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c小调合唱幻想曲》（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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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宁指尖下凝重灰暗的钢琴声响，持续笼罩在交响大厅上方。</p>

像乌云中的雷霆、即将扑面的狂潮、或蓄势待发的休眠火山。</p>

“难道说，是一个带出乐队的钢琴序奏？4小节或8小节？”</p>

“比如，类似他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开篇？”</p>

包括《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主编耶图斯，《霍夫曼留声机》资深记者费列格在内的一众乐评人，此时听着范宁演奏，第一反应联想起的就是“拉二”。</p>

如此的话，真的很有新意啊…</p>

很多带着审视意味的人，都从开篇感受到了这绝非陈词滥调。</p>

并没有照搬那位巨匠的晚期交响曲的升华程式，而是在近似钢琴协奏曲的体裁中加入合唱？</p>

正当众人以为钢琴的“序奏”即将带出乐队开篇时，他们发现自己又猜错了。</p>

席林斯大师仍旧负手而立。</p>

那位统领全乐队的希兰首席小姐，手中的小提琴也仍旧竖抵在腿上。</p>

钢琴四句柱式和弦反复起落后，范宁的右手未停，在高音区带出一片由三度双音组成的经过句。</p>

它们迂回下落，就像轻而惆怅的叹息。</p>

随即范宁松开踏板，俯身小心翼翼地触键，让其化作中音区的重复音型。</p>

音色轻而短促，带着微微的步伐行进感：</p>

“la/xi/la/xi/la/xi/la/xi/la—。”“xi/re/xi/re/xi/re/xi/re/xi—。”</p>

滴答滴答的重复音型交替，左右手又互答对比，灰暗的小调和声逐渐重现。</p>

彷徨，拷问，虽然音量不高，色彩不浓，却带着悲剧性英雄气质的暗示。</p>

无关什么尝试或致敬，音乐本身这样开端，难道还不能称之为伟大吗？</p>

才不到十个小节，各位听众已因为范宁的演奏而深深动容，哈密尔顿老太太双手紧紧撑住了席位扶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泪光闪烁。</p>

第二遍，范宁右手加厚八度演奏，而左手同时出现了一条下行的三连音群。</p>

突然额外挤入的音符破坏了工整的节奏对应，奇异的紧迫感扑面而来。</p>

音群力度一路攀升，双手在飞速运动中渐行渐远。</p>

“咚！咚！咚！”在乐句的尽头，范宁双臂发力，踏板深放深踩，再次奏响以八度低音为始的大和弦。</p>

远关系的E大调转调，让色彩带上了强烈的对比，在通篇sf与ff的重击声中，柱式和弦逐渐坍塌分解，范宁的左右手上下翻飞，带出一片片清冷的琶音音群。</p>

“这…竟然还是他一个人的表演！”</p>

“别说合唱了！就连乐队…过了快三分钟，乐队都没出现！</p>

“他这是写了一整篇钢琴独奏吗？”</p>

那些在前期琢磨着钢琴与合唱该如何进入乐队的人，此刻得到了一个完全偏离预期，却又极其动人、极其符合审美的答案，突然觉得心驰神往，又佩服得五体投地。</p>

不说别的，一场交响音乐会，听了那么多优雅的管弦乐舞曲，突然呈上一大段冷光闪烁的钢琴独奏，这很清爽解腻对吧。</p>

“随性，太随性了，完全不拘一格的创作手法！我突然意识到，它的标题不仅是‘合唱’，它是‘合唱幻想曲’，这简直太富有幻想气质了，而且，还是以悲剧主义为内核的古典幻想气质！”</p>

指挥台上肃立的席林斯大师，虽然已和范宁走了几次台，但此刻舞台上的深度演绎，他又挖掘出了很多不一样的感受。</p>

范宁左手提腕离键，右手以随性的速度奏出一长串上下起伏的华彩句，并以半音阶的姿态冲至小字三组的高音C。</p>

一串嘹亮的颤音，带出此前左右手对答的“彷徨步伐”复现。</p>

新的素材出现，高音区重复双音的律动中，范宁左手以sf的突强力度加入，奏出一个长短音结合的，犹如宣言与号召的动机片段。</p>

但在转调和发展中，范宁右手那象征痛苦的敲击声越来越大，音区越来越高。</p>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他如此在心底呐喊着“初始之光”的开篇以告知听众。</p>

就在众人的心神仿佛即将被无情的命运击溃时——</p>

英雄的伟力终于爆发，以抗争的姿态奋起反抗，那条号角式的左手动机，突然化作了倾泻式的下行三十六分音符，比原先蜕变的三连音的拥挤密集程度更进一步！</p>

听众们心惊胆战地发现，范宁的右手仍在敲击着刺耳又凶险的八度音型，而左手在高速跑动之下已经残影纷飞，两股力量短兵相接，厮杀惨烈而血腥，钢琴的声音如火山爆发般响彻整个交响大厅！</p>

“轰！——”</p>

最终，似巨物坠地，灰尘扬起，一个c小调的重属七和弦被范宁双手猛烈砸落。</p>

双手上下翻飞间，分解琶音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贝多芬在1808年的那个冬夜所即兴的，这段极其炫技又极富悲剧气质的华彩，终于走向了尾声。</p>

足足近四分钟的钢琴独奏，最后得到的却是一片游移的色彩，一组不完满的终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p>

英雄的诘问在空气中经久不散。</p>

听众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大幕，终于拉开了。</p>

指挥台上的席林斯大师，执棒的右手不知已在何时抬起。</p>

一瞬间的完美默契，范宁松开踏板，指挥给出落点，几乎在残响消失的同时，罗伊率领全体大提琴组，以pp的弱力度，奏响了一条c小调的低音旋律“探询动机”。</p>

4个半小节的长度、短促的运弓、带附点的节奏…罗伊弓下的这条旋律先是带着试探意味地往上级进，体现了积极寻求答案的特质，但又似畏难犹豫般地回落。</p>

于是范宁重新提起双手，在高音区奏出带有宣叙调特征的旋律，以劝慰和安抚的温暖色彩作答。</p>

第二次，还是“探询动机”，转入f小调，换中提琴与第二小提琴呈现，范宁同样提腕落键予以回应鼓励。</p>

双簧管、大管与圆号的随即加入，让音色更加温暖而富有质感，这些富有宣叙调特征的旋律与“探询动机”交织发展，最后管乐吹响了色彩稍显空泛的五度双音，在大量自由延长的表情术语间，似乎有什么新生事物要酝酿而出了。</p>

终于在第53小节，范宁用钢琴承接了双音的敲击，随后在圆号的伴奏下，初次呈现出该部作品中最核心的，与“贝九”终章“欢乐颂”神似的“欢乐主题”。</p>

在世界污秽不堪的表皮背后，有那样一道光，凌驾于所有异质色彩之上，有时能照裂颅骨，有时也能刺透黑暗与痛楚，滴落在世间色彩失真的淤泥中。</p>

莫扎特式的半分解和弦伴奏之下，以规整的八分音符组成的“欢乐”旋律显得质朴温情，间插其中的钢琴华彩句则如一支欢快而灵动的歌谣。</p>

自苦难中初生的“欢乐主题”显得尤为珍贵，没有听众愿意将其匆匆品味一番就弃之不管。</p>

他们自然而然渴望着台上的音乐家们能以变奏的方式，充分探讨它的愉悦与芳香。</p>

范宁弹出伴奏柱式和弦，在此基础上长笛开始第一轮变奏，以十六分音符在高音区做花式展开，琼那富有弹性的轻快吐音显得稀薄而清亮，似乎回应了此前华彩的灵动气质。</p>

接着钢琴伴奏变成了更加稀薄的左右手交替式，长笛退场，两支双簧管进场，相隔三度平行展开第二变奏，摇摆的音型、弹跳的姿态、脆亮的音色…种种幽默的音乐性格令人忍俊不禁。</p>

第三变奏时，范宁双手提腕退出，他有了一小段可以休息的时间，此刻坐在钢琴前惬意微笑，轻松晃头，欣赏着木管三重奏的演绎。</p>

大管深暗中带着憨厚的音色，加以两支单簧管的和音，它们在同质底色的伴衬下显出高纯度的融合，同时又与主题钢琴独奏时的歌唱性保持了一致。</p>

第四变奏，木管三重奏换成了弦乐四重奏，提琴们整齐划一地编织出醇厚又绵密的织体，并附带偶尔谐谑性的两两对话。</p>

音乐力度逐渐增强，无缝衔接至乐队全奏的第五变奏，于是“欢乐主题”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高光时刻，交响大厅中光芒四射，颂赞之声响彻每一个角落！</p>

在乐队强奏之后，钢琴不着痕迹地重现，范宁的左手奏响热烈的三连音，右手则弹出一条带着欢快颤音的华彩旋律，配合乐队辉煌的柱式和弦，对整个呈示部做阶段性的总结。</p>

随后钢琴奏出变形后的“彷徨主题”，音区在不安的焦虑氛围中升高，再次化作一连串似轻声叹息的经过句。</p>

突然，范宁眼神眯起，左手以ff的力度弹出I-V级交替的c小调和弦，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灰暗旋律自右手出现，开启了展开部之始的第六变奏。</p>

乐队阵营抱之以激烈的竞奏，在席林斯大师的指示下，乐手们弓弦飞舞、管乐齐鸣，而宿命与苦难的化身轮到钢琴扮演，范宁全身环绕着肃杀的灵性气场，每一次利落的提腕，每一组凌厉的触键，都带动着从头到脚的震颤。</p>

极为戏剧性的诠释手法，带来的是暴风雨般的激烈对抗，这一轮冲突转入了一个B大调的弱音经过段，最后结束在不甚明亮的a小调上。</p>

但很快，do的升高半音，开启了第七变奏的A大调冥想性柔板。</p>

于是听众们发现，原先那个营造出充满凶险与暴戾的音响的钢琴家，指尖下转瞬间又传出了温柔而迷离的旋律。</p>

范宁脸颊仰起，微笑闭眼，右手轻抚琴键，每一处转指、穿指或同音换指都带着对恋人呵护般的爱意，在乐队伴奏声中，弥漫着丝丝甜意的歌谣于高音区流淌。</p>

阳光拂照，秋千荡漾，少年少女在春光下浓情低语，此时“欢乐主题”被放大了它欢愉与沉醉的一面，这不是最终的答案，但足够美好，足够令人沉湎其中。</p>

钢琴右手奏出一个停留在A大调属音E上的长颤音，左手敲击出钟声般的附点节奏，于是大管、圆号与长笛接连模仿回应，化作了第八变奏铿锵激昂的军队进行曲。</p>

气宇轩昂的节奏形式、钢琴与乐队充满活力的对答、自由自在的转调手法，展开部消失在一段优美的华彩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