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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敏身后背着一捆劈柴,踏着清晨的露珠一脚高一脚低地迈下了青峰寺。扶着路旁的一棵大树喘口气,抬起头,袅袅的炊烟盘旋在高高的烟囱四周,被风揪着飘在小镇上空,扬着一丝丝锅底灰的味道、牵着一缕缕熬稀粥的香气,伸手摸摸“叽叽咕咕”叫的肚子,仿佛看到家家户户烟灶里冒着火苗,锅里的碴子粥翻腾着滚开的气泡……舔舔嘴唇,吞咽一下口水。

郊外的战火纷飞,很少有人家能熬一锅粥,就是高粱粥也没有,那点粮食都被鬼子搜刮去了,供应的粮食只有玉米棒子和橡子面掺和一些石头沙子,这点东西也要花钱买。

前几天,绣舞子告诉她们绣工说,以后没有大米了,只有混合面,混合面是麦麸子和玉米棒子粉碎的面粉,无论什么,只要不兑沙土,能吃就行。

拐过前面岔路口,坑坑洼洼的通寺巷就在眼前,巷子里没有人影,只有几只流浪狗在互相追逐,它们偶尔昂起头低叫一声,有气无力,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给它们?巷子里堆积的柴火垛子、玉米秸上的枯叶在风中摇曳。

小敏把背后的劈柴往身前使劲拽了拽,绳子紧紧勒着她骨瘦粼粼的肩膀,已经磨碎了皮,火辣辣的疼;用双手分别握住胸前的绳子,用拳头支棱起一点空间,减轻一些疼痛;长长的辫子在眼前荡着,在地面上扫着,抓起它塞进前襟里面。

走到家门口,停下脚步,把被汗水笼罩的目光从地面上抬起来,穿过眼前的栅栏门,往院里瞭望一眼,仔细地听了听,小白瓜还没有醒,也没有听到小九儿的哭声。

调转脚步,艰难地往前大街的方向走着,她要把这一捆劈柴送到苗家面馆。

张牙舞爪的劈柴压得小敏喘不动气,怎么这么沉?天气不热,一流流汗水浇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像是刚刚洗过没有沥干水,湿淋淋地贴敷在身上;密密层层的汗珠子从光滑的额头滚落,像朝露润泽了她红扑扑的、细腻腻的脸颊。

“您好,俺向您打听一下路,您知道青峰寺怎么走嘛?”随着这声问话,一个男人的大脚停在小敏的眼前。

抬起眼睛,从下往上看,一双千疮百孔的鞋子,糊着一层干泥巴,看不清颜色,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一条青色的裤子,摞着无数个补丁,裤脚吊在小腿上,露出血迹斑斑的脚踝;一件灰色小褂,不算肥大,衣襟已经碎了,袖口也碎了,衣领不仅脏兮兮,还油泽泽,还有一个磨损的大洞,看着不舒服,如果没有那几根摇摇欲坠的布丝牵扯着两边,眼瞅着就要四分五裂;再往上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龄,一张英俊的五官,不仅菱角分明,还气宇轩昂,好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往前走,走出巷子,往山上走,就在半山腰上……”

“你是个女孩子?!累吗?俺帮你。”青年语气里不仅带着惊愕,还有同情:“如果你家离这儿不远,我可以帮你背回家。”

“不,俺能行,俺已经习惯了。”

“那你快走吧,站时间久了会累,累了靠墙站会……再见,小丫头,不打扰你了。”青年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

小敏笑了,看着他岁数也不大,还喊别人小丫头,……他是那个男孩?!小敏蓦地想起了去年,她捡玉米秸时帮助过的那个男孩,一个非常机智的男孩,他叫家云。姚訾顺曾告诉她说:家云十四岁在古北口战场上打过鬼子,至今穿梭在抗日情报线上。从那以后,家云就是小敏心中的英雄。

想到这儿,小敏着急地转回身,她想再看看家云一眼,问问他是否还认识她?只见家云火急火燎的背影已经穿过了巷子,直奔青峰寺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的一户门洞子里,正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这个女子是妓院的莹霞姑娘。她俊秀的媚眼紧紧盯着家云的背影,看着家云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收回黯然伤神的目光,她看到了背上背着劈柴走在巷子里的小敏,她心生可怜。

巷子中间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说笑声。几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女人,女人手里拉着孩子。他们有的肩上背着破筐子,有的一只手里拎着绳子,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刀,看样子他们是要上山砍柴,或者挖野菜。

小敏把双脚往边上挪了挪,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把背后的劈柴靠在旁边的墙上,站直了脊背,好舒服,那个家云说的一点不错,累了靠着墙歇歇,真想就这样靠着墙站着不再往前走,可是,还有小九儿,还有小白瓜等着她回家做饭吃。

几个女人擦着小敏身边走过,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她们扭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敏,嘴里嘀嘀咕咕:“这个丫头是苗家的童养媳,苗家儿子从青岛带回一个女子,这丫头没地方去,只好住进了白家,听说她是一孤儿,唉,可怜呀。”

另一个女人好奇地问:“她背着柴火去哪儿?白家的门已经过了。”

“去苗家,她在苗家生活了三个月,那个苗家儿媳妇要她偿还三个月吃住的费用……”

“苗家那个儿媳妇,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前面走着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怒目切齿地骂着他们的女人:“吃饱撑的,闲的没事做是吗?老娘们在一起就会说三道四,乱嚼舌头根,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有工夫议论别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骂提拎甩褂子……这天马上就冷了,山上的柴草不够抢,你们这帮臭娘们都不如一个孩子起得早。”

几个女人互相扯扯衣角,递了一个眼神,闭上了嘴巴。

苗简已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每天吃过早饭,背着手大摇大摆沿着大街走过,远远看着他的走姿很像苗先生,身上也穿着一件蓝色长褂,长褂很新,这是孙香香找裁缝铺子量身定做的。她本来想让她丈夫穿西服去学校工作,学校有规定,必须穿长袍,没办法,为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只能随乡入俗。

苗简已没有苗先生个子高,骨头架子也没有苗先生大,细瘦又矮小的身影,软绵无力,像是没睡好觉似的;头发梳的顺溜,不知抹了多少油,油光铮亮,没有阳光照在上面,也闪着玻璃花一样的碎光;刀削的脸颊,一个高挺的鼻梁直通额头,两条浓黑的眉毛重叠在鼻根上,忧心忡忡的样子;圆溜溜的眼珠子上戴着一副眼镜,那两个镜片上只有孙香香的影子。

苗简已有个性,一个自命不凡的性格,不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作,是因为他在大城市上过学,并且成绩优异,还有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媳妇,这是他骄傲的资本,这也是他瞧不起邻里邻居的主要原因。

今儿,苗简已身穿他那件蓝大长衫,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往下一撩眼,衣襟下摆挂着几个灰不溜秋的泥点,弯腰拍打了几下;露出他腿上一条绸缎裤子,裤脚肥大,遮挡住了他一双不大的脚;脚上是白色的袜子,套在一双黑亮的皮鞋里。

站直身体,他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

“薛婶几点了?”这是他每天必问的一句话。

“少爷,快七点了。”薛婶踮着小脚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回答。

苗简已不到七点半不出门,他认真研究过,从家到学校走路半个小时,八点半上课,他预付出半个小时到学校喝几杯茶,与学校几个教员侃会大山。他只结交领导或者有一定家底和权利的人,他瞧不起那一些咬文嚼字的、穷困潦倒的教书匠,他们只会那点之乎者也;就像他瞧不上那一些穷邻居一样,不仅没有知识,更没有见识,只会蜷缩在无买卖的铺子里唉声叹息。这点他像极了他的老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中午他一般在学校食堂吃饭,他懒得来回跑。孙香香也不让他回家,第一为了显示她丈夫不差钱,第二她有时候也出去吃饭,或者出去玩。荣婆子成了她的向导,带她去过日本料理店,带她去过舞厅和咖啡屋,带她进过大烟馆。

孙香香知道抽大烟的危害,她去大烟馆只为了认识日本人,她会见风使舵,更会溜须拍马屁,为了巴结日本人,她就像到处乱飞的苍蝇,闻到一丁点腥臭味就会扑过去。

“少爷,晚饭您想吃口什么?”薛婶想告诉苗简已:火房里没有米了,放学回来路上买点回家。她试探了几下不敢说。

听了薛婶的话,苗简已也不回头,举起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晃了晃:“不用了,放学后,俺去酒馆喝点酒,你只管照顾好少奶奶就行了,问问她喜欢吃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整天熬玉米碴子粥,她喝腻了。”

“少爷,火房里只有几斤棒子面……少奶奶说面馆里的面粉不能动,留着卖钱。”薛婶双手垂在裤子两边,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样子。

“没有大米吗?少奶奶喜欢吃米饭,以前在青岛,她一天三顿都是米饭,瞅瞅,到了咱们苗家,一天都吃不上一顿米饭,你们就不怕少奶奶笑话咱们苗家穷吗?”苗简已不想听到薛婶在他跟前念叨吃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听。他要面子,在孙香香面前他也要面子。苗家在青峰镇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有一个面馆,而如今,有面馆却吃不饱饭,每天为了吃的劳神费力;有一份工作,却拿不回家一分钱,那点工资刚够他喝酒。

听着苗简已蛮横无理的话,薛婶心里别别扭扭,苗简已两口子就像不成熟的孩子,不仅需要别人伺候,还要别人想办法弄来好吃好喝的,填饱他们贪馋的肚子。这是什么道理?没有道理。无论苗简已说什么,薛婶也不敢反驳,那个少奶奶在屋里装睡,苗先生在他书房里坐着喝茶。

书房的窗户开着,厚重的窗扇在风里上下忽闪;擦得铮明瓦亮的玻璃,返照着杏树干枯凋零的影子;苗先生手里的茶已经凉了,没有一丝热气,往嘴边上送送,又拿开,把茶碗放到身旁的桌子上,想站起身来,又坐下。妻子活着时他很少发火,妻子死了,他更不想发火,发火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惹一肚子气,他生他儿子的气,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念过十几年的学,现在又为人师表,不仅没有任何长进,甚至可以说没学会做人。

苗简已脸上露出急躁之色,他把一只手卡在腰上,把另只手握成拳头顶在窄窄的额头上,语气调高几分贝:“薛婶,苗家的事儿你找少奶奶商量,现在我爹也不管家里的事情。我吗?我有工作,我这份工作是苗家的最大收入,想保住这份工作,还要学会交际应酬,每天殚精竭虑,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好不要来烦我,你去告诉那个丫头,让她把这个月分的大米都送来苗家。”

“这,她也要吃饭呀……”这句话在薛婶嗓子眼里转转。

孙香香侧着身子面对着窗户躺在炕上,她一只手枕在耳门上,一双狐狸眼滴溜溜转着,院里苗简已和薛婶的身影、举止动作尽收她的眼底,两人的对话也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翻了一个身,迟疑了片刻,忍不住从炕上爬了起来,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扭捏着走到屋门口,把身体软绵绵地斜靠在门框上。

“薛婶,少爷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家里事情以后不允许再麻烦少爷,你跟我说就行,少爷让你告诉那个丫头,你就去告诉就行了,你还磨蹭什么?她不听,就让她小心点。”孙香香盛气凌人的话带着一股冷气。

孙香香最后一句话让苗先生坐不住了,他提着长褂下摆窜出了书房,站在屋檐下,吆喝了一声:“你们想做什么?丫头不欠咱们,你们、你们真的不知羞耻,都多大年龄了,还不如一个孩子,以后,丫头送来大米,苗家也不要,薛嫂,你去告诉丫头,以后不许她再往苗家送大米,柴草也不要,以后她与苗家没有任何关系。”

“吆,公公大人,您这话说的轻巧,你们苗家没有任何东西招待儿媳妇,俺忍了,俺孙香香有肚量,谁让俺喜欢简已呢。话又说回来了,说得起媳妇就要养得起媳妇,你们苗家用什么养活媳妇呢?”

“你?你不是苗家儿媳妇。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苗家不欢迎你。”

“吆,公公,您说了算吗?简已,简已,你先别走,你来评个理,你父亲这么说话对不对?”

“俺没听清楚。”苗简已心里有点忌讳他的父亲,虽然他做不到安老怀少,他也不敢明着与他父亲犟嘴。

孙香香气哼哼跳到院子里,扑向苗简已哭天抹泪:“你,你忘恩负义,你忘了在青岛时,你走投无路时,俺怎么对你的,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每天……”孙香香故意揭开了苗简已“旧伤疤”。

这个伤疤时刻提醒着苗简已被家人“遗弃”时,是谁对他不离不弃?

“爹,无论您认不认香香,她都是俺苗简已的媳妇,她称您一声公公,这层关系也就摆在这儿了,是一家人,您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您的儿媳妇还要给咱们苗家传宗接代呢。”

苗简已这句话提醒了孙香香,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用右手捂住嘴巴,“咔喇咔喇”做出呕吐的样子。她知道苗简已是苗家的几代单传,公公再不待见她,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苗先生很希望苗家后继有人,如果孙香香真的怀了他们苗家的孩子,心里或多或少感到点欣慰,由此,他吞吞吐吐半天没接上话茬,扭身又钻回了书房。

薛婶暗暗摇摇头,她心里很难过,苗先生真的变了,变得没有自己的主见,缺少了自我意识,被苗简已两口子牵着鼻子走。

苗简已惊喜地抱住孙香香的胳膊,眉欢眼笑:“你,你真的有了……”然后他扭脸向薛婶喊了一声:“薛婶,你还不快去把本少爷的话传达给那个丫头?”

孙香香装出害羞的样子垂下眼角,嗲声嗲气:“你抓疼俺了,俺也没去找郎中看看,不清楚,近段时间有点恶心、嘴馋。”

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薛婶用衣袖遮着脸退着走了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孙香香挑起眉梢斜视着薛婶的背影,吼了一嗓子:“薛婶,不用你去了,还是俺亲自去吧。”

(二)

小敏背着劈柴的身影出现在苗家面馆前,曲伯慌里慌张从台阶上跑了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托住小敏背上的柴草,心疼地埋怨道:“丫头,来,慢点,放下,放下,多沉呀,以后不用再这样了,这段时间面馆有了收入,可以买劈柴……”

曲伯的话正好被走出面馆的孙香香听到了,一时她火冒三丈:“曲伯,您老真会说话,谁给您的权利替苗家说话的?这个丫头不捡劈柴,您去捡吗?是呀,面馆只有中午有点生意,其他空余时间您去山上砍劈柴,挺好的。”

“少奶奶,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俺离开苗家没地方去吗?俺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曲伯把肩上毛巾抓到手里,拍打拍打他的裤子,大步跨上了台阶,绕过孙香香身旁窜进了面馆。

看着曲伯气急败坏的背影,孙香香冷笑了一声,心里说:你以为苗家面馆离开你曲老头就不转了?你想走快点走,走得慢了俺还不乐意呢。这几日孙香香去街上转了几圈,满大街都是找活的橱子,并且不要工钱,只要给个地角住,有口饭吃就行。由此她底气十足。

小敏不想与孙香香打招呼,她讨厌这个女人,不仅走路像一条蛇一样扭来扭去,说话看他人时:含情脉脉,丢眉弄色。

小敏刚要离去,孙香香在她头顶喊了一声人话:“丫头,你辛苦了。”

“少奶奶好。”小敏只好站住脚步,向台阶上的孙香香弓弓腰。

孙香香的眼珠子向四周瞟了几眼,她想看看有没有人,这个时候,天刚亮,很少有铺子开门迎客。

“丫头,少奶奶我怀孕了,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我这张嘴呀,总想吃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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