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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裴无双与皇后请安罢,回到清虞轩内,高兴得险些蹦起来。

“皇后娘娘特准我年后上元节出宫回家中探望!”

与她一同入宫的贴身婢女也高兴得不得了。

嫔妃寻常不可出宫,更不可私下与家人相见,她们自两年前入宫起,便未再踏出过宫门一步了。

看着眼前因终于能见双亲一面而喜不自胜的裴婕妤,婢女笑着笑着眼眶莫名有些发酸。

……

很快到了各衙门封印的日子。

年前最后一个早朝临散之际,皇帝让内侍各递了一篇“见闻论”到百官手中:“朕偶得一学子此论,读来颇觉有趣,望诸卿于闲暇之际共赏共评。”

百官皆应下。

是以,这篇“见闻论”,便好似成了年节间众官员的“课题”。

有人认真品鉴起来,有人试图借此揣摩圣心,亦有些不甚通晓文墨的武将摸不着头脑,干脆抛在一边。

时敬之自然也拿到了此论——嗯,他是抛在一边的那一类。

毕竟,已经提早看罢了。

这一日衡玉刚回了吉家,便听自家兄长对那篇“见闻论”赞不绝口,“……眼界与灵气皆备啊,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写?我昨晚读到兴起处,倒真想与之见面一叙!”

衡玉笑了笑:“想来阿兄迟早会有机会的。”

吉南弦未深究妹妹话中之意,往她身后一瞧,稀奇地问:“怎么,今日你家那位,竟没跟来?”

“他被留在宫中陪圣人下棋呢,一时半刻想来脱身不得。”

这话不假,尤其是后半句——

时敬之从宫中离开时,已近日暮,赶回王府中,一听衡玉去了吉家,赶忙就过来了,在吉家大门前下马时,衡玉刚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菜。

听得下人来通禀“姑爷来了”,大家纷纷搁下筷子,衡玉拿筷子将方才夹过的菜整理修饰了一下,满意点头。

待时敬之进来时,她便从容道:“便知你会来,都未动筷,正等着你呢!”

孟老夫人吉南弦等人亦心照不宣地笑笑点头。

时敬之佯装没瞧见她唇角的那一点油迹,将这送上门的面子接下,在她身边落座。

“谁输谁赢?”衡玉随口问他。

时敬之拿起筷子,道:“圣人连输三局。”

衡玉讶然:“你怎这般强的胜负欲?”

“若非如此,他不能放我出宫。”

“……”衡玉点点头:“这倒也是。”

“吃鱼。”时敬之先加了一块鱼腹处的无刺嫩肉,送到她碟中。

衡玉刚夹起,凑到嘴边,只觉太腥了些,但不想辜负他的好意,然而刚咽了下去,便觉胃中一阵翻涌。

她皱眉偏过头去。

众人见状忙询问起来。

“阿衡怎么了?”

“白神医不在家中,先去外头请个郎中来瞧瞧——”

宁玉道:“看样子是着了凉了?”

喻氏却猛地站起了身来:“!”

这情形,这配置,怎会是着凉!

通常来讲,这绝对是——

“阿衡莫不是有孕了!”嫂嫂踊跃猜测道。

四下静了静。

“阿衡……”时敬之看向衡玉,神色紧张地带着询问。

衡玉也怔了怔,细细算了算日子,心中也陡然快跳了几下。

“等什么,快请郎中呀。”孟老夫人催促道。

……

一个时辰后,见得一名郎中被送出吉家大门,刚从外面回来的白神医眉头一跳——他这不过出去半日,竟就有人要动摇他的地位了?

总不能是有什么急症?

这般想着,他快步往前厅走去,正听得众人满声欢喜地为日后做着打算——

“你们说得这些都是次要的……要我说,眼下当务之急,是将阿衡有喜之事尽快告知萧伯母才是!”吉南弦笑着道。

“什么?有喜了!”

白神医神色大震,快步奔进厅中,看着被众人围着坐在椅中的衡玉,不禁懊悔地拍向额头——这么大的彩头,竟不是由他亲手开出来的!

早知如此,纵是老严的酒再好喝,他也是绝无可能出门的!!

……

这个年节,萧夫人满脸写着“双喜临门”,白日里在人前笑意不下脸,待到了晚间,则是不时便要笑出声来。

面对儿媳时,自是百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面对儿子时,自是教儿子要如何对儿媳嘘寒问暖,如何对儿媳关切备至。

……

衡玉与时敬之成亲已有两年余,这个孩子,似乎来得已算迟了些。

但对二人来讲,却是刚刚好。

西域战事落定,才算真正开启了安定之道。

晚间,夫妻二人从上元灯会回到府中,于室内对着灯火闲坐,衡玉靠在时敬之肩头,听他不知第多少次问道:“可想吃些什么?”

衡玉近日胃口差,他便换着花样问她:“乳鸽汤?或是鸡丝银耳?夜中吃了也不必担心不好克化。”

“萧景时,你近来得是将这辈子的菜名都报完了吧?”衡玉闭着眼睛笑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说说话。”

她方才说了些关于书院之事,此时便提起近来听到的一些风声:“我听说,有官员暗中商议着,要让圣人自宗室中过继子嗣为储?”

圣人登基已是第四载,至今未有皇子。

“是有那么一两个闲人。”时敬之将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但还未成形,便被中书省的官员训斥了。圣人尚且年轻,过继之事言之过早。”

“但也的确是该想着立个储君了,对吧?”衡玉忽然抬眼看着他。

时敬之抬眉:“看我作何,论起揣摩圣心,你才是佼佼者——”

衡玉眨了眨眼睛:“照此说来,我的确是猜对了?”

时敬之垂眸笑望着她:“嗯……应当很快便有分晓了。”

……

此一刻,裴无双正吃着红烧肉。

“看看将我们双儿馋成什么样子了……听说那皇宫里当差的人最是看人下菜碟,咱们双儿莫不是遭人苛待了?”

窦氏满眼担忧心疼地道。

她与丈夫裴定只这一个女儿而已,因此才会那般放纵着养大……可谁成想,被他们这般养大的女儿,最终的归宿会在宫墙之内。

“那倒不是,只是我想念阿娘的手艺了嘛。”裴无双咧嘴一笑,又夹了一块肉送入口中。

吃得心满意足肚皮溜圆后,裴无双才放下了筷子,看向坐在那里的裴定:“父亲怎么都不说话的?怎么,这是见女儿在宫中没能争宠争出个名堂来,失望啦?”

裴定叹了口气,这才看向女儿,语气复杂愧疚地道:“爹这是……这是觉得无颜见你。”

“是爹和族中拖累了你……”

裴定说着,眼眶忍不住红了:“我们双儿,本该自由自在的,哪怕是继续追着那个和尚跑也是好的,至少……”

窦氏拿眼神打断了丈夫的话。

裴无双面上的笑意凝滞了片刻,旋即恢复正常:“决定是我自己做的,说什么拖累啊,往前父亲不就常说,就指望着我来攀龙附凤的吗?这不恰是遂了您的心愿?”

“那……”裴定一噎,瞪眼道:“那你当初还说自己不是这块料儿,非得砸了为父的饭碗不成呢!”

“那您不是还说,人总是要成长的嘛,我如今不正是成长了么。”

“……”裴定沉默了一下,道:“爹宁愿你永远不要长大。”

窦氏眼底酸胀得厉害,只得微微偏过了头去。

裴无双只当没瞧见母亲的异样,凑到父亲身边来,笑嘻嘻挽了他一只胳膊:“过去的事便不提了,不如爹与我说说族中近况如何?”

“尚可……”裴定拍了拍女儿的手,叹息道:“自你入宫后,你大伯即官复原职,只是……朝局初定不久,族中之力到底微薄,在很多事情上并无相争之力。”

裴无双“啊”了一声:“大伯堂兄他们这般无用啊,我都做到这般地步了,他们竟还是老样子?”

“他们这样,当真是让我觉得这番英勇就义毫无意义啊。”

“你这丫头……”窦氏拿泪眼嗔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道:“…裴氏族中深陷没落之局已久,能维持如今局面,已是圣人恩典,十分不易了。”

裴定在旁点着头。

“这般想法可不成啊,我这宫都进了,你们怎么能如此丧气呢?想我家阿爹如此擅长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不做个天子近臣,岂不亏了去?”裴无双眨眨眼:“父亲先别急着莫妄自菲薄,关于此道,女儿可是手握天机呢。”

“双儿……”裴定惊了惊:“你该不是想争什么皇后之位?阿爹告诉你,害人之心不可有!况且你从小到大向来只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双儿啊,阿爹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不要株连九族啊……”

“您说什么呢!皇后娘娘待我这般好,我感激她护着她还来不及呢。”

“那你说什么天机不天机……”

“我说的可是……”裴无双在父亲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裴定大惊之下,舌头都打了结:“你是说,皇,皇……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您仔细想想,圣人此前之举,还有阿衡入崇文馆为官,这背后的深意,您便不曾想过?且您没拿到那篇‘见闻录’吗,可知那是何人所写?”

“……以为父的官职,倒是拿不到的。”裴定道:“但听你大伯说了!你是说,那是……”

裴无双点头:“爹,先机即天机,您说呢?”

语毕,目含寄托地道:“裴家的荣辱富贵,就系在您见风使舵的本领之上了。”

裴定定了定心神,细思之下,只觉的确有窥得天机之感。

是以——

连夜寻到家主兄长,对灯熟读了那篇见闻录,而后奋笔疾书,写下一篇洋洋洒洒的夸赞之辞,郑重交到兄长裴煊手中:“明日早朝,陛下若问起对此见闻录的观后之感,兄长必要照着念才好!”

裴煊皱了皱眉,看了看:“虽然,但是……是否过于谄媚?”

“什么谄媚,这是荣华富——不,这叫慧眼识珠!”

……

次日早朝,皇帝于即将散朝之际,果然问起了此事。

夸赞之言不在少数。

但多是些中规中矩的场面之言——毕竟拿捏不好圣意,说得太过,不是好事。

这个时候,中庸之道就十分适用了。

不过……

永宁伯裴煊是怎么回事?

自请出列且罢了,怎夸了足足半刻钟还未停!

且说什么——

“做此文章者,颇有治国之道,如此人才,陛下当重用!”

好家伙。

他还真敢说!

知道做文章的是谁吗,就治国之道!

好么,总算知道裴氏为何没落了。

还是说,破罐子破摔,搁这儿富贵险中求呢?

“臣之看法,亦是如此。”

——谁还附和上了!

哦,是范阳王啊……那没事了。

到底随这位怎么说,圣人也不会怪罪的。

百官对这份“偏爱”已看得明明白白。

而龙椅之上,皇帝已是龙颜大悦。

“敢问陛下,做此文章者是何人?”裴煊满眼向往之色:“微臣为其笔下文章折服,近日总生登门拜访请教之念!”

这浮夸的流程话术,也是五弟写好的!

若结果有误……他非得打死这个弟弟不可!

好在皇帝笑得愈发舒心了,却不忘故弄玄虚:“朕此前说罢了,其不过是一位尚在求学的学子罢了。”

裴煊赶忙接话:“想必尚且极年轻?”

皇帝含笑点头:“是,不过十二岁而已。”

裴煊惊叹无比:“此子日后必然大有可为!”

百官:“……”

这般夸法,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怀疑做文章的就是他裴煊的亲生儿子!

而事实证明,倒不是裴煊亲生的——

是圣人亲生的!

“朕便也不同诸位爱卿打哑谜了。”皇帝笑道:“做此文章者,并非旁人,正是朕之长女嘉仪。”

满殿哗然,意外之声此起彼伏。

“竟是嘉仪公主所写……”

“是了,这一两年间,嘉仪公主不正是在外游历吗?这见闻录中,所涉地方军农之事,非亲身所历而无法写就……”

“可这文章……无半点小女儿的脂粉气……”

“倒是少见。”

百官回过神来,便恍然了——合着圣人这是想听人夸他闺女呢!

但的确当夸,当夸啊。

百官放下了心来,殿内气氛松快,夸赞之言不断。

也有几位大臣未曾多言,而是暗暗交换着眼神。

陛下此举……当真只是想听人夸一夸嘉仪公主吗?

后宫间,有传言,道是陛下无子嗣,非是不能有,而是不愿有……

起初他们只觉这传言是谣传,只因毫无道理可言——天下岂会这般荒诞的道理?更何况是帝王!

而眼下看来……

总不能……

殿内气氛和煦融洽,君臣有说有笑,然而不少官员心中皆起了惊涛骇浪。

这份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数月过去,其间种种迹象已明,而终在立夏当日,皇帝提及了立储之事——

立皇长女嘉仪公主,为皇太女!

从朝堂,至民间,说是惊天动地亦不为过。

激烈至极的反对之声无数。

见天子“不肯悔改”,有官员大行罢朝之举,于府中称病不出,更甚者声称要以死明志。

如此种种,衡玉看在眼中,并无半分意外。

“难免如此,意料之中。”她同嘉仪说道。

嘉仪近日听多了那些贬低之言,此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再抬眼时眼底愈发坚定了:“是,父皇也是这般说的,有父皇和老师在,嘉仪不惧。”

……

同年八月,衡玉诞下一女,乳名,晨微。

晨光熹微,起之破晓,虽微而不炽,却为破除混沌之始。

……

十月,崇文馆内设辩赛,邀年轻的宗室子弟与嘉仪公主对辩,无一人胜出。

而反对之人总有新的说辞。

关于立储一事之争议,仍未休止。

……

次年三月,范阳王奉旨平乱,归来时,又为大盛带来了一份安定。

……

春去春又来。

……

纵观古今,再如何激烈的争议,再如何看似离经叛道的妄谈,在绝对的势力压制下,总会休止,继而赢得胜利。

李蔚之乱,间接削弱了士族,打乱了势力排布,让这位年轻的天子登基之际即有了收拢实权的机会。

是以,这位天子的坚持,是有分量,有意义的。

而嘉仪公主身后站着的,不止是天子,皇后母族金氏,更有手掌兵权的范阳王,去年已入中书省的吉南弦,有参政之权、且极擅辨,身怀六甲时亦能将两位朝臣骂得当场请太医的吉学士——

以及那毫无风骨、且好像提早偷看了答案、以裴氏为首的世族!

还有在这两年的争论之下,因逐渐看清了局势,而放弃抵抗的诸多官员……

甚至就连那些刚取得举人功名、尚未真正步入朝堂的各地年轻学子们,也在四处宣扬嘉仪公主有治国之才,广泛传诵其文章策论——

至此,大势已去,大势已成。

……

女子十五而及笄。

这一年,嘉仪公主未办及笄礼。

等着她的,是立储大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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