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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太太,这几天俺也想过这件事,曾孙小姐已经两岁了,也不吃奶了,应该接下山,只是,只是……听说……”赵妈的话在喉咙里卡住了。
许老太太的身体往前一扑,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表情凝重又严肃,“赵妈,这两年你是怎么啦?说话明一半,阴一半,你怕什么?你有话直说,你不要瞒着俺,你的话,不,所有人的话都藏在俺心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俺明镜似的。俺还没有老,没有糊涂,你呀,不要磨蹭,快说,别让俺着急。”
“老太太,琻锁娘俩要去沧州,去找孙少爷……琻锁想让孩子见见她爹,被三小姐拦住了。”
许老太太扶着门框的手“啪啪”拍了几下,她的胸口窝里憋闷难忍,主要害怕,似乎看到鬼子手里血淋淋的刺刀戳在她孙媳妇和曾孙女的身上,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不,不可以,旅途遥远,路上不安全……她年纪轻轻,怎么不用脑子想想,她不知道吗?鬼子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告诉她,就说俺也不允许她们娘俩去沧州。”
“老太太,您别着急,别着急,也许俺听岔了。”赵妈深深垂下头,满心懊悔,她恨自己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巴,把不该说的话吐噜出了口,让老太太急得顿足捶胸。
闵文智从后院窜出来,他听到了赵妈和许老太太的对话,看着许老太太着急把火的样子,疾走几步来到老人面前,双手扶住老人的胳膊,喊了一声:“妈,……您老,您老怎么啦?”
听到闵文智的声音,许老太太平稳一下激动的情绪,抬起头,借着煤油灯的光,慈爱地端详着眼前的三姑爷,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清澈的双眸炯炯有神,像给寒冷的夜晚添了一把劈柴,多了些温暖。
闵文智为了许婉婷与他父亲闵康承闹僵了,没去青岛,留在了蟠龙山参加了抗日队伍。去年,许老太太自作主张让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举行了婚礼,她为自己没经过大脑的仓促决定而沾沾自喜。眼下战火连绵不断,鬼子、汉奸横行霸道,她最怜爱的三丫头有了归属,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死了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文智,俺来问你,琻锁她们娘俩还在蟠龙山吗?”许老太太知道闵文智不会骗她,他也不敢骗她。
“在,她想把孩子送到您身边,然后,然后她去沧州找连盛……”
“真的?!文智呀,你可不能用谎话骗俺呀,琻锁什么时候走?走之前让她来一趟八里庄,俺有话让她带给连盛。”
“妈,俺不敢骗您,在俺们下山之前,琻锁娘俩确确实实还留在山上,没有上级领导的决定她不敢随便行动,再说,还要等敏丫头和巴爷……”
“等敏丫头做什么?巴爷是谁?”许老太太满眼惊愕。
“敏丫头手里有一张通行证,在山东地界可以畅通无阻。俺只能告诉您老这一些。巴爷是谁?俺说了您也不认识,不是吗?妈,对不住了。”闵文智说着,把双手抱成拳头,向许老太太弓腰作揖。
“这一些话足够了,让俺的这颗心放平稳了……好,好,俺去见见连成……”许老太太抓住闵文智的胳膊,昂起松垮垮的脖子,
“走,文智,你带俺去见见连成。”
“俺,俺要盯着院门,刚才……”闵文智抬起手挠挠后脑勺,他不敢说他看到春儿丫鬟了,他怕许老太太生气,可是,不说不行,必须让老人有堤防,“妈,俺刚才看到一个熟人,好似是春儿丫头和她的爹……”
“谁?!你说谁?”许老太太陡然瞪圆了眼睛,“咯吱咯吱”咬着后牙槽,由于生气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嘴唇哆嗦:“她,那个孩子不是善类,她还是找来了……这,这怎么好呢?快,快去告诉连成,让他们快走。”
“俺已经把这事告诉了连成他们,我们一会儿就走……您老,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上火呀。”
许老太太哪儿还听得进闵文智的话,她担心后院开会的大孙儿有危险,跌跌撞撞迈出了屋子,脚步落在了石基路上。
“老太太,您等等俺,您慢点,天黑路滑,您别着急。”赵妈踮着一双小脚追在许老太太身后,手里举着煤油灯,玻璃罩子里的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借着风飘摇,一忽儿窜的老高,一忽儿奄奄一息。
赵妈有点着急,脚下一滑,玻璃灯从她手里脱落,“哗啦”摔得粉碎,半瓶煤油撒了一地,微弱的灯苗在地面上跳动了几下,“腾”升起一团火。
赵妈愣了,傻了,目瞪口呆。许老太太死死盯着地上破碎的玻璃灯和那团火,她心里突生一种不详的预感,身体一晃差点摔倒。
闵文智眼疾手快,用脚下鞋底碾压死那团火,上前搀扶住老人。“妈,您还是进屋吧,连成还有重要的话没有说完,您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许老太太木然地摇摇头,声音提高了几分贝,执拗地说:“不,俺要去见见他。”
冷风捶打着屋檐,带下几片残雪,在院里飘荡,飘进了许老太太的心里,她的血被冻凝固、麻木,脸色像雪一样苍白,双脚抬不动,她的脑袋瓜子还有点热乎气,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头上灰白的髽髻不再整齐,几缕头发飘在肩头、脸颊,遮住了她昏花的眼睛,她顾不得抿一抿,头蹿过了脚丫,似乎是用上半截身体拽着僵硬的双腿,往前踉踉跄跄。
绕过厢房北墙根的长廊到了后院,后院柴房的窗户被厚厚的棉被塞着,看不到里面的光景。风刮过翘着的窗棂纸,“呼啦呼啦”响。
许老太太和赵妈一前一后,磕磕绊绊靠近柴房的窗户。
柴房里传来几个人窃窃私语。
“咱们人手不够,鬼子这次有大动作,上次他们在弥河口码头失策,有了前车之鉴,押送这批武器的至少又加了一个连……”
这是许连成的声音。
许老太太十根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揣在暖笼里,她的心“咚咚”跳着,身体明显在颤抖。
此时天寒地冻,年根就在眼前,大孙媳妇罗一品已经身怀六甲,年关下这一些孩子们又想去“闯祸”,拿着头去拼命,真真的让她心里捏着一把汗,一把冷汗。
“青州同志捎话说,需要钢缆和铁钩子,应该提前藏进坊子火车站,让咱们的人塞进车厢里……沙河街巡警刘奇被日本人调到了坊子碳矿区做把头,那个人俺了解,狡猾多疑,想逃过他的眼睛不容易。”这是铁匠戚老二的声音。
柴房里,冲着门口、靠墙跟横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油见底,灯花很小,屋子里没有多少明亮,浑浊的灯花在熏黑的墙壁上跳动,晃悠着几个坐着、站着的身影。
戚老二嘴里叼着旱烟杆坐在炕沿上,一只手托着烟杆头,另一只手摁着炕,使劲、连续吧嗒吧嗒嘴角,狠狠嘬了几口,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把烟窝在炕沿上磕了几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股烟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唇角不长不短的胡子上下跳动了几下,深恶痛疾:“他在沙河街恃势凌人,助桀为恶,以前与宗大盲狼狈为奸,此时在日本人面前如蚁附膻。日本人觉得许连瑜,就是你的堂弟太绵软,所以,又把刘奇调到了煤矿,做了矿工的把头,明面上,他没有许连瑜官职大,其实,县官不如现管。矿上的同志说,说他比张喜篷更心狠手辣,打人从不手软。”
炕角旁边站着的几个年轻人攥紧了拳头,眉头紧蹙,看看戚老二,再看看坐在桌子旁边凳子上的许连成,只要许连成发话说除掉刘奇,他们都想争先恐后跑一趟坊子矿区,做一回英雄,为民除害。
许连成一脸严肃,半天吐出一句话:“这也是俺今儿把俺堂弟接到八里庄的主要原因……他们应该快到了。”
许连成的话被一缕缕旱烟从破碎的窗棂处和门缝子拽出来,许老太太身体不能自己地觳觫,猛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听到院里的声音,许连成蓦地站起身来,带起一股风,黄豆般的灯花立刻左右抖动,眼看着就要灭了。
许连成看了一眼煤油灯,放轻了脚步,抓着两扇门边,慢慢打开一条缝,黑魆魆的院子里,窗根下站着两个佝偻着的身影。
当他的目光与许老太太焦灼的眼神相撞时,他一愣,匆忙把清瘦的身体从两扇门之间挤出来,扭身轻轻带上门,回转身喊了一声:“祖母,您老还没睡吗?”
赵妈见了许连成,慌忙弯下腰,矜持地打招呼:“孙少爷好。”
“赵妈,不必多礼,咱们是一家人。”许连成向赵妈微微一笑,而后把脸又转向许老太太。
听了许连成的话,赵妈心里慌乱地很,又美滋滋的,把刚刚摔碎煤油灯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孙少爷有胆识、有见识、又在北平当过教员,把她一个老佣人当成一家人,她心里说不上的高兴。
“连成……你们……”许老太太嘴里拖着长音,半天只吐出四个字。
听着许老太太欲言又止,赵妈明白祖孙二人有话说,她赶紧把抓着许老太太胳膊肘的手松开,往后退了一步,垂着头,喏喏着:“老太太,俺回屋看看炉子,耧耧煤灰,再做点饭,孙大少爷他们也饿了吧?家里还有一瓢黄豆,煮锅黄豆给他们充充饥?”
“嗯,去吧。”许老太太没有回头,她的眼睛依旧盯着许连成,她想说,院外面有汉奸,你们怎么还不走呢?她知道她大孙儿心里有数,比她一个老太婆有主意,不用她提醒。
她还想说,一品下个月就要生了,住在蟠龙山行吗?那儿要吃的没吃的,要什么没什么?毕竟一品已经三十好几了,岁数大了生孩子麻烦,她生婉婷时经历过生死,她也不敢说,这件事怨她,是她这个老顽固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婚事,她后悔不迭。
半天从老人嘴里冒出一句未足轻重的话:“连成呀,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你们吃饺子了吗?”
“吃了,您托人送上山两袋白面,赵大当家的猎杀了一头野猪,一品和琻锁她们包了几盖帘的饺子……我们都吃过了……”
“吃了就好,就好。今天是小年,过了小年就是春节……”许老太太絮絮叨叨,她想用过年提醒大孙儿,过年应该歇歇,不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保住这条命,快做爹了,肩上要有负担。
“祖母,您老怎么不去睡觉呀?这么晚了,您去睡吧。”许连成说着上前搀扶住老人的胳膊,嘻嘻一笑:“孙儿送您回屋。”
“连成呀,俺这心呀,一点也不安定,俺怎么睡得着呢?你们是不是想把连瑜也拉下水?你们是知道的,他明面上虽然好行小惠,其实呀,俺最了解他,他性格懦弱,不及你们哥俩机灵。”老人说着把手举到耳边,抿了抿挡住眼帘的散发,眼睛注视着这个许家的长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自小性格沉稳,知书达理,模样有点像他的祖父,只是他祖父个子没有他高大,至少比他胖,那个时候许家要什么有什么,每天鱼肉满桌,而,现在呢?不仅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好好的大家庭四分五裂。
许连成学识也随了他的祖父,昔有嵇氏子,龙章而凤姿。
更喜欢安静,每天坐在书房看书,很少跟着他舅老爷出门逛酒馆;也不好穿戴,冬天头上顶着一个旧棉帽子,身上穿着掉了颜色的长棉袍,每次把裁缝请到家里,其他孩子乐滋滋围在裁缝身边转,唯独缺少他的身影。
丫鬟佣人找遍许金府,太阳下山了,才在假山后面寻到他,他胳膊窝下面夹着一本书,一会儿高昂着头仰望着星空,嘴里吟诵着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会儿弯腰伸手摸摸荷花池里惨白的月光,十几岁的年龄像年过半百的老人,哀转叹息,忧国恤民,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世界,他心里那个世界什么样子,无人感知。
老人胸脯起伏跌宕,半责怪,半感叹:“瞅瞅你们,你们这几个孩子,祖母老了管不了你们,可是你们也不应该瞒着俺,不是吗?一品说,说什么连瑜一直在找俺,他跟着俺时间最长,俺心里也最疼他,今儿,这么黑灯瞎火的,俺不放心呀,俺怎么能安心躺着?连成呀,你安排人把他接到八里庄村来,不单单是让俺见他一面这么简单吧?”
“祖母,祖母,您别着急,别生气,刚才俺进院子时,以为……以为您老睡下了,就没去打扰您,祖母您也别担心,连瑜是俺的弟弟,俺会舍命保护他。”
听了大孙儿嘴里的话,许老太太心里骤然灌进一碗冻凌子,冰到心口窝;两条不会打弯的腿直直地杵在冰冷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体僵在原地。
她心冷,心疼,一股凄凉、悲伤涌上她的心头,许家哪个孩子不是她的心头肉啊?半天,她动动哆嗦的唇角:“不许胡说。”
老人的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了手榴弹的爆炸声,随即不远处升起一股股浓浓的黑烟,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一阵阵激烈的枪声从八里庄北面传来,打破了幽静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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