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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溪心里希望三妹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很快,她苦笑了一下,她和三妹不认识,就是走在大街上,头碰头都不可能认出对方。听二妹夏蝉说是三妹先认出了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妹妹。

一串车铃从身边擦过,车上坐着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他一只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嘴里大声呵斥:“快点,快点。”他脚上皮鞋用力踩着踏板,用力过大,他的身体左右倾斜,嘴角流着哈喇子。

车夫的脸上冒着大颗大颗汗珠子,这么冷的天,敞着黑黝黝的胸膛,唯唯诺诺:“老爷,别着急,马上就到了,您总是动,俺就跑不快了。”

仟溪认出了那个坐在车上的男人,是新邻居许洪亮。他这是去哪儿?盯着人力车远去的方向,一家烟馆就在马路口上,烟馆门框上挂着蓝色的门帘,几个晃悠悠的烟鬼钻了进去,留下身后的布帘在风里摇曳。

巷子口拐角处,趴着几个面黄肌廋的男人,男人身前跪着几个幼儿,一个个稚气没脱,一脸泪,一脸鼻涕,他们头上插着草秧子,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头板子,板子上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煤炭字,标着出售价格。

几个行人的脚步跃过一堆雪,站在了几个孩子眼前,指手画脚,咳声叹气,满眼同情与怜惜,又无可奈何,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躺在地上的烟鬼似乎是看到了一点点希望,用竹竿子一样的胳膊支撑着羸弱的身体往前爬着、爬着,伸手抓住了行人的长袍衣摆,筋疲力竭地苦苦哀求:“求求先生,买下这个孩子吧,他会做好多事……不听话,随您打,随您骂……”

“你们,你们这一些败类,有一点钱就抽鸦片……却没有钱生活,卖儿卖女的钱做了什么?瞧瞧你们这幅德行,为什么外国人说咱们亚洲病夫?为什么?”行人情绪激动,言辞锐利。

烟鬼哼哼了半天,只冒出一句:“你,你是吃饱撑的,多管闲事……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有钱买一些吃食,比你抽鸦片强……现在看看你们,一个个鬼不是鬼,人不是人。”

听到争吵声,渐渐围拢过好多看光景的人,大家七嘴八舌气愤地指责那一些烟鬼。烟鬼瑟缩这身体躲到了墙角,揣起胳膊,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仟溪站在人群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沉默,她只感觉一阵阵冷风吹透了她身上的裙衣。

一个胳膊上挎着篮子的少女从人群缝隙之间挤过,女孩走路很快,像是去抢不要钱的东西,留给仟溪一个背影。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红花棉袄,硬硬的棉絮,像被车辙压过了似的,服帖在她瘦弱的身上,一条像草一样黄的辫子垂在她纤细的腰上,黑青色的棉裤,松松垮垮荡在两条腿上,一双黑布做的篓子鞋露出赤着的双脚。

女孩的装扮很像是哪家的丫鬟,丫鬟?!仟溪的脑子里重复着两个字。三妹?!仟溪的心脏猛地颤栗了几下,突生凄凉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离开了人群,加快了脚步,追着女孩的背影而去。

面包店屋檐边上,靠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全身上上下下的衣服没有一个地方是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盘着的髽髻也毛渣渣的;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脸色灰灰的,没有一点血色,好像有几天没洗过脸;身材细高挺,粗手大脚,鹳骨高高的,那是瘦的模样。往前探着身子,眯着眼睛寻摸着墙前面的街道,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或者找人。

一个女孩从女人身后窜了出来,一下揽住女人的腰,嘴里喊着:“娘,俺在这儿。”

女人喜不自持,伸出脏兮兮的双手抱住女孩的脸,“雪莲,你怎么从后面街道上出来了呢?”

女孩想起了什么,缄默了片刻,战战兢兢往身后撩了一眼,半天,又把身体依偎在女人的怀里,颓唐地说:“娘,俺怕,俺怕,太太知道您上次来找过俺,她说,她说,再有下一次,就,就……决不饶恕俺。”

“不,她不应该那样做……俺,俺可怜的丫头,苦命的丫头……”

女人抱着女孩的头“呜呜”大哭。

“娘,您带俺离开许家吧。”女孩仰着泪眼看着她的母亲,声音里带着央求:“娘,您去哪儿俺就去哪儿,您不要扔下雪莲。”

女人用破损的衣袖给女儿擦着脸上的泪珠子,张张嘴角,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好久没找到固定的工作了,偶尔打打零工,混口饭吃,也没有地方住,别人家的门洞子和废弃的破屋子就是她的栖身之所。她本想再找家好人家做丫鬟,好多人家请不起丫鬟,有钱人几乎都离开了硝烟弥漫的坊子。郭家庄的许家也把丫鬟辞退了,许老太太也不知去哪儿了。她也想给女儿找个婆家,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龄,可,她不敢随便做主,雪莲毕竟是许家的孙小姐。

女人安慰自己的女儿:“以后,以后娘找到了好的工作,一定把俺的雪儿带走。”

母女俩抱头痛哭。母亲的手触摸着女儿的后背,女孩疼得“哎呀”叫了一声。

母亲慌手慌脚把女儿拉到墙角,看看左右有没有行人,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们母女,她才小心翼翼掀开了女儿的后衣襟,一条条重叠的伤疤清清楚楚烙在女儿的后背上。

“我的孩子,谁打的?她怎么那么狠心?”

女孩看着母亲鹑衣鹄面,看着母亲流泪满面,懂事地摇摇头,低低抽噎一下嗓子,“娘,俺不疼,是俺做错了事,不疼……下次不会让她打俺了……俺好好做事。”

“那个,那个太太用什么打你?”女人的手在颤抖,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女儿身上的伤痕,疼在她的心上。

“藤条,俺骨头硬,她已经打折好几根了……”雪莲嘴里的话听着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么轻松。

“俺苦命的丫头……”母亲痛哭失声。她想告诉女儿,许洪亮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会保护你,可是,那件事说不出口,孩子会怎么看她,她吞咽着泪水,把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娘一定会找到好工作,一定会把我的女儿带走。”母亲更紧地抱着女儿的头,轻轻嘱咐:“太太性子急,她上火时你躲着她,或者乖乖站在门口听她支使,她心大,又好胜,连老爷平日里都让她几分,她要是指桑骂槐你就当耳边风,吹过去就算了,你娘就是这样过来的……”女人说这一些话时一直流着泪,她知道女儿离开许家没地方去,她可以做乞丐,她可以去大烟馆做事,女儿不可以,女儿是许家孙小姐,是许家正儿八经的小姐。

就在这时,面包店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夏蝉,夏蝉手里端着一个竹笹,竹笹里放着几个面包,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她的脸上流着两行泪,清晰可见。

面包店门里站着宝根,宝根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墙角前面的路口,他看到了仟溪,他急忙打开店门,走下台阶,走近夏蝉的身旁,小声说:“大姐来了。”

夏蝉用袄袖抹去脸上的泪水,走近母女俩,把手里的面包递过去,“给,这是新做的,还热呢。”

女孩从女人怀里站直身体,一双清澈的眼睛不经意落在对面仟溪的身上,她一慌张,半张着嘴,发出嘶哑的惊叫,她认出了仟溪,她出门买菜必经过沃家门口。

仟溪从怀里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迎着女孩的目光走过来,走到了女孩身边,点点头,“你好,你叫雪莲,这是你的名字?真好听,……你,不要怕,我不会把我今天看到的告诉许家人,我是你的朋友,在心里,我把你当朋友,很久了。以后,我会帮你,今天,你先去忙吧……”

雪莲把双手抓在膝盖上,深深向仟溪鞠躬,她没有一句话。

女人看看夏蝉,扭脸再看看仟溪,这两个女孩长相有点相似,只是穿戴不一样,一个身穿西洋衣裙,一个身穿普通的棉裤棉袄。

“你们是……?!”女人张皇失措。

“您好,我和您的女儿是邻居,以后我们会帮助她,请您放心。”仟溪向女人弓腰施礼,“如果您不介意,我请您去前面的面馆坐坐,可好?”

雪莲注视着母亲,点点头,意思是:她们是好人,您去吧。

“娘,俺去买菜了,回去晚了,太太又会……”雪莲挎着篮子走了,她一步一回头。

仟溪目送着雪莲的身影在前面街道上消失,才转过身看着女人

笑了笑,又弓弓腰。

晴盈跟着仟溪和夏蝉走进了面馆,她拘谨地坐在仟溪和夏蝉的面前,低垂着头。

杨同庆坐在她们左侧另一张桌子旁边,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顾庆丰提到过,只因为许洪亮搬到了沃家做邻居,他们对许洪亮一家三口都有了解,对出出进进许家的雪莲很陌生,通过观察有个女子经常来找雪莲,那个女人在日本烟馆做事。

“你在烟馆做什么?”

杨同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晴盈一激灵,脸色瞬间涨红,动动嘴角,诧异地看向杨同庆,又垂下头。

仟溪和夏蝉不明白杨同庆话里意思,她们互相看看,没有插话,毕竟在日本烟馆做事的人都不是好人,这个女人怎么去了日本烟馆?

晴盈的的确确在日本烟馆做零活,那天她在街口见到了许洪亮,一路跟踪他到了“卧云楼”烟馆,在许洪亮将要踏进烟馆的时候,她喊了一声:“老爷。”

许洪亮犹豫了一下,收回了迈过门槛的脚步,一回头,满眼惊愕:“晴儿……”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子,怯怯弱弱地站在烟馆门口台阶下,许洪亮不相信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曾是那个清纯可爱的丫鬟,他颤颤巍巍退下了台阶,把手里的文明棍杵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又追问了一声:“是晴儿吗?”

“老爷,是俺。”

“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听说你找了一个好婆家,怎么会变成这样?”许洪亮摇摇头,叹了口气:“人生多变化,世事皆无常,老爷也不是一样吗?马上就要丢了饭碗了……”许洪亮说着转过身去,耿耿细瘦的脖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抓着文明棍,他留给晴盈一个佝偻着的背影。

晴盈想跟他说说雪莲的事情,看着眼前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嗫嗫嚅嚅半天,她不知怎么告诉许洪亮,告诉他又能怎么样?他自己都无法照顾自己。

从烟馆里面走出一个管事的,他斜视着蓬头跣足的晴盈,向大街上摆摆手,烦躁地吼着:“滚!别挡着门堂……”

许洪亮擦着管事的身体迈进了烟馆,往柜台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软绵绵的脚步,向旁边咋咋呼呼的烟馆管事招招手。

管事的向许洪亮卑躬屈膝,“许理事,您吩咐。”

“你们这儿不要个洗衣服的吗?打扫卫生也可以,她曾是我家丫鬟,她会烧烟,也会烧火做饭,您赏口剩饭给她可以吗?”

“这?”管事的犹豫不决,他用手捂着嘴巴凑近许洪亮的耳朵,偷偷嘀咕:“许理事,您知道,烟馆老板是日本人……”

“日本人也要洗衣服,他们不洗,还有你们几个跑堂的……都是中国人,互相照顾一下,不需要多少钱,只要一口吃的……”许洪亮打了几个哈欠,踉踉跄跄往里间走去。

烟馆管事的向晴盈招招手,厌烦地咂咂嘴角:“好吧,今儿给许理事一个面子,今儿你就留在烟馆打扫卫生……进来吧。”

晴盈第一次踏进乌烟瘴气的烟馆,外间有两个大炕,大炕上躺着一个个丢了魂的烟鬼,鸡爪子一般的手捧着一根根大烟枪,像抓着一只烧鸡,生怕鸡飞了,使劲嘬着腮帮子……里间有好多布帘隔开的屋子,每个布帘后面有一张床,床上不仅有烟灯、烟针、挑烟的铁条,还有高高的枕头。

吸食鸦片的也有贵贱之分,有钱的贵人躺在床上,身边有人服侍,一切都需要别人伺候,只管抓着烟枪吞云吐雾即可……

看着坐在桌前沉默的晴盈,杨同庆咳咳嗓子,向仟溪递了一个眼神。仟溪抓起桌上的茶壶和茶碗,倒了一碗茶水,双手送到晴盈面前,温和地笑了笑:“您,您先喝碗热水暖暖身体。”

听到仟溪的声音,晴盈回过神来,双手互相揉搓着,喃喃低语:“俺一个星期去一趟烟馆,给几个跑堂的洗洗衣服,擦洗擦洗烟灯……”

杨同庆又问:“就这么简单吗?”

杨同庆想问晴盈你有没有沾上大烟?他没有问出口。眼前的晴盈虽然瘦骨嶙峋,眼睛里有一种比骨头还坚硬的东西,那就是正气。

晴盈诚实地点点头,“俺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是找许洪亮……是他帮俺找的工作……俺,俺,千万不要告诉太太,俺没有……”晴盈情绪蓦然变得很激动,她从凳子前站起身来,双手拽着衣襟,重复着一句话:“不要告诉太太,千万不要告诉太太,俺只为了能见到俺的丫头才留在了坊茨小镇。”

“好,我们知道了,你知道他们日本人什么时候来送大烟膏吗?‘卧云楼’的烟膏放在什么地方?”

“知道,他们每三天来一趟,从烟馆后街上来,有一辆黑色轿车……”晴盈嘴里的话说了一半卡住了,她猛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直视着杨同庆,同时抬起手拢拢耳边的散发,声音颤抖,却带着些许坚强:“你,你们是什么人?需要俺做什么?俺,俺不怕鬼子……”

杨同庆没有回答晴盈的话,他把脸转向夏蝉,“二丫头,锅里煮的面条熟了,你去盛出来吧。”

夏蝉把凳子往身后挪了挪,站起身,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习惯性地投向窗外,两辆人力车噶然停在了面馆门前,从前面车里走下一个漂亮的女子,她手里捏着一方手帕,一身棉旗袍紧紧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从后面车座上跳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看到那个女孩,夏蝉满眼惊喜,脱口而出:“三妹__”

听到夏蝉嘴里两个字,仟溪激动地跳起身来,顺着二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可爱的女孩出现在窗前,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睛,好奇地向面馆里张望……

杨同庆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等的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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