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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梦坡斋
夜色低垂,灯火明亮,贾珩与贾政隔着一方小几对坐着。
贾政拿起快子,低头用着饭菜。
贾珩放下茶盅,看了一眼揉成团儿的笺纸,拿过来展开,好奇问道:“这是宝玉写的检讨书?”
贾政听到动静,看向贾珩,说道:“子玉,等他写完,你再看不迟,这都写了两篇,仍是敷衍塞责,避重就轻。”
“老爷,我先看看他都写了什么。”贾珩不置可否,就着灯火阅览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其上大意是说自己,言笑无状,怯懦而不知礼,致使金钏投井,而后是宝玉的心路历程……最终落脚在一句,恨不得以死相代。
宝玉的文采还是可以的,贾珩看了下,觉得应该是宝玉的心里话,可心头却有一种感觉,哪怕时光倒流,再来一次,写完检讨的宝玉多半还是要跑。
宝玉说过类似的话可太多了,但最终都不过是说说而已,部没有兑现。
贾珩转而又拿起另外一张笺纸,翻阅了下,这一篇就有些细致,重点叙说了事情经过,少了一些心理挣扎。
贾珩看完,转头瞥了一眼已是坐立不安的宝玉,道:“老爷,让宝玉也过来用些饭菜,这会儿估计饿坏了。”
宝玉这会儿虽拿着毛笔,提笔书写,但实际留着一多半心神注意着贾珩与贾政对话,闻言,心绪激动,如听仙音。
贾政一经提醒,也想起宝玉还没用饭,看向已饿的面色发苦的宝玉,训斥道:“还不过来!”
宝玉连忙应了一声,道:“谢老爷,谢珩大哥。”
贾政冷声道:“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
宝玉吓的一跳,连忙坐下。
这时,小厮端上一个盛满清水的脸盆,让宝玉洗了手,然后拿起快子,抱着盛满米饭的碗,开始用着饭菜。
贾珩端起茶盅,小口品着茶,也不多言。
一顿饭稍显沉闷地用完,见贾政停了快子,宝玉也顺势放下,脑袋垂下,一张满月大脸得不到烛光照耀,恍若蒙上一层晦影。
贾政对宝玉冷声道:“等吃过饭,再写检讨书,听到了没有?”
“是。”宝玉讷讷应了一声。
贾珩静静看着这一幕,看向贾政道:“老爷,至外厅叙话吧。”
贾政情知要议着朝堂之事,点了点头,然后起身与贾珩离了书房。
厅中,二人重又分宾主落座。
贾珩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道:“二老爷,明日朝会势必要议处皇陵贪腐一桉,这桩桉子,忠顺王已废,眼下就是工部和内务府以及户部,其他先不论,单说工部,经此桉后,两位堂官并屯田清吏司大小官吏都要严处,内阁大学士赵翼也要受得牵连,半个工部都要为之一空。”
贾政闻言,面色凝重,问道:“子玉的意思是?”
“以老爷的官声,事后官升一级,任一司郎中,倒是不难。”贾珩说着,停顿了下,在贾政期待的目光中,叙道:“不过,老爷如在工部升为本司郎中,势必要研习庶务,承接司衙差事,此非老爷所长。”
贾政这个工部员外郎是恩袭之官,其在工部,基本属于边缘人,想来也被一些同僚轻视。
贾政脸上就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子玉,我最近也与程日兴等人商量庶务,对庶务也有一些领悟。”
“老爷身旁的那些清客,如是在一旁说笑解闷或还成,但如是为老爷出谋划策,充为幕僚,只怕还不成。”贾珩道。
贾政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他岂会不知,只是人才难得,他原为员外郎,也引不得一些真才实学的能人。
贾珩道:“所以,我想着老爷或许不必一定在工部谋求迁转,目下,通政司右通政缺位已有半年,老爷以从五品员外郎调任通政司,就可入得四品,以后再谋外任,也能方便许多,那时可从地方知府开始历练,聘请通庶务的幕僚参详。”
贾政能去的地方,因为其并非科甲出身,算是浊流之官,这首先就排除了都察院、翰林院,只能在六部、通政司、大理寺等一些事务衙门辗转。
在六部,侍郎这样的堂官,轮也轮不上。
而大理寺法吏断谳,专业性又比较强,贾政不一定能胜任,况且他在大理寺也没什么关系,不好安排。
其他的如太常寺,光禄寺,这都是小衙门,还不如留在工部当郎中,说来说去,还是去通政司——这等九卿部衙中的务虚部门比较好。
一旦升入四品,以后再外放就是知府或是府尹,再之后就要看贾政的造化和能为了。
“通政司右通政?这是正四品,不太好调任吧?”贾政闻言,心头微惊,不敢确定说道。
心头却有几分意动。
贾珩道:“老爷在工部十余年,兢兢业业,向无大过,且又因不愿与潘、卢二人同流合污,而为两位堂官借京察大计打压排挤,此事恰恰因申告至都察院,而得考功司录计,有此一节,升转一司郎中就可顺理成章。”
贾政想起先前之事,心头恍然之余又有几分迷惑,道:“子玉先前让我向都察院申告,正是缘由于此,只是地动……”
贾珩道:“只能说天时所助,纵无地动,彼等也难为恶长久。”
当初,纵无地动,他也可从容布局,使皇陵贪腐一桉大白于天下。
贾政点了点头,索性不再提及此事。
贾珩道:“而吏部方面,三品官以下可行部推,无论是升任本司郎中,还是前往通政司,都不是一桩难事,只是终究要看老爷的意思,是在本部调任郎中,还是先往通政司待一二年,再谋外放?”
哪怕是帮着贾政升官儿,也不好强按牛头喝水,尊重其选择意愿的同时,其实仅仅只给了一种选择。
升官一品,谋任外放,这如果还不能促使其选择,那贾政未免也太废了。
贾政犹豫了下,一面是供职十余年的工部,一切人事都还熟悉,任职郎中,一面是……四品官儿。
贾政沉吟片刻,说道:“我在工部多年,如今换个衙门知事也好,通政司……倒是个好衙门。”
四品官,怎么也比五品郎中高一品,更不用说以后还可外任,可谓前途光明。
贾珩面色顿了下,点头说道:“先将官品升上去,再谋求迁转地方,确是正途,老爷在通政司也可练达熟知政务,以后延请幕僚,知一方府事,也不至左支右绌。”
贾政点了点头,心头也有几分欣然,说道:“子玉所言甚是,我如今于庶务一道,仍一知半解,是需得多加熟稔才是。”
贾珩道:“那老爷这几天等我的消息。”
此事就算是这般定下来。
贾政压下心头的欣喜,转而想起宝玉之事,道:“子玉,还有一件事儿,大需要你来拿主意才是。”
见贾政如此郑重其事,贾珩心头也有几分讶异,道:“老爷请言。”
“就是宝玉,他性情顽劣,不喜读书,眼看过了这个年,年龄也愈发不小了,否则也不会有着前面和府里丫鬟调笑一事,我在想这一二年间,及早帮他定下一桩亲事,等过上二三年,再行娶亲过门,省的耽搁了他的终身大事。”贾政叹了一口气。
提起宝玉,只觉仕途进展的喜悦也被冲澹了一些。
贾珩想了想,道:“提前定亲,京中一些名门望族倒是常有之事,并无不妥,只是老爷可有为宝玉相中的人家?”
“我还未有主张,想着子玉你人面广一些,可否帮着宝玉留意留意才是,这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儿私心了。”贾政说着,也有些惭愧,长吁短叹道。
贾珩闻言,默然了下,应允道:“老爷,我和大姐姐一同看看罢。”
这话说的有些古怪,有股我和他姐一同帮着小舅子看看的既视感。
嗯,其实说来,他也算是宝玉的姐夫了。
只是到底,要不要将夏金桂给宝玉撮合一下?或许能就此改改宝玉的性子?
贾政叹道:“子玉能操持着,这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忙着外间之事,近年于家务疏懒,对宝玉还有环儿有失教导,你能帮着调理他,也是好的。”
“老爷言重了,宝玉与环哥儿既为族中子弟,我自应好好教导。”贾珩想了想,宽慰了一句道:“其实宝玉性情倒也不坏,只是贪玩了一些。”
“他什么样子,我还是心头有数的。”贾政摆了摆手,显然早已看透了宝玉,转而又愁容满面道:“元春的事儿,就是当年我听信旁言,才耽搁至今,子玉,元春的亲事,你也多费点儿心。”
贾珩一时间,竟觉得对这话有些不好接,讷讷应道:“我会留意的。”
贾政又感慨了几句。
贾珩看了一眼外间天色,道:“老爷,今日之事,不妨先到这里罢,明日还有朝会。”
贾政闻言,也不好再多作挽留,相送着贾珩一路出了小厅。
回头说贾珩离了厅中,然后返回宁国府。
后院,内厅之中,满堂珠翠环绕,莺莺燕燕群聚,欢声笑语不停。
此刻,贾母等一行人还未彻底离去,正在一同叙话,见贾珩过来,都是一惊。
贾母笑了笑,问道:“和宝玉他老子说好了?”
贾珩落座下来,凝声道:“已说好了。”
贾母见贾珩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也不好继续追问,而是笑道:“你们爷们儿在外做事,在一块儿商量着拿主意,我们这些后宅妇人,不懂这些,也不好胡乱说什么。”
一旁坐着的王夫人,脸色变了变,拨着佛珠的手就是一顿,隐隐觉得这话是在敲打自己。
不过,眼下帮老爷升官儿,倒也不知升着几品?等会儿问问才是。
贾母看着天色,说道:“这会儿天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去了,你媳妇儿刚封了一品诰命,想来,你和你媳妇儿也有不少话说,我们就不在这儿打扰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轻笑了起来。
秦可卿玉容如云霞绚丽,彤彤如火,强压下芳心的羞意,挽留道:“老太太好不容易来一回,不妨多坐会儿,说会儿话。”
“不了,我这会儿身子也有些乏了。”贾母笑着说着,然后领着鸳鸯、琥珀,与王夫人、薛姨妈、凤纨、钗黛、湘云等人离了宁国府。
尤二姐与尤三姐对视一眼,也不再多留,向着贾珩与秦可卿出言告辞。
顿时,内厅又变得空落落,只有贾珩与秦可卿,以及宝珠、瑞珠等几个丫鬟。
贾珩看向容仪明媚的丽人,此刻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只是脸颊嫣然,竟有些羞,近前,挽起玉人的素手,轻笑了下,问道:“可卿,怎么还害羞上了?”
秦可卿被贾珩挽着手,螓首低垂,柔声道:“就是……就是觉得如梦似幻一般。”
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封了一品诰命。
贾珩脸上笑意敛去几分,想了想,猜测出自家妻子的一些感慨心思,大抵是幸福来的太过轻而易举,心底本能的有些不安、惶惑,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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