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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头,永远烙下了你,初初出现的模样。

那天很冷,寒风簌簌,满眼尽是轻盈盈的雪花,以及雪花的影子。

远处的迦顿河畔,散落了一层碎银,在黄昏的晦明下微微发亮。

长长的驼队,从雪花里晃悠悠地走来,踏着碎银,驼铃悠长。

所有人都出来了,凝视着,期盼着,议论纷纷着,言语猜忌而轻荡。

终于看见你了,你被人牵下骆驼,被冷得红通通的脸,溢满了不安和惶然。

一群人簇拥上去,围着你说着陌生的语言,你顺从而安静,一步一步走进来。

可怜的我,当初年纪小,目看着姑母牵着你的小手,竟然嫉妒得泪水澜澜。

我跑过去,灵活地穿过人群,找到你和姑母,拽着你俩的手,哭闹着分开。

侍女自然拉开了我,我嚎啕大哭起来。

忘记了许多,但似乎那时候感觉坏极了。

我是可怜的小家伙,没人疼,所有人都从我身边走过,所有人都不理我。

然后在那一刻,厅子里都安静了,是我得逞了吗?

泪眼婆娑间,有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透过来一阵温温软软的暖息,还有蕴藉好闻的香气。

我擦了擦眼睛,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你。

我还记得,你是一身洁白的,毛绒绒的大衣。

那覆满的白色只容你伸出头来,你那纯真又懂事的眼神,好奇地看着我。

你向我伸出了手,白绒绒的袖口,露出了几颗小小的指头。

我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你的手。

你将衣袖子向上捋了捋,小小的手掌露了出来,手心那颗酥糖也露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你看着酥糖,咧嘴笑了,我看着酥糖,也咧嘴笑了。

那天我冷极了,仿佛世间的末日。

直到你的出现,像一首春天的诗歌。

······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角余光中感觉到熟悉的人影。

她揉了揉眼睛,一下子从炕铺上起了身子。

清晨微风荏弱,夹杂着树的新鲜,从窗户丝丝缕缕地窜进来。

只见他正坐在一旁,身子弯着,双臂放在炕铺,头枕在双臂上,沉沉睡着。

她看见他心情大好,心里漾荡着温情与爱意。

她静悄悄地靠近他,靠近他那侧睡着的脸。

她伸手一个手指,轻轻地伸向这张脸,无限靠近而又没有触碰,就从他那饱满的额头,到疏朗的眉间,绕到嫩嫩的眼皮子,再绕回到高挺的鼻子,然后是凹凸明显的人中,似乎刚刚剃掉的点点须根,再到稍显精致的小嘴巴,最后是秀气的下巴溜了一把。

她仿佛尤为喜欢他的小嘴唇,“嘻嘻,这樱桃小嘴,难怪说话那么慢!”

她手指正欲伸上去,却被他一下子抓住了。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露出笑意。

她却小恼起来,试图挣脱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整只手,拉了过来。

“哼,我就知道你没有睡着!”她拍了拍他的脸,“坏家伙,睁开眼睛。”

他眉毛一耸,然后故意发出鼻鼾声。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她一手硬要扒开他的眼皮,却被他趁势搂进怀里。

她不依不饶,转过身来还是要扒眼皮子,他只能睁开来,可怜地求饶。

“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他笑道。

“哼还装睡!不睁眼睛,是不是不想见到我呀?”

“自然不是,我真的在睡觉。看你睡得香,我也困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呃,想吧,偶尔想一下······”

她一掌重重地打在他的手臂上。

“哎哟,想着呢,每天都想着呢!”

“哼!你竟然敢欺瞒本公主!”她摸娑着他的手臂,扭过一边脸。

“好了,别生气了,我是真的想你。”他柔声道,“你睡觉的时候嘴巴都是笑的,到底在做什么梦呢?”

“我梦见了我第一次和你见面。”

“啊,给糖那一次吗?”

“嗯,那不正是第一次吗?”

“那是第一次吗?你不说,我都忘了。”

“对,那时候你,就像一首诗······”

“就像一首诗一样。”他合着她的话,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

只是说完,他就哈哈笑了。

“你笑什么啊!”

“没有,只是这句话,你说了很多遍了。”他打笑道,“看书的我,练字的我,去摘葡萄的我,包括写诗的我,都像一首诗一样。你啊,赞美我就不能换别的句子吗?”

“哼,你就只会埋汰人!”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只见徐如鲣拢着手,慢步走了进来。

“啊,徐公公!”她欢喜道。

“公主殿下,看到您还是如此活泼,我也是放心不少。”

“是,未免太活泼了一点。”他摸了摸手臂。

“徐公公,你家王爷一天到晚只会欺负本殿下!”

“这才早上,一天还有很长时间呢。”徐公公说道,“王爷,是否要晨读?”

“自然是要的。”他站起来,伸了伸展手臂,“我先去书房看看。”

“我也要跟着去,好久没听你晨读了。”她回忆道,“你晨读的样子就像······”

“一首诗一样,哎你真的是。”他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穿梭过林间的轻风,总是清新而芳香,不似旷原上那么气急败坏,更像是在人间走一遭的世故和达观,在与你把酒言欢。可惜西域的春天,只会让冰河融化,却不会予人合适的温暖。这风也是飘满了春日的冷意,让她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喷嚏。

他正回头,看到徐公公为她披上一件斗篷,也放心地低下头。

他却是感谢春与风,将她平安无恙地带回到她的故国,他的身边。

也希望春与风,将他的诗诵声,带到他的故国,他的母后身边。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我不喜欢这首诗。”她说道。

“这可是一首好诗啊。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徐如鲣赏道。

“是啊,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他说道,“我想把这首诗写下来,送给和你一起来的巫觋大人。”

“你是说陆载吗?”

“对。”他笑道,“昨晚你们都累得都晕倒了,只有他与我聊了一阵子。”他脸上似乎感慨良多,“远道而来的故国之人啊,好像与我性子也差不多。”

“他······是跟你有点像,不过也不太像。”她说道,“不过也是多亏了他,天知道我们从塞特到奎城,这五天没粮没水只偷来几匹骆驼是怎么走过来的。昨天你怎么能拉人家聊天呢?他得多累啊。”

“没有聊很久,就一阵子。”

“是的,没有多久,也就一个时辰。”徐如鲣笑道。

“一个时辰!”她没好气道,“华元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礼貌?”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苦笑道,“的确,好像挺失态的,我问了他许多问题。待会午饭我得好好向他赔罪。”

“还有,你跟我聊天都没聊到半刻呢,你就嫌我吵到你了。竟然跟一个男人可以聊那么久,噢天啊,我的天神······”她撅起嘴巴道。

“不,王爷平常跟别人聊天也很少有这么多问题,”徐如鲣感慨道,“昨夜茶叙,就好像年轻的君主纳谏请教,两人正如汉武贾谊一般,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贾谊只得赏识而不被重用。陆载绝不会有此遭遇。我想只要是英明的君主,就都会大力重用他吧。”

“好啦好啦,不要说陆载了,以后聊天机会多着呢。快再念一首诗给我听。”

他翻了翻手中的诗,看到一首诗后笑了,“好,我开始念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不要念了!我说不要再念了!”她忽然生气起来,走到他身边,一把扯过那本书,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边踩还边喊道,“华元祺,你就是故意气我的,你看我生气你很开心对吧!”

踩罢,瞪了一眼他,气冲冲地下山了。

他无奈地望着她,然后慢慢捡起书本。

“呵呵,吉娜公主还是一如既往急性子啊。”徐如鲣忙说道,“只不过心里头却是敏感得很,对王爷过于着意,所以才突然间发了脾气。”

“嗯,我知道,她不喜欢这首诗,她也不喜欢我念出最后两句话。”

原来不是春天不懂得无微不至,而是矢志穿过人间的风,迷恋于最动人的温情,却忽视了温情另一面的冷漠。

午宴,吉娜商队的人皆聚于一堂,彼此行礼后,一一入于右席。迦帕尔,西乞一恪,西乞道返也一同与宴,入于左席,左首席迦帕尔让于西乞道返,主席自然是华元祺了。

华元祺微笑道,“公主殿下,本来应该以晚宴为您及商队诸位接风,然······”

吉娜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我阿卡他们待会吃完就得赶回去迦都,所以就改成午宴,对吧?讲话慢吞吞的,听着急死人了!”

迦帕尔笑道,“呵呵,看来华公子宴前又惹到我这位暴脾气的森格里了。”

他又对吉娜说道,“不好意思啊,吉娜,把晚宴改成午宴,实乃阿卡之意。你可不能怪华公子。不过你也是的,都快一家人了,就对别人好一点,不然华公子一气之下,跟别人好了······”

“哼,他敢?!”

“呵呵,我不敢,我不敢。”

华元祺一说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左席唯独一个人笑不出来,那便是西乞道返。

他一直低着头,目光都不敢抬起来,毕竟他对席的是自己阿大马哈茂德。

忽然,他倏地站了起来,说着一口晟语,“城主大人,鄙人有一事不明。”

“阿巴······道返兄请说。”

“为何我国贵族的午宴,会允许这些平民一起与宴?”西乞道返指着马哈茂德,“他们不侍从我们就罢了,为何还可以入席共食?城主大人的恩德未免太大了,这简直是尊卑不分嘛!”

“欸,你是谁啊?”吉娜听着这些话浑身不舒服,“马哈茂德一家是我的好朋友,有恩于我,凭什么不让他们入席啊?”

西乞道返恭敬地向吉娜行礼,“回禀公主殿下,小臣名为西乞道返,有幸乃一恪先生的学生。”

吉娜打量一下西乞道返的样子,“西乞道返?中原名字?你原名叫什么?”

“这······”西乞道返一时窘迫,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原名。”

西乞一恪瞅了一眼马哈茂德,心下了然,忙搭话道,“城主大人,道返这话说得不错。如果平民有恩于公主殿下,尽打赏即可。只不过请其入席,这未免有点不妥了。你觉得呢,王子殿下?”

迦帕尔点了点头,大声喊道,“马哈茂德一家对公主有恩,自然有赏。本王子就······”

“慢着!阿卡!”吉娜鼓着满肚子的火气,“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恩打赏?你当我的朋友是什么人了?我还有两位‘平民’朋友还没入席呢,是不是也跟他们说不用出席了?”

西乞道返忙点头道,“自然,如果他们也是平民······”

“你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吉娜转向华元祺,“元祺,你说!”

“对对,城主大人做东,自然是城主大人说了算,顾不顾及这些尊卑之规,也就看城主大人的了。”西乞一恪笑道。

“华公子素来文质彬彬,我想比我们这些化外之民好得多。”迦帕尔也说道。

“你们够了!阿卡,收回你那颗媚外的心!”吉娜逼迫着华元祺,“元祺,你快点做主意啊!”

只是华元祺正欲开口,马哈茂德却站了起来。

只见他正眼都没瞧一眼西乞道返,向着华元祺致礼道,“马哈茂德不识大体,冒犯了王子殿下,公主殿下以及城主大人。小的这就和家人们离席。”

说罢,马哈茂德家人们和三善纷纷站了起来,只有四善还若无其事地坐在那。

“四弟,走啊。”三善轻唤道。

“走吗?这还没开吃不是吗?”四善手里还死死抓着竹箸。

“你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赶紧起来,走!”

“唉,我还以为他们觉着我是小孩子不计较呢!”

“还小孩,都要算上壮丁了。”

四善只好站了起来,和大家一起跟随着马哈茂德走了出去。

“马哈······”吉娜正欲喊道,徐如鲣却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按住了自己。

吉娜看着华元祺,华元祺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吉娜气不打一处来,猛拍一下桌子,“哼,我的人都走光了,这下你可满意了吧,华公子!”

听着“华公子”三个字,华元祺就知道吉娜这回真的生气了。

而左席三人都向华元祺投来认同之色,西乞道返还恭敬地向华元祺致礼。

他继续不依不饶道,“还有那两位,城主大人认为是否应该通报一下,让他们不用出席了······”

“你!”吉娜暴跳如雷,指着西乞道返呵斥道,“你真是······”

华元祺本欲打断吉娜的话,可是他说话本来就慢悠悠的,现在竟然接不上来。

幸得徐如鲣几乎同时说话了,“呵呵,这个尊客不用担心。来者二人,皆是大晟国高贵的巫觋大人。”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西乞道返似乎有点得意地坐了下来。

“吉娜,你也坐下······”华元祺这才插上话。

“叫公主殿下!”吉娜怒道。

“公主殿下······”

“我自己会坐下!”吉娜骂道,“等你说完话,别人都吃完饭了!”

华元祺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门外通报“白华大人与陆载大人到!”

华元祺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满脸欣喜之色,还带有一点如释重负。

吉娜瞄了一眼华元祺,心里又是不满,“哼,见到我都没这么高兴!”

陆载搀扶着虚弱的白华,向华元祺致礼。

“两位不用多礼了,快快入席吧。”华元祺忙说道,“他们便是晟国的巫觋,陆载大人和白华大人。”

就是从门口到席位这一小段路程,已经让左席三人目光紧紧跟移着。

从陆载的面相,西乞一恪自然看得出来,来者绝非凡人!

但,在座的各位,全都注视在了白华身上,三人全是震惊的目光。

迦帕尔几乎喊了出来,“赫,赫拉姑母······”

“我就知道,你们都会误会。”吉娜忙解释道,“白华不是赫拉。”

“那她难道是······”

“也不是赫拉的女儿。”吉娜不容分说道,“我们姑母怎么可能有子嗣?”

“可这也太像,太像了,特别是那眼睛······”西乞道返说道。

“呵呵,请问这位西乞道返,你见过我姑母么?”

“见,见过民间的画像,另外在圣城山下远远地看过。”西乞道返不好意思道。

白华也忙解释道,“回禀各位大人,白华的确不是赫拉之女······”

“敢请示白华大人,”西乞一恪眯起了眼睛,“府上令尊令堂是何许人物也?”

“这······白华从小便是孤儿,不知父不晓母。”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是这话末,“咣当”闷闷一声,一个酒樽忽然从桌面上掉在了地毯上。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陆载慌忙捡起来,“这酒樽精致,本来想好好细看一番,谁知腹中无物,饥肠辘辘,以致颓手无力······”

“就是!说这么多话,到底还吃饭不吃饭啊!”吉娜嚷道。

“既然齐人了,就上菜吧,徐公公。”华元祺说道。

酒菜俱上,一色中原各地酒水菜式。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众人也稍稍开怀了些。

“这些都是公主殿下,从中原带回来的由名厨精心烹制的菜式,不知道合乎各位口味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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