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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官场上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只有在其余十三州领兵的武职官员才算是将军,身在京都哪怕是能论官衔品级能与一州都督平起平坐的天子亲军统领,都求不来一个杂号将军的封赏,而被保和殿上权势熏天的文官所排挤的枢密使等职,更是有名无权。

十四州都督之中有两个例外,一是麾下兵卒聊胜于无的中州都督,另者则是唯一有权开府建衙的雍州都督,名义上统归大周天子统率的举国兵力中,真正在一千余年漫长岁月里始终维持战力的只有北境边军,因此为防尾大不掉,历任雍州都督在卸任后都不得朝廷重用,由兵部、吏部以及几位大学士评定功绩,赏个不高不低的爵位官衔就算是厚待。

郭奉平能在离任以后,回京逐步升任从一品的枢密副使,就已经被官场看做是铁树开花,这与他滴水不漏的为人处世方式密不可分,更与多年来苦心在京都一点一滴经营下的关系密不可分,这位枢密副使在保和殿上是出了名逆来顺受的老好人,以至于让很多人都忘了他执掌边军时杀伐果决的铁腕做派。

在凉州境内行走,天策大将军一行三十余人没必要装扮成客商,领兵在外天高皇帝远,高坐于马背上的郭奉平身上又恢复了当年不怒自威的气度,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般奔驰到客栈近前,居高临下斜眼扫过凉棚底下的六个带刀修士,只一眼就认出是拨云营的悍卒乔装,冷声一笑,这才转头看向淡然站在门外的谢逸尘,“有劳侯爷久侯,郭某年老力衰,实在禁不住一路颠簸,来得晚了些。”

凉棚下的六名带刀修士没人抬头去看郭奉平的阵仗,有五人的目光却紧盯在其中一人脸上,那人浓眉大眼相貌英武,只是一道明显不是刀剑所留下的伤痕,从左侧眉角直划到下颌,让他看起来很有些生人勿进的意思,悄然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谢逸尘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示意同伴几人不可贸然轻举妄动,而自己放在桌面之下的手,瞬息不离刀柄。

谢逸尘并未拱手行礼,像是跟再亲近不过的故友旧地重逢,笑道:“郭某既然先到,就厚颜反客为主备下一壶劣酒,给郭兄洗尘。”说着话身躯微微一侧,让出客栈正门,伸手引路道:“请。”

郭奉平压根没把凉棚底下六个出身于拨云营的带刀修士放在心上,眼神在谢逸尘身上停留片刻,抬手做了个简单手势,与他同行而来的三十余名修士除了两人下马之外,其余众人立即纵马背道而驰,迅速将整座客栈围在当中。

凉棚底下,脸上有骇人疤痕的正是拨云营营官杨长生,见郭奉平带来的人不由分说就将客栈团团围住,脸色瞬间一变,握住刀柄的右手一动不动,搭在桌面上的左臂倒陡然青筋暴起。谢逸尘本身就是境界不俗的修士,察觉到杨长生的气息变化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杨长生左臂上的青筋很快就平复隐藏于肌肉纹路之下,随时能多出一杆短枪的手端起茶杯,低头不语。

如果不算在客栈里静观其变的申行禹,郭奉平所带来的这股力量足够来回将杨柳城血洗八遍,身侧留下的两名修士护卫都是七品境界,此时一人带着冷笑挑衅看向杨长生,另一个稍显稳重的人则紧盯着谢逸尘的任何细微动作,毫不遮掩自身气息逸散。

衣服里面套了一层贴身软甲的天策大将军翻身下马,缓缓走到与谢逸尘相隔仅有一步的位置,忽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郭某也曾统率过无往不胜的拨云营。”

谢逸尘一笑置之。

几人走进客栈,刚才还在院子里喂马的掌柜居然不见了踪影,谢逸尘微微一皱眉头,以为是手段阴毒的申行禹嫌掌柜的碍眼灭了口,可杨柳城方圆百里这仅有的五境高人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谢逸尘这才明白,那掌柜的八成就是郭奉平的人,一见主子到了就功成身退。

郭奉平似笑非笑打量坐在桌前低头吃肉的申行禹几眼,了然于胸,也不避讳他,大咧咧坐在谢逸尘先前坐的位置上,似乎并不担心旁边明显有恃无恐的修士会突然发难,他带来的两名七品修士远比申行禹有规矩,感受到申行禹身上的气息之后骇然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站在主子身后,垂下眼睑放缓呼吸。

谢逸尘笑着在郭奉平对面坐下,二人心照不宣地把嚼着牛肉不说话的申行禹视若无睹,拿茶水烫了个茶碗摆在对方面前,提壶斟满一碗兑了水而寡淡无味的劣酒,率先开口道:“郭兄的气色,看着比上次在保和殿见面时好了不少,都说凉州雍州穷山恶水,你我到底都是在北境任过边军都督的人物,吃不惯京都的水米才正常。”

郭奉平以手肘撑着桌面,端起酒碗却没有递到唇边,饶有兴致地端详碗中摇摇晃晃的波澜,对谢逸尘话里几分有意叙旧的意思置之不理,反而平静道:“说实话,郭某没想到一封书信就真能把侯爷请到杨柳城来,敢孤身犯险,好胆量。你就不怕,我来之前调重兵在城外设下四面埋伏,伺机将你围杀于此?”

一言既出,满座鸦雀无声。

申行禹慢慢放下筷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擦了擦嘴角,又慢条斯理擦了擦手,忽然一笑。

郭奉平身后那两名全神戒备的七品修士还是慢了一步,在五境高人面前形同虚设,不及出声提醒主子就准备出手,可刚要有所动作,就骇然发觉自己已然被一股极为阴冷的气机锁住,甚至有一种连自身体内真气运转线路都被人看透的毛骨悚然,哪怕手指轻微一动,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来灭顶之灾。

两名修士额头都有了细密冷汗,左侧那人咬牙强忍着心头挥之不去的惧意,抬头看向安坐不动的申行禹,却见他嘴角掀起一丝嗤之以鼻的冷笑,自从他们师兄弟两人经人引荐投靠枢密副使郭大人以来,不管是在京都还是后来到了凉州,还是第一次如此被人轻视,人要脸树要皮,心头惧意竟瞬间被强烈怒意冲散。

说来话长,其实一息之间两人就同时感觉到挣脱了那股气息压制所带来的禁锢感,但没等一口气喘匀,顷刻眼前一花,客栈、郭奉平、谢逸尘以及那五境修士全都诡异消失不见,二人竟匪夷所思地置身于苍凉大漠深夜之中,抬头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打破身周死一般静寂的,只有时远时近的风声,好似呼吸。

谢逸尘能看清那两名修士脸上迷茫惊惧的神情,可惜背着身的郭奉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觉着客栈里没来由冷了几分,凉州西北大漠昼夜温差极大,不算稀奇事。

“记得当年奉旨北上接任雍州都督时,郭兄曾在京都城外十里亭问我,此去北境生死有命,怕不怕以后再没机会回京,谢某那时候说不怕,现在也是一样不怕。论兵法权谋,谢某自认比不过郭兄,但却有胆子做了郭兄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你我各占胜场,算是平手。”

谢逸尘淡然说起这些,顿了一顿,反问道:“要是谢某死在凉州,郭兄会如何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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