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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舅老爷屋里不用换了,吃完年夜饭,赵妈给俺换了,她是性子急的女人,手急,嘴急,就是脚丫子不急,哈哈哈丫头,你晚上吃了几个饺子?”
“俺吃了五个……”小敏心里一激灵,她忘了今天是除夕夜,应该给舅老爷拜年,她慌忙把手里炭盆放在地上,双手摁着冰凉的地面,头磕在地上:“舅老爷,敏丫头给您拜年了,祝您岁岁有今日。”
“吆,俺丫头反应这么快,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舅老爷没有红包给你呀。”
“舅老爷,俺不要红包。”小敏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双手抓着裤子两边,喃喃细语:“只要大家都好,都高高兴兴的,俺也高兴。”
“怎么?丫头你看到谁不高兴了吗?”海秉云故意问。
小敏慌忙摆手,“没,没有,大家都高兴。”
“俺怎么看着大家都不高兴呀,没听到一点笑声,俺耳朵聋了吗?可俺听到了哭声,哭得俺心慌慌的,唉,丫头呀,你哭过吗?”
“没,”小敏的回答苍白无力,她偷偷哭过,她想家了,她想小时候的坊子碳矿区的年三十,父亲带着她在门口放鞭炮,父亲最多买一挂爆竹,买一把嘀嗒筋,嘀嗒筋就是一根像铁条一样的、二十多公分长的烟花,握住一头,点燃前面一头,火花四溅,不会炸响,拎在手里转圈圈,周围撒下一圈星星,声音很小,星星很美,照在父亲红黝黝的脸上,那个时候,母亲躲在两扇破木门后面,悄悄窥视着门口台阶下的她和父亲,母亲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
海秉云把双手里摁着的拐棍斜放在长椅上,把一只手插进怀里摸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递到小敏眼前,“丫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那天你丢下的弹弓,是火烧铺子张妈捡到的,是一品送给俺的,俺每天拿出来看看,觉得丫头就在俺身边,丫头哎,舅老爷想把它留在身边,可以吗?”
小敏惊悸地瞪大了眼睛,天黑她也看清了,一双皱巴巴的大手里躺着一把亮闪闪的弹弓,是二姐送给她的那把。
“舅老爷,让它留在您身边吧……”小敏“扑通”又跪了下去,抱着脸痛哭失声,她万万没想到,她离开许家两年多,老人每天牵挂着她,想她的时候拿出这支弹弓看看。
初二的早上,天还没亮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地飘落下来,漫院飞舞。许家院子顷刻间被另一重雪覆盖,杏树上的冰凌还没有融化,又黏上了一层雪花,像沾着白糖的年糕;假山后面的梅树银装素裹,露出点点红色的花片,淡雅清秀;鱼塘里的冰看不见了,只有白皑皑的雪,与白玉石桥连为一体,如果没有栏杆上镶嵌的景泰蓝闪动着熠熠星光,几乎分不清雪在桥上,还是桥在雪上?
廖师傅早早起床了,他手里抓着大扫帚,飞快地划拉着廊檐下的雪,小敏手里抓着铁锨,把廖师傅扫成堆的雪铲进花坛里,铲到杏树下,她的脸上冒着汗珠子,她干活的动作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大人。
火房里传来赵妈擀面条的声音,擀面杖与面板的碰撞声、伴着雪花飘飘洒洒的声音,伴着廖师傅吆喝声:“丫头,累不累呀,歇歇吧,出汗了吧?瞧瞧你,汗珠子黏住了头发。”
“俺不累,在青峰镇时,俺……”小敏想起了苗先生,想起了林伯一家,想起了瓢爷和宝儿,还有不知道她离开青峰镇的小白瓜,她的鼻子酸酸的,今天初二了,林伯母一定在炕头上摸索着面板擀面条,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
天快擦黑的时候,许家院子门口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轻一重,那么清晰。冥爷一激灵,他以为许洪涛两口子从弥河口回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听,没听到小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他蹙蹙额头,把荡在胸前的围巾甩到了脑后,双手抓着门栓,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只见一男一女站在门口台阶下。
他怒目而视,厉声呵斥:“你们是谁?找谁?”
男人向前一步,朝着黑漆漆的大门抱拳行礼:“老管家,您不认识俺了吗?俺找许家老太太,俺来给她老人家拜个年。”
冥爷挑挑眉梢,眼珠子在男人身上转了半天,眼前的男人有点面熟,他遽然想起了敏丫头的爹,冥爷记忆性很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他欺贫爱富的品行改不掉,看着眼前的顾庆坤和陈桂花一身补丁衣服,冥爷脸上陡然生起厌恶至极的表情。当年这个男人送敏丫头到许府,天下着大雨,他赤着双脚,今儿,天下着雪,他脚上的破靴子上打着重叠的补丁,不知碎了多少次?补了多少回儿?
冥爷支棱支棱薄薄的两片子鼻翼,慢条斯理地从门缝子里抛出一句话:“不认识。”
“也是,两年多了,您怎么还会记得俺,俺是府上敏丫头的父亲。麻烦您一下,给许老太太禀报一声,俺顾庆坤携贱内给她老人家拜年了。”
顾庆坤报出名号,冥爷不敢怠慢,许家人不再把敏丫头当下人支使,尤其舅老爷,拿丫头当亲孙女。
“好,你们等着,俺去给你们禀报一声。”
许老太太正坐在堂屋里喝茶,听到直管家说门口外面敏丫头家人求见,她“腾”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管家,请客人到堂屋相见。赵妈,把敏丫头喊来。”
小敏被赵妈带进了堂屋大厅,她向坐在上座的许老太太躬腰行礼。
许老太太往前探探身体,温和地说:“丫头,你爹娘来了,快与你爹娘见礼。”
见到女儿顾庆坤想站起来,觉得失礼,慌忙用双手整整袄领,继续坐正身体。
小敏的神态和顾庆坤一模一样,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使劲拽着衣角,头低垂在胸前,用眼角瞅了瞅坐在走道旁边椅子上的父亲和后母一眼。
父亲还是老样子,身上衣服比以前整洁多了,补丁也整整齐齐,像被熨斗烫过一样板正。后母脸色不白,也不黑,比刚进顾家时胖了许多,脸上的褶皱不多,被胖撑开了,看着有点憔悴,没睡好觉的样子,紧凑的眼角里布满血丝子,一身长棉袍,黑的边角,灰色的表里,黑色的棉裤,全身上上下下没点鲜亮的地方。
许老太太让赵妈上茶,嘴里说着过年的客套话。
陈桂花双手合十弓腰作揖,说:“老太太您过年好,叨扰您了,家里有事,没有及时接走丫头回家过年,给您老点麻烦了。”
“哪里话?一家人,甭客气,丫头不是许家的丫鬟,舅老爷认她做了孙女,俺更没得说,俺心里早已经认可了,知道你们两口子忙,不用惦记,丫头在许家您放心。”许老太太听罗一品和许连姣说过顾庆坤和陈桂花的事,她知道顾庆坤两口子是做什么的,她心里对眼前这对朴实的、忠厚夫妻充满了敬意。
顾庆坤垂着肩膀,一双黑乎乎大手互相揉搓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他的脸上,脸涨得像关公,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许家,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忍辱负重、砥砺前行的许老太太。
“老太太,丫头小不懂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这么多年俺应该早点过来看看,看看您,没想到,一拖就是两年多。今天俺没拿什么好东西,年前二丫头托人捎了两瓶果酱和花生碎,今儿俺给您带来尝尝,俺那个矿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请您老多多包涵。”
“不用客气,大年里,不行那个礼,你们来俺许家,俺心里高兴,能认识您顾家两口子也是俺的荣幸。”
就在这时海秉云从他屋里冲了出来,声音嘹亮:“那个,那个杀猪英雄在哪儿?让俺见见,两年前俺就想见见他,俺走不了远路,这会好了,他自个送上门来了,让廖师傅给俺们准备几个下酒菜,今儿俺与英雄不醉不休。”
顾庆坤拘谨地站起身,一会儿看看坐在上座的许老太太,一会儿看看屋门口外面,一时不知所措。
“顾师傅,您请坐,请喝茶……不要理会他,他是俺的哥哥,岁数大了,说话做事鲁莽。”许老太太说着,把胳膊伸给一旁站着的赵妈,压低声音嘱咐:“赵妈,扶俺出去,让丫头与她爹娘说说体恤的话,不要让他舅老爷瞎掺乎。待会儿,你们俩亲家好好聊聊,俺去舅老爷屋子坐会儿。你再去沏壶好茶给顾师傅两口子喝,不要怠慢了你的亲家,顾家可是你赵家实实在在的亲戚,比俺许家亲近多了。”
顾庆坤和陈桂花恭恭敬敬把许老太太送到屋门口,两人深深弓着腰,异口同声:“谢谢您,您老慢点走。”
许老太太抓着赵妈的胳膊,迈出了堂屋门槛,往前走了一步,停下脚,回头又絮叨了一声:“顾师傅,您一家三口好好唠唠嗑,这么多年不见,一定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俺不会让别人打扰你们。”
陈桂花满脸愧疚之色,嘴里喋喋不休:“瞅瞅,俺们来了,叨扰老太太您清静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送走了许老太太,顾庆坤走近小敏,轻轻喊了一声:“丫头。”
耳边传来爹亲切的呼唤,小敏欢愉的心情溢于言表,她一下跳起来,扑进了爹的怀里,双手搂着爹的脖子,“爹,您好吗?”
“好,丫头,爹的好丫头,那天在青峰镇林家一别又半年,俺丫头长高了不少,”顾庆坤泪眼汪汪,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着陈桂花,”你瞧瞧,这丫头比你还高,真是一眨眼长成大姑娘了,到了找婆家的岁数了,大丫头说她不着急,二丫头说她今年春天与宝根结婚,三丫头……丫头,父亲今天急冲冲来看你,是有事儿与你商量。”
“爹,您有事儿就说吧。”小敏不敢抬头看父亲,她害怕父亲给她说找婆家的事情,她心里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更何况,她要实现母亲的心愿,好好念书。
陈桂花站在顾庆坤爷俩的身后,眼睛在小敏的身上瞟着,时不时点点头,像是欣赏一件刚买的衣服,恨不得里外倒腾倒腾,她心里真的很喜欢眼前的顾家三丫头,小丫头虽然岁数小,无论走到哪儿都留下一片赞许声,只是,眼前的丫头眼里、心里没有她这个后母,她苦笑了一下,今天她是带着使命来的,顾庆坤赡前顾后不忍心当坏人,看来,她要把这个坏人做到底。
说心里话,陈桂花也不想当坏人,她多想在顾家三个丫头心里留下好印象呀。
顾庆坤扭扭脖子,偷偷斜视了陈桂花一眼,意思是:你倒是快顺着俺的话往下说呀。
陈桂花悄悄拧了自己大腿一下,疼痛让她清醒了许多,支吾了半天:“喔,是呀,是呀,俗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俺没想到您顾庆坤的丫头一个比一个漂亮,俺还真怕她随了你,今儿看来,三个丫头的眼睛随了你,大眼睛,长睫毛,胆儿大。”
小敏心里抽动了一下,脑子里突生了好多问号,听口气,眼前的女人与大姐二姐见过面,为什么大姐二姐没有提起后母?大姐二姐不喜欢后母吗?还是不愿意提起这个占了母亲位置的女人?
“三个丫头不随俺,俺没有她亲生母亲耐看。”顾庆坤的话把自己噎住了,想起已故的婆姨,他心里难受,瞬间泪水婆娑。
父亲的话勾起了小敏的伤心,她的眼泪不能自抑夺眶而出。
“噢,大老爷们儿真不会说话,一会工夫把丫头弄哭了,咱们不提以前的事,不好吗?”陈桂花用手抓着袄袖向小敏的脸伸过来,她想给小敏擦擦脸上的泪水,小敏一扭头躲开了她的手。
陈桂花满脸尴尬,很快她用前门牙咬咬嘴唇,用手掌连续拍着自己的前胸,说:“唉,丫头,你,你不要哭,你哭,俺这心里也不好受呀。”
陈桂花的话让小敏听着全身刺挠,更别扭,她把泪眼转向门口外面,眼睛瞄向大门洞子里的灯,冥爷正侧着身子,眯着眼睛,一手扶着耳房的墙往堂屋里张望,小敏与他好奇的眼神相撞,他忙不迭把脑袋在肩膀上扭了扭,抱着两条细胳膊钻进了耳房。
小敏的眼睛依旧瞅着门檐子,院子的天是灰色的,一片片浮云在门楼檐上飘荡,悠悠飘在院子里,像一块块模模糊糊的冰,透心凉。
陈桂花叹了口气,退着走了几步,退到椅子旁边坐下,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茶水,自言自语:“三丫头,咱们之间关系无论怎么样,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明面上你都要喊俺一声娘,其实,在俺心里,你们姐妹都是俺的闺女,不知是不是俺高攀了?年前就想来看你,带你回家过年,只是,只是俺娘家发生了一件事情,俺堂哥堂嫂一家被鬼子砍了头,他们一家做了什么?怎么惹急了鬼子?俺不说,你心里也应该猜测到了,唉,凡是你们姐妹的事情俺一个外姓人不便插嘴,俺与你爹商量了大半个月,俺也与你两个姐姐商量好了,她们都说,要为顾家留下你这根苗,既然俺跟着你爹来了,见了你,这一些话不能不说,顾不得你愿意不愿意听,听说你要回青峰镇,大家研究了,不放心你天天在鬼子眼皮底下做事,你不是个小孩子,长得也不丑,俺这席话你应该听明白了,十四岁的好年龄,该找婆家了。”
“俺不找。”小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怒着嘴巴低下头,她不想看到陈桂花这张虚情假意的脸,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她不明白后母一次一次撵她离开家为哪般?
“小敏,我的三丫头,你怎么跟你,你的娘说话?”顾庆坤提高了嗓音,又怕吓着小敏,猝然用双手抱住小敏的肩膀,眼睛里闪着殷切期望:“你大姐二姐她们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抗日,战争无情,俺也曾想劝她们离开……她们姐俩没有一个听俺的话,俺,俺顾家难道要……不,丫头,你好好听着,孟家是好人家,他们家在弥河口养船,经济条件是次要的,主要他家缺女娃,你先去他家住几年,然后……”顾庆坤说不下去了,他把头又扭向陈桂花。
小敏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愤慨地给父亲三个字“软耳朵”,初见父亲的惊喜一下跑到了九霄云外。
陈桂花把手里茶杯放下,站起身,往小敏眼前试探着走了一步,用袄袖擦了擦嘴角上的茶水,犹豫了半天,一撅屁股又坐下了,她双手拍着大腿,“俺陈桂花不想做坏人,可,俺着急呀,俺要是你的母亲就好了,可,俺不是,俺进了你们顾家的门,就要与你们顾家说一样的话,担一样的心,俺大女儿如果有你这般模样,俺也想给她找个好婆家,可,没人看得上她,孩子俊丑当娘的都爱,过几天她去青岛给人家做事,让她带着你,俺不放心,她脑子缺根筋,你知道吧。”
陈桂花的话在小敏听来不是关心的话,而是后母要把她卖掉,不知这个阴险的女人用什么恬言柔舌说服了大姐二姐?大姐二姐也没有反对,此时父亲也同意,大家百喙如一,没有一个亲人站在她这边,这怎么好呢?
父亲在唉声叹气,后母在喳喳,小敏心乱了,她的心里被塞进了一杯雪,把渴望回到青峰镇跟着苗先生学认字的希望浇灭了。
小敏窜出了堂屋,一路小跑奔进了她睡觉的屋子,屋子里冷冷清清,雪莲不在,桌上的玻璃罩子灯里的火苗半死不活,摇曳颤抖的灯苗搅扰着她的心,她走到桌前,抓起玻璃罩子,趴下头,把那点火苗吹灭,霎那间屋子里黑漆漆的,她踢蹬掉脚上的靴子,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她觉得屋里那么冷,地上的火盆里没有一丝火,也没有烟,只有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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