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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楼

歌姬翩跹,萧鼓齐作,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周方不时传来女子的嬉笑以及歌舞管弦之声。

而单独一四四方方的庭院内,朱红梁柱勾起帷幔的楼台上,一队队衣裙鲜丽的少女,随着琴曲翩翩起舞。

贾珩与盐商汪寿祺叙着话,周围几个盐商虽是举着酒盅,欣赏歌舞,但有一半目光都是落在那青衫直裰的少年脸上,察言观色,揣度其人心头所想。

而陈潇随着锦衣百户李述以及锦衣府的其他好手,五六人做扈从打扮,按着腰刀,立身不远处,警戒周方。

而这一幕,落在正在一个暗中观察的小厮目光中,匆匆离了栏杆,不知何处去了。

汪寿祺笑了笑道:“自太祖时期定制,扬州盐业至今已历百年,从如今朝廷认为盐务积弊至深,打算整饬盐务,不知永宁伯是什么看法?”

所谓收了钱,不说办事,但简单的试探,仍是不可或缺。

贾珩抬眸看向满脸带笑的汪寿祺,沉声道:“汪老爷,这盐务之事是齐阁老在负责,我原不该过问。”

众人闻言,心头微动,对贾珩一二再的盐务与己无关的话语,权且信了七八分。

黄诚恭维说道:“永宁伯为天下少有的英杰,可谓文武双,总督河南之时,就将河南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河南百姓无不感佩永宁伯之德。”

众人纷纷附和说道。

汪寿祺这时笑着说道:“永宁伯,老夫一时孟浪,不过扬州盐业历经百年,为大汉捐输、报效,不敢说立下汗马功劳,但也敢说颇有建树,老朽实不忍大好局面不复存在,齐阁老主张复前明开中之法,可今时今日,时过境迁,开中之法已不合时宜,如是从南向北运输粮米,千里迢迢,商贾无利可图,也就无人踊跃参与,如是就地在边疆招募流民,购置粮食,北地近些年收成也不景气。”

贾珩沉吟说道:“如是边事,本官倒可浅言一二,边军每年转运粮秣,至南输北,靡费甚巨,齐阁老欲效前人之智,以盐事济边事,想法倒是无可指摘,只是诚如汪老爷所言,北地经年大旱,赤地千里,再难商屯,如以盐引分销输粮,也未必比现在强上多少。”

汪寿祺闻言,眼前一亮,连忙问道:“永宁伯是不赞同开中法了?”

一众盐商之中,黄日善、黄诚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心头都是一喜。

至于是不是贾珩故意如此说,诓骗他们?这个根据贾珩以往在河南以及京城的旗帜鲜明的风格,似乎也没有必要。

贾珩沉吟道:“开中法的确难收初时之效了,但盐务之事分属内阁与户部事宜,本官插手,也是犯忌讳的事儿,只要彼等粮饷供应无缺,盐务上的事儿,怎么改,还是看齐阁老。”

汪寿祺连忙道:“但现在江北大营都缺粮少饷,如扬州盐务能一如先前不改其法,兵马馈饷无虞。”

贾珩道:“此事,还要看南京户部以及兵部,不瞒汪老爷,本官要前往去一趟。”

众人闻言,心头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就是马显俊闻言,也是半信半疑。

或许真是误会了?他们对这永宁伯太过提防了?

萧宏生在一旁坐着,目光凝了凝,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汪寿祺面上笑意繁盛,说道:“有曲舞而无好酒,岂不扫兴?不知永宁伯还能饮酒不能?”

贾珩推拒道:“今日仍不能饮,还请几位贤达见谅。”

这时,伴随着一阵馥郁香气扑鼻而来,一个姿容艳丽、徐娘半老的妇人笑着过来,看向汪寿祺道:“汪老爷,南菱和其他的女孩子都过来了。”

汪寿祺点了点头,道:“将人都带过来吧。”

而说话的功夫,就见七八个桃红柳绿,金钗玉环的少女尽数过来,算是为几个盐商陪酒,一人一个。

如果说先前还有几分疑虑,但见贾珩收了银子,无疑这种提防心理减轻了许多。

南菱着火红色衣裙,年岁不大,梳着朝香髻,梳着刘海儿,巴掌大的脸蛋儿涂着胭脂以及腮红,由老鸨丽娘挽着手,走到汪寿祺以及贾珩跟前。

汪寿祺笑道:“永宁伯,你看看这丫头如何?”

贾珩抬眸打量了一眼二人,问道:“汪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汪寿祺笑道:“这不是,永宁伯初至扬州,未必有人能照顾了起居,这丫头是个心灵手巧的,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晓,还能唱着吴越的小调,陪着永宁伯平常解闷用。”

用,在这些人眼中,就是一件器物。

汪寿祺看了一眼南菱,暗道,如果不是浣花楼的花魁被刘大人看上,将那顾若清送给眼前少年,倒也不错。

其他如程培礼、黄日善、黄诚、马显俊等人都是看向那少年,也有些好奇贾珩究竟收不收。

如果收了,先前真就是虚惊一场了。

贾珩转眸看向南菱,韶颜稚齿的少女,脸颊妍丽清雅,秀眉之下,大眼明亮,此刻正一瞬不移地看向自己,眼神有着期冀之光,还有几许好奇。

“南菱见过公子。”南菱盈盈福了一礼,眸光亮晶晶地看向那青衫少年,声音如黄莺出谷,柔软玉润。

作为从小培养的扬州瘦马,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没什么排斥,甚至还有些庆幸。

原本还以为永宁伯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者,抑或是络腮胡的武将,不想竟是这等少年郎,委身这等人,也不算辱没了她。

贾珩转眸扫了一眼那眉眼如画的少女,眉头皱了皱,其实也就比晴雯大一些,然身形瘦弱,也没什么身材可言,白幼瘦就是江南商贾名流的畸形审美。

“汪老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旁并不缺这等照顾起居的婢女。”贾珩说着说着,面色澹漠几分。

姑且不说这些人的不良目的,就是他身边儿什么时候缺过女人?

汪寿祺一见贾珩神色冷了几分,心头不由咯噔一下,暗道,莫非这少年权贵不喜欢?

是了,也不是谁都喜欢这等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比如刘盛藻大人的公子,就喜欢他人之妻,许是这等权贵也有着类似癖好?

南菱闻言,一张妍丽俏脸苍白如纸,娇躯颤抖几分,一旁的老鸨丽娘神色也颇是不自然,这是被人婉拒了。

汪寿祺陪着笑,端起一杯茶盅,道:“永宁伯,是老朽唐突了,老朽敬永宁伯一杯。”

说着,连忙给丽娘使了个眼色,让其带着南菱离去,这等送了礼,人家不收,一直纠缠肯定是不行的。

而且,对比着先前爽快地收下银票,可见不是人不收礼,是没送对!

南菱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目光柔弱楚楚,声音祈求道:“这位公子,收下我吧,铺床叠被,端茶送水,我都会的。”

与其回头卖给乱七八糟的人,不如与这位少年勋贵,看着倒是个好人。

汪寿祺却皱眉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带她下去!”

贾珩眉头皱了皱,正要说话。

就在这时,只听到楼台上传来一阵酥糯柔软的歌声,明显与先前的曲乐声音大不相同,顿时吸引了众人心神,循声而望,眼前不由一亮。

只见在几个女子众星拱月中,台上,那女子一身藕荷色长裙,手持琵琶,一边儿弹奏,一边唱曲。

歌声轻柔酥软,带着吴地口音。

顾若清一袭青色衣裙,抬起清澈灵动的眸子,隔着不远距离的窗扉看向下方围桌夜宴的众人。

清冷目光先是落在那蟒服少年身上,旋即,目光偏移,垂落在蟒服少年身后,着武士劲装的陈潇面上。

借着廊檐悬着的红色灯笼而视,看清那五官长相,目光深凝,迅速收回。

她,怎么也在这里?

陈潇柳叶细眉下的目光,同样凝了凝,心头微震,师姐她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虽然在年龄论起,陈潇要稍长一些,但属于因缘际会进入的白莲教,而顾若清则是先入门成了无生老母的弟子,后来无生老母将北方京城的教中事务交给了陈潇。

顾若清瞥了一眼陈潇,也没有多看,继续唱着曲子。

师姐妹两人只是迅速对视一眼,并没有眼神交流。

贾珩看了一眼南菱,低声道:“汪老爷,不用难为她,我只是不喜这样太过瘦弱的,好像一年半载没好好吃饭一样。”

汪寿祺:“???”

特娘的,果然是送错礼了。

其他几位盐商,也都是脸色古怪。

江桐笑了笑,打了个圆场道:“这是扬州士人风气,其实老朽就不喜欢,这在床上搂着像一块儿石头,硌的不行,不知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而那丽娘也顺势将那南菱拉到一旁。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外间传来一阵阵嘈杂喧闹之音,痛哼以及呼喝之声。

不多时,几个家仆簇拥着一个着员外服,身穿锦衫长袍的中年人,不顾几个着灰布衣衫的家丁阻拦,阔步进得厅中,见到正在台上唱曲的顾若清,面色阴沉似水。

“老夫当是真睡了,没想到原来是给几位老爷唱着曲。”刘盛藻脸色青气郁郁,怒气冲冲说道。

盐商都要仰他的鼻息,这顾若清这是故意恶心于他!

此刻,正在包厢中宴饮的汪寿祺,见此一幕,苍老面容微变,心头就是一凛,暗道不妙。

“刘大人,刘大人他怎么来了?”江桐皱了皱眉,与一旁脸色凝重的盐商程培礼说道。

因为顾若清虽为刘盛藻追逐,但刘盛藻表现的还算风度翩翩,没有强行霸占,几位盐商方才只当时顾若清登台唱曲,也没当回事儿。

左右一个名妓而已。

汪寿祺脸色难看,朝着贾珩拱手,道:“永宁伯,老朽失陪。”

而顾若清瞧见这一幕,拨动琵琶的手指不停,心头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个刘盛藻纠缠她了不少次,原本是想着借永宁伯之力,将这个麻烦扔掉。

贾珩放下酒盅,对着几位盐商道:“看来几位还有事,在下失陪了。”

等了一会儿,多铎还没有出现,趁着此事离去就是。

而在这时,却见刘盛藻在一众扈从的陪同,脸上醉醺醺,似是酒气醺天,见着汪寿祺,眯了眯眼,道:“老汪,你也在这儿?是你截的胡?”

汪寿祺陪着笑道:“刘大人这话是从何说起,谁不知道这顾小姐与刘大人,我们怎么该胡乱使唤,这不是请着永宁伯吃着酒,谁想到这顾小姐她自己上了台,我们可没清她,丽娘,你过来说说。”

六十多岁的年纪,先前在萧宏生面前气定神闲,但此刻不管是对上贾珩,还是对上刘盛藻,都是笑脸相迎,没有丝毫脾气。

丽娘连忙捏着手帕,摇着丰腴的腰肢,一笑起来,眼角的浅浅皱纹散将开来,甩着锅,道:“刘大人,方才真的没有请着顾小姐,谁想到顾小姐自己主动登台献唱一曲,许是技痒了,也不一定。”

顾若清原是浣花楼花了重金临时请来的金陵名妓,以便为浣花楼争夺花魁,其身契也不在浣花楼之中。

刘盛藻见着不远处在一众盐商围拢说话的青衫少年,大笑了笑,道:“永宁伯是天下少有的英雄,许是美人想要一观英雄勃发英姿也是有的。”

贾珩看向刘盛藻,目光澹漠,冷眼旁观地瞧着这一幕。

多铎的刺杀还是没见着,但突然跑出了这么个东西。

这时,顾若清也在两个歌姬的相陪下,从楼台上下来,立身庭院中,行礼道:“刘老爷。”

刘盛藻微微眯着眼,喝问道:“顾小姐,你什么意思?”

这就像说着去洗澡,结果你又在朋友圈看到她给别的男人点赞一样。

顾若清玉容幽幽,轻声细气道:“一时睡不着,就过来帮着妈妈照看下场子。”

刘盛藻冷笑一声,酒气上涌,只觉恼火不胜,上前就去抓着顾若清的手。

顾若清身形一躲,闪将开来,柔声道:“刘老爷喝醉了。”

刘盛藻更觉被拂了面子,勃然大怒道:“你这贱人!还敢摆着脸色?”

显然被顾若清放了几次鸽子,尤其是今日在画舫中招待来自金陵的贵客,更觉被拂了面子,在其眼中,一个身份低贱的花魁而已,连普通良民都不如,自然没有什么顾忌可言。

说着,就强行去抓顾若清的胳膊,但顾若清显然也是个不好惹的,冷笑一声,退至一旁,而刘盛藻因喝了酒,脚步踉跄,倒是显得颇为狼狈。

转而对着随行扈从沉喝道:“抓住她!”

此言一出,盐商都是神色微变,面面相觑。

汪寿祺连忙对着刘盛藻随行的管事和幕僚,低声道:“刘大人喝多了,快扶着刘大人回去。”

这时,几个家丁也拉住刘盛藻。

贾珩只是冷眼旁观,端起茶盅,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并无英雄救美的兴趣。

他觉得这刘盛藻是假痴不癫,是不是想要试探他,还有这浣花楼花魁,许是另有打算。

这时,刘盛藻的幕僚终究没有听着醉酒之言,而是在一旁苦苦劝住刘盛藻。

刘盛藻发怒片刻,转而一眼紧盯与其无关的少年,心头就有几分忌惮,拱手道:“永宁伯,别来无恙。”

贾珩放下茶盅,神色澹澹说道:“刘大人不用顾虑贾某,只要不闹出人命,可请自便。”

但刘盛藻这会儿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在汪寿祺的陪同下,上了二楼,进入轩室,脸上无方才的恼羞成怒,笑道:“下官见过永宁伯,久仰大名,只是永宁伯怎么会在这里?”

这姓汪的,这是急着找下家,想跳船?

随着时间过去,宫里的一些风向,刘盛藻已经得知,从重华宫的公公前不久过来,说宫中有变,让他收敛一些,可见神京城中出了他不知道的变故。

贾珩看向刘盛藻,与那幽深目光对视片刻,道:“刘大人,本伯受王老爷子之约,故而至此,刘大人这是酒醉之后,大闹浣花楼?”

刘盛藻笑了笑,道:“永宁伯误会了,还不是那贱婢不给面子不说,还用着瞎话诓骗于我,怎么,这贱婢是在给永宁伯唱曲?”

这时,顾若清也上了楼梯,进入轩室,冷着一张雪颜,幽声道:“刘大人,我与永宁伯素不相识,光风霁月,还请你自重。”

贾珩目光眯了眯,看了一眼顾若清,皱眉不语,这女子果是想借他之力摆脱刘盛藻的纠缠。

“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装什么清倌人!”刘盛藻冷声说着,瞥了一眼青衫少年身旁护卫拿着的锦盒以及一身火红衣裙的南菱,转而看向汪寿祺,心头冷笑连连。

旁人怕永宁伯,他可不怕。

顾若清眉眼英侠之气萦绕,一手抱着琵琶,眸光盈盈,瞥了一眼贾珩,目光在贾珩身旁的陈潇脸上停留片刻。

贾珩沉声道:“刘大人,本官无心听你们这些痴男怨女的是是非非。”

说着,看向汪寿祺,沉声道:“汪老爷子,今日就不妨到这儿,我还有事儿,先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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