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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爷手里抓着马鞭,抱抱拳,“好,我们马上告辞,这油钱还是要给的,一块大洋够不够?无论够不够就这么多。”

梆子连忙摆手说:“巴爷,您客气了,走路多少钱也不够花,穷家富路,油钱就算俺梆子孝敬您的,您老收回去吧。”

“好,再见。”巴爷跳上马车,没有回头看车篷,嘴里吼了一嗓子:“丫头,坐好了,咱们启程。”

看着马车向前走去,梆子用手挠挠后脑勺,心里很别扭,巴爷走到家门口也没让进屋喝口水,他想埋怨婆姨,他试探地在嗓子眼里叨叨了几个字,没吐出口,看着刘娟慢慢撅起的嘴角,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梆子就是一个柔寡断懦的男人,他心里渴望巴爷能留下来,好好叙叙家常。可他做不了他媳妇刘娟的主,他也怕村子人多眼杂,招惹没必要的麻烦,走了也许更好,这个天气赶路也许能躲过鬼子。

“哼,又丢了二十斤花生油,又白干了。”刘娟笨拙地弯弯腰拍拍裤子上的雪,嘴巴抱怨梆子:“都是你交的朋友……穷朋友,贪便宜的朋友。”

“是,是你说不要钱,再说,俺离开城隍庙时,巴爷给了俺十块大洋呢……”梆子觉得自己说话有点硬,怕老婆生气,蹲下身,帮老婆把拖拉在地上的裤腿挽起来,站起身体,跺着脚,把双手放在嘴巴上哈哈热气,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老婆别生气,不要斤斤计较,俺在城隍庙时,巴爷对俺有照顾。”

梆子和他婆姨的话飘到了巴爷耳边,占便宜不是巴爷的性格,他把手里攥着的一块大洋顺着车篷顶扔了过去,大洋带着一股风,正好落在了梆子的怀里,梆子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刘娟大吃一惊,这功夫还了得?梆子双手攥着带着巴爷体温的大洋,百感交集。

恰在此时,身后走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身上披着蓑衣,手里牵着一匹马,眼睫毛上落着白白的哈气,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远去的马车,喊了一声:“娟子,是谁呀?你们两口子在叨咕什么呀?俺听到,什么巴爷……什么城隍庙……”

刘娟一回头和来人打了一个照面,喊了一声:“爹……”爹怎么跑来了?看着爹急赖赖的样子,猜到了爹也许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小心翼翼抓着梆子的胳膊走近刘大仁,撒娇地问:“爹,您都听到了?”刘娟与她父亲不敢撒谎,“爹,是那张纸上画的人…”

来人正是刘大仁,刘大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胆大,说话高嗓门;眼睛比一般人大一倍,黑眼睛占据了眼窝的四分之三,村子人都喊他刘大胆,不只是因为他眼珠子大,是因为他胆大如斗。他做的是煤炭生意,需要一个大场院,他选择了山坡下面那块荒无人烟的坟地。为了防止偷煤的,他常年住在煤场里与坟头作伴。

“爹,这么大的雪,您牵着马去哪儿?”梆子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刘大仁,问:“爹,俺小叔和文杰兄弟回来了吗?”

“是他,你们怎么赶他走了呢?不行,俺要喊他回来喝酒。”刘大仁没接梆子的话,而是责怪道:“梆子,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总听媳妇的话。你在城隍庙时,一直以来承蒙巴爷照顾,你都忘了吗?人啊,不能忘恩负义。”

刘大仁瞥斜了自己女儿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俺去把巴爷追回来,这么大的雪天,走到家门口,应该喝几杯酒暖暖身体。”

刘娟知道她爹的脾气秉性,他老人家喜欢与英雄交朋友,这怎么好呢?她用手指狠狠掐了一下梆子胳膊,意思让他劝劝爹不要多事。梆子被婆姨拧疼了,也领悟了婆姨的意思,他把刘大仁拉到小门楼旁边,低声细语:“爹,俺了解巴爷的性格,他不会留下来的,他怕连累咱们,更怕连累咱们整个村子,”梆子最后一句话里的“更”说的响亮。

刘大仁不再言语,他知道他女儿不惹事不找事,不吃亏,但,英雄到了家门口,没见见面他觉得很遗憾,“好吧,你们两口子快回家吧,俺去前面看看。这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咱们家运煤车上午应该返回了,到现在也没见影子,俺去看看。”

说着,老人跳上了马背,追着巴爷的马车而去。

刘大仁骑着马一会儿追赶上了马车,“巴兄弟,请慢走。”

巴爷听到马蹄声,回头看过去,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子,骑着马飞驰而过,绕过了马车,横挡在马头的前面,巴爷拉紧马缰绳,“嘘……”

刘大仁右手里攥着缰绳,用左手包住右拳,大眼睛盯着巴爷,

“巴兄弟,您慢走,已经到了家门口怎么会绕路而行呢?请原谅小女年幼做事不周。”

“喔,是刘老板呀,今儿不叨扰了,赶路要紧。”

“巴兄弟看在俺与许老板的面子上,您赏个脸,到庄上坐坐,俺给您温一壶老酒,暖暖身子再走。”

刘大仁嘴里的许老板就是许洪涛,刘家大儿子刘文峰在许家码头做事,他明面上是许家码头的管事,真实身份是地下共产党员,他也是弥河码头上抗日力量的领头羊,鬼子霸占了弥河码头,他被日本人和许洪黎留了下来。

这次炸鬼子的货轮有他的功劳,是他把情报送到了桂花茶楼,又根据许连姣和代前锋从谷田那儿得到的布防图,一举得胜。巴爷带领二十几个战士偷袭了鬼子货轮,牺牲了五个,刘文峰亲眼目睹了巴爷一行人英勇无畏,用身体抱着炸药包与鬼子货轮同归于尽,他心里很是敬佩,他把这件事与他爹刘大仁讲过,他希望爹也能参加抗日,只要中国人民都站起来抗日,日本鬼子就会落荒而逃,只可惜有的人没有觉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巴爷是从刘文峰嘴里知道梆子娶了他的妹妹,住在柳家沟。只因为大雪路难行,本想在梆子家坐坐,歇歇马,没成想被梆子婆姨几句话就打发走了,现在再回去,岂不是惹人烦。

“刘老板,俺就不去了,前面有座破庙,俺们爷仨去庙里坐会就行了,您去忙吧。”

“怎么好意思呢?”刘大仁抬起大手呼啦呼啦脸上的雪水,“您不给俺面子吗?”

“刘老板,今天不叨扰您了,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您去忙吧,有缘下次经过柳家沟,咱们哥俩痛痛快快喝几杯。”

巴爷一席话提醒了刘大仁,的确他还有事,不知拉煤的卡车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在半路上抛了锚?还是遇到了鬼子?

“那,巴兄弟,您,唉,对不住了,下次您经过家门,千万不能绕路而行,俺去前面看看运煤车,在平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早到家了。”刘大仁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雪大、雾气茫茫看不清路,司机不敢开车……”

“那,您快去忙吧。”巴爷向刘大仁抱抱拳,“后会有期。”

巴爷赶着马车晃悠悠穿过了巷子和街道,直奔柳家沟北路,沿着北路走下去有一座破庙,破庙离着霸王墓地还有半里路,正好夹在柳家沟和霸王墓之间。

雪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砰砰砰砰”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是鬼子,枪声之中夹着鬼子的大皮鞋,听声音离着有二里多路,这么大的雪,不愧是灵耳焦巴爷,他勒住马缰绳,侧耳细心听听,至少有十几个鬼子,还有几个人与鬼子一边交火,一边撤退。子弹像砂锅炒豆子“噼里啪啦”响,还有奔跑的脚步声。怎么办?放下马车去帮助那几个人不可能,不帮忙又不是他巴爷的性格。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小敏掀开了车帘,往外探着头,“巴爷,马车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这么大的雪咱们应该找个地方歇歇脚,俺心思先去那座破庙里躲一躲。”巴爷的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的耳朵紧张地竖着,如果身边没有丫头和九儿,他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向出事的地方,此时不能,不仅有自己年幼的儿子,还有丫头,保护两个孩子是他的责任。

前面的确出现了一座破庙,矗立在马路边上的山坡上,红红的屋顶被雪覆盖着,被风捶打,露出左右两个高挑、尖尖的屋檐;庙前庙后都有台阶,凹凸凹凸的荒凉景象被大雪藏了起来,显得它孤立不伶仃;台阶两侧矮松变成了雪松,像头顶戴着一个个白绒绒帽子的幼儿;低洼处,时隐时现、弯弯曲曲的蚰蜒小路,落满了一层层雪,上面一层被风吹起来,露出一点点磨亮的石阶,宛若一面面镜子,反射出点点光。

巴爷把马车停在了台阶下,把小敏和九儿抱下来,又把包袱背在肩膀上。

“丫头,站稳了,别让风吹跑了。哈哈哈哈,今儿风太大。”巴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开着玩笑,把马从车上卸下来,把马缰绳攥在左手里,从小敏怀里抱起小九儿,“走,咱们到庙里去歇歇脚。”

沿着石阶路往前走,正中间是一座大殿,大殿门口一侧有一棵古槐,看不清有多高,似乎已经入天,这棵树中间枯萎,活像买豆腐用的梆子,随着风传来“邦邦邦”的响声,有的枝条干枯,随风飘落,可是,为了在春天展示它的葱绿,它没有放弃活着,哪怕有一丝希望它都要坚挺着身躯。

庙门大敞着,风头卷着雪水,摔打着破烂不堪的门板,发着响亮的“咣当咣当”的声音,真应了一句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门扇破碎,门轴依然那么亮,像是黄花梨木,晶莹剔透;雪飘进了大殿里,地上一半雪,一半水。这座空荡荡的古庙,四邻不靠,寂无人声,暴风骤雪陪衬下,愈显得庄严肃穆。

“丫头,进去吧,我去给马喂点雪,喂点草,雪地里有不少草,用脚丫扒拉扒拉雪就能发现地表上的草,很厚,够马吃个撑肠拄肚,真好,给,把小九儿交给你,他又睡了,小孩子能睡觉。你饿了,包袱里有吃的,但,你不能睡觉,明白吗?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关好庙门。”

“俺知道了,巴爷,俺躲到香案下面,您去忙吧。”

巴爷牵着马回到了马车旁边,他又检查了一下四周,枪声隐隐约约还在响,天越来越黑,雪密密麻麻地下着,风忽紧忽慢地刮着,他没有犹豫,动作敏捷地跳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大殿里香案下,小敏看着怀里的小九儿呢喃着梦话,听着木门在风里有节奏地响着,她的眼皮睁不开了,真想睡一觉,又怕睡着了巴爷回来听不见,把眼睛睁大送到门外,远处山坡上传来了悲泣声,被风吹乱了,声音很低,很伤心,有一个男人捶胸顿足嚎啕,悔恨交加,夹着一个女子细懦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娘”,悲悲切切。

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自己的娘,娘离去正好是冬天,出殡那天下着雪,雪没有今天大,飘飘悠悠落在娘的棺柩上,所为棺柩,就是四扇旧门板钉了一个长长的盒子,爹把娘抱着放在里面,给她脸上盖上一块红布,不知娘的脸当时是什么样子,看不见,只看到她的身体笔挺,衣服还是补丁摞补丁,她两只手里分别攥着一块猪骨头……爹哭得东倒西歪,几个邻居扶着他。还有二叔从坊茨小镇回来了,二叔脸上挂着泪,小声责怪着爹说:“早做什么啦?大嫂跟着你一点福都没享,整天只知道喝酒,吹牛皮,乱发脾气,好好想想,应该做点什么了,为这个家……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也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小敏不希望二叔谴责爹,娘最后都没有埋怨爹一句。

娘去世的那一年,小敏刚刚五岁,不记得爹向娘发过几次脾气,因为爹发脾气尽量不守着她,听到爹向娘高声嚷嚷小敏就会哭,爹嘴硬心软,看着谁流泪他也难受。

爹骂娘,娘也委屈,娘心里无论有多大的委屈,一般不会当着爹的面流泪。娘性格内向,不记仇,只记得别人的好,临了还嘱咐小敏说:“你爹不容易,家里全凭他一个人挣钱,下井又累又危险……好好照顾你的爹。”

娘死了,爹不再喝醉酒,每天却像喝了好多酒似的,晕晕乎乎,抓着自己手打自己,疯疯癫癫哭喊着:“你来打俺呀,打俺吧,俺不是人,不是人,你那么遗憾俺,那么体贴俺,俺却不知好歹,不好好对你……如果有来生,俺一定、一定好好疼爱你……”爹的话不知娘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娘还能回来吗?人有来生吗?

小敏把小九儿放在包袱上,从香案下面钻出来,抬起泪眼,看着香案之上正襟危坐的地藏王菩萨,“扑通”跪下去,双手合十,嚼着泪祷告着:“菩萨呀,请您保佑俺娘在那边的生活不再有磨难,有吃的,有穿的……”

就在这时,庙外面人声嘈杂,好像有许多人,他们的脚步是奔着大殿而来。没有巴爷的声音。

“三哥,有人,有马车,车篷里有女人的衣服,还有一桶油……”

“土匪?!”小敏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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