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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新云朝着她的背影冷不丁大吼了一嗓子:“好奇心害死猫,又不是咱们家的事情,你干嘛那么上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两个孩子你都不顾了,还去凑热闹,去,去后院看着孩子。”
庞新云的一声吼吓得杜珍一哆嗦,手一松,两扇门“咣当”掩齐了,震得门檐上的烟筒“劈啪劈啪”响。平日里,庞新云说话嗓门高了,她都会埋怨几句,今儿,反而脸红心跳,做贼心虚,支吾其词。
看着杜珍惶恐不安的样子,庞新云缓和了一下口气:“以后不准你和孩子踏出前面的门,街上不安定,你又不是不知道,鬼子到处抓女人,除非苗先生的学堂办起来,也不用你过去送孩子,明白吗?”
杜珍脸色一会阴,一会暗,瞪瞪眼角,想还击她丈夫几句,反而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平和口吻说:“好,一切听你的,只要你高兴,我立刻就离开这儿,离开你的视线。”
看着杜珍诡异的眼神,庞新云忧心忡忡。前儿晚上在苗家面馆里,侄子庞景琦与他说了好多话,说到了绣舞子和他的婆姨。今儿看着婆姨手里那方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的手帕,他知道,婆姨已经被日本人完全控制了,他后悔,不应该让婆姨和两个孩子留在青峰镇,现在他们一家四口都在鬼子的视线里,已经无法脱身,做事说话只能倍加小心。
杜珍悻悻离开了门口,向垂着头做活的丈夫撇了撇嘴,很快脸上扬起一丝笑容与温柔,把心里怏怏不乐掩盖了。她知道这个家需要她的丈夫,她不能没有他,如果丈夫讨厌她了,一张休书扔在她眼前,这是可能的事儿,到时候她去哪儿?庞家在青岛财大气粗,肥马轻裘,有多少女子仰之弥高。她是谁?她只是庞家的一个丫鬟,凭什么娶她一个丫鬟?此时她必须顺从,装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想到这儿,杜珍故意娇怯怯地说:“知道了,玻璃窗户上都是雾气,俺只想打开门通通气……”
“这一些事不用你管,你只管好孩子就行。”
“知道了,听您的。”杜珍心里无论怎么不高兴,她的脸上依然笑盈盈的。走进内间,她的脸一下耷拉下来了,双腮拄着肩膀,嗓子眼里骂骂咧咧:无论哪儿都是日本说了算,到时候,这个家包括你庞新云都需要俺杜珍保护。
听着杜珍脚步去了后院,庞新云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把双眸穿过街道,落在远去的马车上,自言自语:“但愿,一切都顺顺利利。”
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由北往南而来,车上坐着女子打扮的吕安。看到吕安庞新云心里“咯噔”一下,吕安这是去哪儿?他是不是要悄悄跟着巴爷他们爷仨?这个时候街上的人多了,没办法阻止吕安的擅自行动。
马车顺利跑出了青峰镇,再往前走就是柳家沟。
柳家沟也就是柳树村,因为靠着一条干枯的河道,大家都称呼柳家沟。开始,村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一个姓氏,姓刘,刘家主要做煤炭生意,他们从坊子碳矿区购买了煤,卖给附近镇上的人,镇上人冬天用煤多,他们生意异常兴隆。
有一些逃荒的、手脚勤快点的都愿意在柳家沟混口饭吃,或者让主家给找份煤矿工作,没有办法,卖煤挣不多少钱,也不可能收留那么多的雇工,只好往煤矿介绍,那种活要受日本人管制,生命没有保障,多数人愿意留下来,不要工钱,有口吃的,有间茅草屋住就很知足。现在,柳家沟的人不只是二十几户,渐渐多了起来,最多的时候一百多户,慢慢形成了一个大村子。
刘家做煤炭生意的是哥俩,哥俩各有分工,哥哥刘大仁主内,在家卖煤。刘大仁有俩儿子,大小子刘文峰在弥河码头做事,二小子刘文杰跟着叔叔刘小义跑运输,还有一个女儿招了养老女婿,刘家女婿曾经在弥河口城隍庙待过,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巴爷的手下梆子。
梆子年幼时,母亲过世;父亲是煤矿工人,煤井进水淹死了;十几岁的梆子成了孤儿到处流浪,被巴爷收留在城隍庙。巴爷去黄河码头阻击鬼子时,他没去,巴爷送给他十块大洋,让他回家做点小买卖,再娶房媳妇好好过日子。
梆子拿着十块大洋到了柳家沟煤场上工,被刘大仁女儿刘娟看上,怕别人说闲话,梆子带着媳妇自立门户,在柳家沟开了一间榨油坊。
刘娟个子不高,瘦瘦弱弱,长脖子,微微有点挺胸脯,她皮肤白净,鹅蛋脸,又擦着胭脂水粉,薄薄一层,显得眉眼清秀;走路很快,像她说话一样把一件事说完了才让别人插话;干活利索,别人还没动手,她就做完一半了,她的急性子弥补了梆子的慢性子;虽然结婚成家之前没吃过累,为了自己小家她学会了精打细算,吃苦耐劳。
刘娟又是一个好面子的女人,梆子出去赶集卖油,她会把他打扮的一尘不染,不给穿补丁衣服,这样让人瞧得起。
梆子是一个个子不算太高的男人,四方脸,两道很长很细的眉毛,一对怯弱、善良的眼睛,模样不丑,刘娟喜欢这个清瘦的男人。梆子虽然跟着宗大盲干过,他身上没有匪气,反而有点书生气,但,不骄气,没有自卑,能吃苦,能吃累,就是性格绵软,惧内;对任何人都鞠躬,决不昂头,邻居有难,他也会说:回家跟媳妇商量一下,没问题。通过平常的一件件小事,刘娟觉得他给她面子,她自然愿意帮助别人,没有多,一碗油钱还是拿得出手,但,大亏她不吃。
柳家沟煤场人来人往、肩摩毂击引起鬼子和土匪的贪婪之心,鬼子经常来村子杀人抢劫,土匪趁火打劫,昨儿夜里土匪刚刚抢劫了柳家沟煤场,也抢劫了榨油坊,所幸没有伤着人。
绑子媳妇刁难任性,可能是刘家唯一女娃的原因,自小得到刘家老老少少的娇惯宠爱,昨儿家里进了土匪,她把所有怨气撒在梆子身上,她抓起桌子上的茶碗扔向老实巴交的梆子,嘴里嘟囔着:“你不是有枪吗?为什么不拿出来,起码能吓跑他们,那钱俺攥了大半年,俺马上要生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梆子看着脚底下破碎的茶碗,搓着双手,往后挪挪脚步,身子靠在北墙椅子旁边,低垂着头,嘴里喃喃着:“老婆,俺,俺没枪,你不要吆喝……你别心疼,钱是人挣得,有命才能挣钱不是吗?别生气,有身孕的人不能生气,俗话说,丢财免灾。”
刘娟怀孕八个多月,肚子凸高,走路都费劲,脾气暴躁,大字不识几个,却认得钱,会算账,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小笊耙,只知道搂钱,没成想攥来攥去被土匪抢去了,她能不难受吗?上个月鬼子把秋粮食抢去了,还抢了榨油坊的所有油,她恨,她恨鬼子,恨土匪,恨她男人无用,如果没有这一些事她都不知道恨,虽然鬼子到处杀人放火,只要没影响她的生活,国家的事情与她无关,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每天都有进项,每天不缺吃穿,有遮风避雨的房子她知足,再生下一儿半女,一家人和和气气、无忧无虑一辈子。可是,一而再三的事情让她的头大了,心里的无名火无处发泄,就朝着忠厚懦弱的梆子发脾气。
“昨天那一些土匪说什么了?”刘娟坐在炕头上,她的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放着没做好的幼儿衣服。她的双腿肿得盘不起来,只能平放着,她一手捂着大肚子向炕沿挪了挪身体,她一手拿着剪子指着梆子吼着:“俺听到了,他们跟你说了好多话,你是不是吃里扒外?”
“老婆你怎么这么说呀?”梆子急了,“他们说,他们打鬼子,保一方平安,怎么也要意思意思……爹那边也给了钱,他们还……”
“他们还怎么啦?说!”
梆子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唯唯诺诺,吞吞吐吐,“他们那个三大当家的还和你爹,不,是咱爹喝酒……爹是自愿给他们的……”
刘娟把手里的剪子狠狠拍在炕上,眼睛瞪着梆子,脸上带着怒气,斥责:“爹给了,他们又跑咱们家里来干什么?”
梆子满脸委屈,“来咱们家的是麻子脸……他直接到了咱们家,他们拿着刀,你,是你把钱给他的,这事怎么能赖俺呢,老婆,把这事过去吧,好不好?”
“以前你当过土匪,你以为俺不知道?你有枪,怎么不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刘娟重复着枪的事情,她以为有枪就能吓跑土匪和鬼子,这点上,她想得太简单了。
“枪里没子弹呀,俺不想拿着鸡蛋碰石头,他们好多人,咱们呢?再说,传扬出去咱们有枪,鬼子知道再把俺当八路抓起来枪毙了……”
刘娟不再言语,一阵恐怖向她袭来,想想土匪和鬼子那么多人,丈夫手里只有一支没子弹的枪,她可不希望梆子有事,梆子是她的丈夫,更是她没出世孩子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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