈苏姀一眼点点头,“五娘也是个让我放心的,你们都念着祖母,祖母这心里可一点儿都不累了。”

祖孙二人笑言几句沈苏姀带着其他人便告退走了出来,贵妃榻上的沈王氏唇角带笑的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轻声一叹,这边厢杨嬷嬷轻声开口,“二房的生意现如今难有进账,老太君这般是想分了大房的生意?”

沈王氏眸光微暗,“从前被人蒙在鼓里不知大房深浅,现如今才算是知道了,好一个沈城好一个沈苏姀,侯爷当初本就对大房偏心的很,现如今我这样做也算是为平儿着想,他有君儿,还有六娘和七娘要照应,大房就五娘一个人,她要那么多的钱银做什么。”

沈王氏说完便略重的喘了几口,杨嬷嬷赶忙端来药让她喝下,沈王氏看着乌沉沉的药汁紧皱了眉,想到自己的身子却也没有办法,咬牙喝了个干尽,药力很快来袭,没多时她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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