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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歆年慨然一笑,脸上既似欣慰,又似颇为无奈。

“我知你二人共历生死,如今自然情真意切,先前之所以不许你进来探望,那也是怕打扰平安兄弟休息,到头来反对他伤势痊愈不利。”

“不过眼下平安兄弟身子既已见好,你若再想前来倒也无妨,下次便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您可要说话算话!”文鸢喜出望外,如同唯恐父亲事后反悔般急声应道。

文歆年微微颔首,“不过此事总归要看平安兄弟的意思,倘若他不肯答应,那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少卿略一愣神,忆起肩上使命,遂拱手为礼,先行谢过这父女二人此番救命之恩,又转而正色道“只是我先前曾受他人之托,恐怕明早便要动身启程,与二位就此作别了。”

“走走走!赶快走吧!”

文鸢面露嗔颜,忿忿然甚为着恼。文歆年连连摇头,只教女儿不可赌气抱怨,而后徐徐道“受人之托,理当忠人之事。平安兄弟年纪轻轻,已然能有如此担当,看来我果真未曾看错。”

“这很好……很好……”

他神色稍异,继续和颜续道“既然平安兄弟执意要走,文某自然不便强留,只是如今你体内尚存隐疾,仍需悉心调理为宜。”

“这样吧!今晚我再去配上几副方剂供你路上携带,切记连服半月,方得不留后患。如此,也好教我和鸢儿不再替你担心。”

“呸!这痴子又有什么好的?哪一个稀罕为他担心?”

文鸢两靥微一泛红,赌咒发愿般欲待撇清干系。文歆年忍俊不禁,话锋一转,又问少卿可曾把自己所说全都记下。

少卿闻言,自是求之不得,忙起身再三致谢。文歆年微笑以对,只说这不过是医者份内之责。

他自觉无所遗漏,这才招呼女儿一道离开。文鸢心中固然不愿,却只好悻悻随之动身。不过临出门前,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关切,悄悄侧过头来向身后暗瞥。孰料却正好与少卿四目相对,不禁登时间涨红了面颊,如逃也似的匆匆跑向院中。

夜色方兴,黛色溶溶。眼下虽值酷暑,山中却依旧尚存着几分料峭寒意。少卿卧床多日,如今首度走出房门,心情自然大好。顾不得脚下步履蹒跚,依稀只觉目之所及诸般草木林石,无不分外亲近可喜。

他放眼望去,见远畔一袭身姿曼妙翩跹,恍若风中飞絮轻灵。身旁一团灰影晃动倏忽,始终未离寸步,想来也自是先前那小小猿猴无疑。

“难得平安兄弟有此雅兴。请坐,请坐。”

少卿稍一怔神,方才发觉此间主人已缓缓走到跟前。便随他信步,来到院中几张石凳边上。

文歆年面色恬淡,请少卿与自己对面而坐,目光极为柔和,自始至终未曾在女儿身上移开半刻。

“连日来承蒙文先生照料,平安实在无以为报。明日一别过后,也不知从此是否还有再会之期。”

少卿恭恭敬敬,再度向他称谢。文歆年静静听了,却只哂然一笑,眉宇之间洞若观火。

“平安兄弟心中如有疑惑,不妨这便一吐为快。”

“文先生……”

少卿悚然动容,似未料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回想当初在那石室壁上所见刻字,方才沉声说确有一事想要当面讨教。

“当日听您说起,那冰玉红莲从来只生长在极西之地的大雪山上。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忽然出现在了江陵?”

“你有此疑问,那也的确合在情理之中。”

文歆年若有所思,遂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道“说来那山中的冰玉红莲其实并非天然生长,而是早年间由一位剑侠途径此地之时,刻意将其留存。”

“当时我与鸢儿初回故土,也是之后才听镇上之人提起,说这位侠士武功极为高明,手中一柄乌黑长剑,更有万夫不挡之勇。”

“只是冰玉红莲向为天下奇珍,他究竟为何会将如此至宝弃之不顾,那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口中微顿,转而注视少卿,“平安兄弟既是江湖中人,想必总归是要比文某瞧得更加通透些的。”

“平安本事微末,如何能与这等前辈高人相提并论?”

少卿叹一口气,见文歆年一副和颜悦色,终究渐渐变得随意起来,“早前文鸢姑娘与我闲谈,言道您曾经身居庙堂。先生世间大能,若要凭此扬名立万可谓易如反掌,却又为何反倒隐居不出,在这山野之间蹉跎岁月?”

“这孩子还真是什么都肯同你说起。”

文歆年亦不以此为忤,反倒面作苦笑,好似感慨万千,“鸢儿此话倒不算假,只是巫医巫医,医者尚在巫后,歆年虽也曾身着一身朝廷命服,却从不敢与世君子们忝称同僚。”

“况当今之世,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四境之内,豺虎狼行。尸位素餐已属难能可贵,更有甚者鱼肉百姓作威作福,自己却犹然沾沾自喜,以为乃是莫大殊荣!君子?唉!又有几人真能德合于此?”

少卿心头一懔,只觉此刻自己面前之文歆年,实与平日所见截然判若两人。当下挺起胸膛,继续开口追问。

“上医医国,既然如此,先生何不表率众人,无论如何总也胜过……”

“表率众人?”

文歆年神色忽黯,好似意兴阑珊般将这四字喃喃重复一遍,“朝野昏昏,举世皆浊。指望一二清流振臂一呼,便可澄清玉宇,从此天下太平?”

“难!难!难!”

月华如水,幽幽寒芒洒在其人脸颊,一时更添无计彷徨,“就如你我眼前之夜,漆黑一片,不知尽头。烛火再亮,充其量也只能只能照耀脚下方寸道路,等到自身光芒散尽,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这……”

少卿口内讪讪,默然呆坐半晌。俄顷掸落衣袖间料峭露华,涩然感慨道“家师亦曾与我讲起,仁宗朝庆历新政,务在整肃吏治,裁撤冗员,可凡使旧制不变,一切终究于事无补。整肃一批,便会有另一批步其后尘。裁撤一人,则会有新一人翘首以盼。”

“趋之若鹜,欲壑难填。只是彼此所求所谋,说来说去还不尽是百姓血泪,还不尽是民脂民膏?”

“令师有此感悟,足见心中无上胸怀!”文歆年眼蕴微光,频频点头称是,“疾在腠理,烫熨可及。疾在人心,药石何医?有些人穿上这绯袍玉带,便红了双眼。戴上这雁翅乌纱,便失了本心。只顾投机钻营,不谙生民疾苦,只想欺上瞒下,不理世事艰辛。只可见凤阁龙楼连霄汉,殊不知玉树琼枝作烟萝。”

“平安兄弟,你可知偌大一个大宋朝其实早已内外交困,恐怕不日便要大难临头了。”

“先生这是何意?”

起初,少卿只道他此话不过乃是感慨,可转而见文歆年满面凝重,登时间只觉脊背阵阵发凉,忙不迭连声问道。

“平安兄弟是否听人提起过女真其名?”

文歆年二目灼灼,忽抛出一句莫名其妙之语。少卿如坠云里雾中,懵懵点头答道“这似乎是辽国辖内的一支夷狄。”

“莫非先生是恐辽人眼见本朝陵迟凋敝,故而蠢蠢欲动,想要大举南侵?可这又同女真究竟有何干系?”

“看来平安兄弟是只知其一,却委实不知其二了。”

文歆年眉关紧锁,听罢反是愈发忧形于色,“辽兵固然骄横强悍,可自昔日檀渊盟后,两国百余年来早已再无刀兵。依文某看来,其实倒也未足为虑。”

“只是去年此刻我曾同一位路过的北朝客商攀谈,得知当前女真一族已然誓师反叛。辽帝屡次雷霆弹压,可到头来往往损兵折将,一来二去反而助其无由坐大,隐隐已存取而代之之势。”

“平安兄弟,倘若依你之见,如今本朝又该作何打算?”

“自然是趁此良机图谋故土,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如此千载难逢之机?”

少卿浑然不假思索,随后尚不忘补充续道“宋辽两家虽百年未经边事,可自二者立国之初便互为仇雠。倘若这次能借辽国式微,开疆拓土收复幽云,一派中兴气象岂不尽是唾手可得?”

“倘若事情果如平安兄弟所言,则我中原汉地离遍地膻腥……便已为时未远。”

寥寥数语,不啻平地惊雷,教少卿只觉陡然如遭电击。另一边厢,文歆年苦笑声声,同他目光相接,意味深长道“在平安兄弟看来,若论当今辽兵宋兵,二者究竟孰强孰弱?”

“近来山东义军蜂起,其中举事者多半皆为农夫,朝廷屡屡派兵,却无不铩羽而归。官军连义军尚且难以招架,又何谈同辽国虎狼之师相提并论?自然是辽兵远胜宋兵百倍,那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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