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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态度一时很有些诚惶诚恐:“你说。”

徐思婉神态恹恹的,沉了口气:“一则……臣妾要去给皇后侍疾。”

“侍疾?”皇帝一怔,“为何?”

她没精打采道:“皇后心机深沉,明明已抱病这么久了,还能惹出这样一场大戏来陷害臣妾。若非唐榆忠心认罪,臣妾蒙在鼓里,简直百口莫辩。所以就这样任由她在长秋宫里闷着,臣妾不能安心,唯有臣妾自己守着她,有了异样臣妾才好知道。”

她说完,不知皇帝听没听出,这只是说着好听的场面话。

但不论听出与否,这要求都出乎意料,皇帝不禁哑然,劝道:“便是有这份顾虑,也不能让你辛苦。你若不放心,不如指个得力的大宫女过去,替你盯着。”

“陛下在臣妾这里装什么傻?”徐思婉挑眉,口吻里有一瞬的娇娆,继而又沉下来,打量着他道,“就是陛下如此和臣妾两情相悦,臣妾若想往御前塞个人,也是断断不可能的。皇后视臣妾若眼中钉肉中刺,如何能让臣妾的人在她跟前站住?不寻个由头打死都不错了。”

皇帝闻言屏息:“那朕差个人过去。若她再打什么主意,自有人直接去御前向朕回话。”

徐思婉的神情愈发冷下去,瞟他一眼,不作声地走到床边坐下了身,垂头丧气的,大是心灰意懒之态。

他知她不快,走上前,讨好道:“朕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你刚病过,太医说你不能动气,长秋宫那边还是……”

“臣妾最讨厌陛下这样粉饰太平!”她仰起脸,言辞咄咄。

他微有一滞,她在他有所不快之前就低下了头,烦乱道:“罢了,臣妾本也没指望陛下应允。在陛下眼里,中宫皇后的体面总是比臣妾要紧的。陛下请回吧,臣妾要歇息了。”

言毕她就作势要躺下身,不想再理他的模样。齐轩莫名的心焦,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朕依你便是。”

正要躺下身的徐思婉动作一顿,齐轩亦在此时回过神,一时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来,只得问她:“第二件事呢?”

徐思婉再度仰起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面上的每一分神色,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待皇后行将就木之时,臣妾要陛下当着她的面下旨立臣妾为后,让她明明白白地听到,她输了。”

“阿婉!”他声音一沉,眉宇倏皱。

“怎么,陛下觉得臣妾过分了?”她站起身,依旧那样仰着脸。他们离得极尽,近到他能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她的鼻息,也看到她眸中的傲气与恨。

徐思婉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切着齿告诉他:“她一而再地对臣妾下手,布局数年步步心机,哪一次不是想要臣妾的命?如今……臣妾为了陛下容她善终、容她到最后一刻,所盼不过是陛下为臣妾出一口气,臣妾过分吗!”

她怒然质问,盛气凌人的样子已全不再有入宫时的谨慎。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些日子的他已足以让她知道,他早已离不开她。任何事情,只消她能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他自欺欺人,他都会依她的。

甚至,就连唐榆的事情也是这样。

她和唐榆那场戏做得固然小心,但他也未见得就没存几分侥幸,根本不想追根问底,只盼她能给他一个说辞就好。

若不然,他何必只派王敬忠一个人去盯着呢?

所以,今时今日的她还怕什么?她就是要逼他,逼得他退无可退!

是以她说完一番“道理”之后便不再多言一字,只是凌凌地睇着他。

四目相对几息,他如她所料,气息一松:“罢了,朕依你。”

“谢陛下。”她顿显笑意,笑容轻快得与方才判若两人。他被她的情绪带动,亦舒气地笑起来,下一瞬,她撒娇般地抱住他的胳膊,“臣妾近来心力不支,只好成天成夜地躺着歇息,也是无趣。陛下若是不忙,陪臣妾待一会儿好不好?”

“好。”这一回他应得不假思索,继而与她一并坐到床边,又被她拥着躺下。她眉眼弯弯地笑望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意乱情迷,心里只嘲讽地想:啧,男人……

这世间对“男人”总有些美好的想象,想他这样高贵而大权在握的,总是令人憧憬。而若唐榆那般挨了一刀的,常会惹得世人嘲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提起宦官,总觉得见不得光。

可她现下却觉得,唐榆比他更适合那些世人常用在男人身上的赞美,譬如顶天立地、譬如温文尔雅,甚至于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唐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比他更为矜贵。

而他,就像一座烂泥所制却强塑了金身的佛。外表再怎么耀眼、再怎么让人不敢亵渎,内里也还是烂了的,烂到让人作呕。

她怀着讥嘲在他怀中睡去,梦中恍惚里又回到了冷宫,回到了念珺刚学走路的时候。

那时候念珺总有些心急,明明走还走不稳,却就急着想跑。唐榆总跟在她身后小心地护着她,见她要往下跌就会一把拎住她的后领,徐思婉若在廊下读书,就会听到念珺忽而咯咯咯地笑一阵,抬头便看到唐榆跟扶个小雕塑似的,认真地将念珺“扶稳”。

仔细想来,冷宫那四年,竟是她入宫以来最轻松的时光了。

于是这一觉她睡得很长,入睡时尚是清晨,醒来时已过晌午。眼下朝廷大敌当前,皇帝到底是没有时间一直陪着她的,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了。她便自顾自用了膳,而后去看了看念珺,念珺正在月夕的陪伴下背诗,唐榆教了她很久她却不大愿意学的那首“两个黄鹂鸣翠柳”现下已能背得滚瓜烂熟,徐思婉立在门边听得欣慰,却见念珺背完后就指了指面前的书,仰头向月夕道:“这是唐叔叔写给我的,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徐思婉猝不及防地心头一搐,一股酸楚倏然涌上。她怔忪了半晌,木然地转过身,失魂落魄地从念珺房门前离开。

自那日从诏狱回来算起,她没有为唐榆落过一滴泪。初时是万千情绪都在胸中翻涌,却硬生生就是哭不出来。后来,一切都好像随着时间慢慢地淡了,可他又好像变得无处不在,她常会在一闪念间不自禁地想到他,亦或见到些趣事就想说给他听,下一瞬再惊觉他已离世,就又激起一股沉默的难过。

除此之外,她也比从前多了些古怪的念头,在清静无人时,她常会一遍遍设想,如果秦家和唐家都还在会是什么样子。

过去的十几年,她都并不太想这些。

因为她虽背负血海深仇,却也是被养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们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所以她的恨就是直来直往的恨而已,并不大会花什么心力去假设若秦家还在,她的日子会过程什么样子。

但在唐榆走后,她开始想这些了。

她开始想,若是那样,他们大概会很熟,可能还会一起读书。唐榆大她五岁,又是她兄长的伴读,到了她读书的年纪,如果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正可以去问他呢……

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秦府宅院的样子,于是,一切设想都变得更为真切。

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细致想象过一些逢年过节的情景。秦家家大业大,逢年过节常会大办,邀亲朋好友同贺,于是上元有灯会、清明有投壶,众人欢聚一堂一拼高下去争头彩。她想至少在猜灯谜这件事上,他是很有胜算的。

这些毫无意义的设想,总会让她入迷。她借着这些设想打发了许多时间,既让她舒服了些,也让心里的伤更痛。

她刺向唐榆的那一刀,终究也刺进了自己心里。

·

翌日天明,徐思婉再度梳起浓艳妆,不紧不慢地步入长秋宫的宫门。

彼时恰逢御前的宫人刚来传过皇帝命贵妃侍疾的口谕,来者也知这是个苦差,说完不等皇后多问,就匆匆地告辞了。

皇后也是实在心力不支,一时滞在那里。徐思婉入殿含笑端详了她两眼,盈盈一福:“娘娘万安,臣妾奉旨来为娘娘侍疾。”

“你……”皇后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森狠地盯着她,目眦欲裂,“本宫……本宫到底是一国之母,你要做什么!”

“娘娘稍安勿躁。”徐思婉口吻悠悠,缓缓踱向床榻。花晨见状,心领神会地搬了张绣墩放到床边,徐思婉落座,皇后愈发不安:“滚出去!”

徐思婉一哂:“臣妾是奉旨而来,娘娘还是莫要这样将人拒之门外为好。让臣妾好好为娘娘侍疾,对咱们都好。”

皇后神色怔忪,眼底划过一抹无可掩饰的慌乱。

徐思婉欣赏着这抹慌张。

她自然是要慌的,这道旨意下来便意味着,皇帝放弃她了。

皇帝放弃了对她的一切尊重与维护,让她成了一个可被人随意出气的物件儿,将她丢在了与她水火不容的宠妃面前。

——这跟把一块肉丢在饿狼面前,又有什么分别?

徐思婉笑吟吟地端起搁在一旁的药碗,舀起一勺耐心地吹凉,接着心平气和地送过去,送到皇后嘴边。

“滚!”皇后扬手,药碗猛被打翻。药汁倾洒出来,在徐思婉玫红的衣衫上染出了一抹暗色,像血。

“皇后娘娘这般,可就不大好了。”徐思婉搭着花晨的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扬音吩咐,“本宫更衣,花晨,你去为皇后娘娘重新备碗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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