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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文章怎么回到了郭家庄沙河街呢?

许洪黎胳膊肘往外拐,帮着日本人霸占了许家码头,闵家在弥河的地皮自然而然也被日本人据为己有。无论闵康承怎么发狠,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日本人的实力不容小窥,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保命他带着一家大小去了青岛,让闵文章与许洪黎断绝了关系。没成想,许洪黎阴魂不散,总是给闵文章打电话,恳请闵文章回到沙河街帮她做事。

许洪黎有日本人撑腰有恃无恐,恣意妄为,她身边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没有一个对她肝胆相照、矢忠不二的亲信。围在她身边的人不少,一个个假意殷勤敷衍应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清楚想在坊子立住脚,身边必须有自己人。

沙河街警察巡查大队长李奇调去了坊子碳矿做把头,他走后,一直无人填补他的空缺,许洪黎了解闵文章的为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处事稳重,对她不仅一往情深,至死不悟。

许洪黎希望闵文章回到沙河街替她做事,都被闵文章拒绝了,他不想再回到郭家庄,一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地方,他也不可能再与许洪黎破镜重圆,他的忍耐已经超限,他不能容忍这个女人借着日本人势力任性妄为,他制止不了她,他躲得起她,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意不乱。

青岛地下抗日组织找到闵文章,告诉他说大半个中国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老百姓苦不堪言,鬼子的三光政策罄竹难书,希望他向他的四弟闵文智学习,积极参与抗日,放下心里仇恨,忍辱负重回到威县坊子,为老百姓做点事,他慨然领诺。

闵文章带着一腔热血回到了坊子郭家庄的沙河街,做了沙河街巡警大队长。沙河街巡警管辖着郭家庄附近的几个村,几个庄,包括赵庄和八里庄。

站在许家院子里,看着许家萧瑟景象,闵文章黯然神伤,往年许家大院的热闹景色历历在目,许家堂屋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许家大院里张灯结彩,丫鬟家丁川流不息。

正月初二,他跟着许洪黎回门,许老太太给准备了除夕夜的饺子,用香油煎了,端到他们面前,亲切地说:“洪黎啊,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茴香馅饺子,趁热快吃吧,正月初二闺女回门一定要尝尝娘家除夕夜的饺子,这是延续多年的风俗。”

酒足饭饱,许连成站起身对许洪黎抱拳作揖,说:“二姑,俺向您借用一下姑父,俺们几个男人去连盛屋坐坐聊聊天。”

当时许洪黎还算贤淑,无论是装的,还是演的,举止优雅大方,向他微微一笑,“文章,你去吧,瞧瞧俺这些侄子、侄女,他们对你比对俺还要亲。”

而此时许洪黎当着大家伙的面与日本人眉来眼去,摆姿弄骚,反而对把她养大的许老太太矜牙舞爪,闵文章气愤填膺,又无能为力,他是带着任务回到沙河街,不能功亏一篑。

井上把手里的茶碗轻轻放在桌子上,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双手垂在裤缝两边,向屋门槛前的许老太太毕恭毕敬鞠躬,“老太太,叨扰了,俺告辞了。”

许老太太扶着门框礼节性地向井上哈哈腰,“井上中尉,让您见笑了,俺老身照顾不周,请您多多原谅,天黑路滑,俺许家就不留客了,欢迎您下次再来。”

许洪黎撇撇嘴角,嘴里“哼”了一声,又向院子里站着的闵文章瞪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搂着井上的胳膊,扭着屁股挤出了许家堂屋。

“廖师傅,举灯,送客。”许老太太轻轻地念了一嗓子。

手电筒的光、马提灯的亮照在巷子墙角一滩血上,毒蝎子的尸体不见了,哩哩啦啦的血水在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反射着刺眼的光,鬼子的大皮靴踩在上面,溅起一溜溜血水。

看着鬼子前呼后拥远去的背影,许老太太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擦着大门框瘫坐了下去。

“快,廖师傅,帮俺把老太太扶进屋。”赵妈招呼身后的廖师傅。

许老太太摇摇松垮垮的下巴,“赵妈,俺想先见见小春儿,把她带到长廊里等俺。”

“是。”赵妈一边应答着,一边退着走了一步,转身向海秉云屋子方向走去。

许老太太抓着廖师傅的胳膊站直虚弱的身体,瞭望着许家的院子,老人满腹忧愁,长廊下几盏杆子灯把一个空落落的院子连在一起,风掠过白色的屋脊、白色的花坛、白色的鱼塘,留下几根凌乱的残枝败叶,在地面上滚动;掉了色的福贴摇摇欲坠,撕扯下一绺绺灰尘,在灯下飞舞,遮住了许些亮,院子里的一切昏昏沉沉,没有过多的生机。

小敏的身影从火房后山墙绕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火盆,脚步直奔火房门口。许老太太想问问小敏去后院做什么了?没等开口,只见小春儿从舅老爷屋里走了出来,一双小圆眼珠子东张西望,贼头贼脑。

许老太太走进长廊,撩起后衣襟坐到栏杆上,后背紧紧靠着旁边的梁柱,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少了先前的慈眉善目。

小春儿看到许老太太,远远地“噗通”跪了下去,双手摁着地面叩首,“老太太在上,小春儿给您老拜年啦,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许老太太摆摆手,“小春儿,今儿俺累了,长话短说,以后你跟着孙小姐雪莲,听雪莲的支使,把西院前堂卧室收拾出来,把煤炉升起来,你们主仆二人住西院,希望你好好照顾孙小姐。”

许家西院有两排房子,前面三间正房曾属于许洪亮和李氏,后面一排属于许连瑜,两排房子卧室坐北朝南很敞亮,院里花坛、长廊、水池、假山,一样也不少。许老太太把西院前排房子送给雪莲也是给晴盈一个交代。

“小春儿,希望你好好做事,不要再惹是生非。”

小春儿做梦都想回到许家大院,听到许老太太的话,她以为是做梦,偷偷拧拧自己胳膊,疼,不是做梦,她脸上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笑:“嗯,俺谨遵老太太嘱咐。谢谢老太太宽宏大量,谢谢您再次收留无家可归的小春儿,以后许家就是俺春儿的家,俺一定全心全意服侍孙小姐。”

“好,希望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事儿再一再二不再三,以后若再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绝不轻饶。……起来吧,你去帮孙小姐收拾收拾西院堂屋的卧室,收拾干净了,早早去睡吧。”

“是,”小春儿跳起身,退着走了几步,转身慌手慌脚窜进了西院。

小春儿手脚勤快,脑袋瓜子好使,更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雪莲说往东她不敢往西,她跟着雪莲屁股转。

身边有奴颜婢膝的小春儿跑前跑后,雪莲很享受,她让小春儿把李氏与许洪亮两口子用的饰物和衣服扔出了院子,站在院墙里面,尖着嗓子喊:“小春儿,把这一些衣服拿去烧了吧,人都死了,要它们做什么?”

雪莲和春儿的笑声飘到了正院,刚要踏进堂屋的许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她们的声音那么刺耳,声声扎在老人的心上,那孩子怎么那么心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晴盈是她的母亲,她可以恨她的亲爹,难道忘记了生她养她的亲娘?

许老太太跌跌撞撞迈进了堂屋,身后的赵妈往前一步,抓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点,这个岁数了,应该装聋作哑。”

老人颤抖着双手摁住身旁的椅子扶手,把疲惫不堪的身体塞进了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碗,茶碗里的水已经凉了,一片茶叶孤零零飘在水面上,像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一股悲凉化作了两行泪,哗哗而落,落进了茶碗里。近段时间许家发生的事情让老人猝不及防,想起老二许洪亮至今没有入土为安她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雪莲自以为是的笑声一阵阵从西院飘出来,像一根鱼刺扎在喉咙,吐,吐不出;咽,咽不下。老人身体猛地一抖,把手里茶碗重重放在茶几上,双脚点地准备站起来。

赵妈用双手摁住了老人的肩膀,压低声音:“老太太,您不要生气,不要着急,随孙小姐发泄一通吧,过过这段日子,也许就好了,只是,只是俺心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老太太整整衣衫坐正身体,沙哑着喉音:“赵妈,您说吧,有事就说,不要磨叽。”

“老太太,茶水凉了,给您加点热水。”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语气犹豫,“老太太,您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不要糟蹋身子骨,俺,许家大院老老少少离不开您。”

自从她们主仆二人回到许家大院,许老太太连续三天没曾好好睡觉,眼珠子布满血丝子,双颊凹陷,走路打趔趄,说话有气无力,还要在井上和许洪黎眼前故作坚强。赵妈怕她的话让老人扛不住,试试探探不敢说。

“赵妈,您快说,别让俺着急,您不说,俺的心里毛躁躁的,心神不宁。”

赵妈用一只手提提长褂衣角,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靠近老人的耳朵,“老太太,您去坊茨小镇见见夏蝉,这也是敏丫头拜托您的事儿,她说雪莲小姐与她大姐二姐见过,雪莲小姐在那个面馆吃过饭……昨天雪莲在祠堂扮鬼吓唬二小姐,又栽赃敏丫头,她……她……”

赵妈把雪莲与许洪黎针尖对麦芒的话、做的事儿与许老太太讲述了一遍。

许老太太听着听着不能自已地站起了身,向前踉跄了几步,双眼盯着院子,一阵风夹着院子里的雪吹进了堂屋,老人连连后退,退到了八仙桌前,背过手摁住了桌子角,她全身打颤,全身发冷,冷彻全身每根汗毛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俺,俺许家这是怎么啦?”

“老太太,您别激动,别激动,也许俺多虑了,孙小姐她……”

许老太太泪眼汪汪,向隅而泣,“俺的老头呀,俺的儿呀,这个许家,俺担不动啊。”

“老太太,您不要这么想,许家少爷小姐不能没有您,您想想,马上要生产的孙少奶奶,还有三小姐……”

听到赵妈这席话,许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她盯着手下铮明瓦亮的黄花梨桌子,头顶上的灯光反射在桌面上,仿佛看到孩子们殷殷期望地看着她,她把手握成了拳头,咬咬后牙槽,把拳头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茶盘、茶碗哗啦哗啦响。“对,赵妈您说得对,俺不单单一个孩子,俺还有为了抗日抛家舍业的连成、连盛,还有俺的三丫头婉婷……为了他们俺可以舍弃一切,护他们周祥。”

太阳从东山上渐渐升起来,一缕橘黄色的光穿过冰冷的雾霾洒在许家巷子里。廖师傅把一桶水泼到黏着血的墙上,抓起竹子扫帚在墙上挥舞着,墙上的血水流到了墙根下,渗进了地上的雪里。

前面的巷子口静悄悄的,几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墙头,飞过了巷子。在太平年月,今儿是初三,街上的光景数不胜数,耍狮子的,舞龙的,踩高跷的挤满巷子口,排着队到许家门口卖艺讨赏,热闹非凡。

许家舅老爷早早就走出门洞子,他身上换了一水新的衣服,家丁把他的太师椅放在门口台阶上,他坐进太师椅子里,迎着太阳眨着笑眯眯的眼睛。

家丁托着放着大洋的盘子站在他的身后,红纸包着的大洋勾引着耍才艺的人,也吸引着看光景人的眼珠子,爱财的人看到大洋,殷勤地跑上前给老人磕头拜年,嘴里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老人也不吝啬,每人赏一枚大洋。

老人喜欢热闹,即使他身体有点不舒服,也要忍着,他要面子,从不会把心里的痛苦放在外人面前,把欢喜展在脸上的皱纹里。耍手艺的向他请安问好,他的后脊梁骨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摁着拐杖,一只手掌举到与耳朵一样高的位置,由上往下摆着,嘴里念着:“都好,都好,大家都好,俺就不起来与你们行礼了,大家开锣吧。”

听到许家门口的热闹,好多人走出了家门,老的,少的,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有说有笑,把许家巷子围得水泄不通。踩高跷的腿上绑着长长的木棍子穿梭在巷子里,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各种扮相,丑媒婆,脸上点着一颗黑色的、指头肚子大的痣,两根手指捏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杆上坠着漂亮的烟荷包,在男扮女装的美人面前扭动着鼓鼓囊囊的大屁股。

蛤喇精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故意挑逗渔夫,渔夫甩着手里的鱼钩拉扯着蛤壳……而此时,巷子里只有结了冰的血,红色的雪,自从昨天夜里鬼子杀害了毒蝎子,没有人敢靠近许家巷子。

冥爷羸弱的身影窜进了大门洞子,像一个竹竿子做的陀螺,他脸上缠着一根围脖,蒙住了嘴巴和脸上的伤疤,只露出两条视线,肩膀依靠着门框,尖尖的脑袋探到了台阶下,“廖师傅您起的好早呀,您怎么不叫醒俺呀?”

廖师傅把铁锹杵在地上,双手握着木柄,憨厚地咧咧嘴角:“老太太说冥爷有功,让您多睡会儿,不让俺们打扰您,冥爷您昨天夜里睡得踏实吗?”

冥爷听说是老太太让他多睡会儿,他的小眼睛笑弯了,第一次没有手舞足蹈,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挺起鸡胸骨,晃着细瘦的脖子,“嗨,俺是许家的人,应该的,应该的。”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疾速把竹竿身体转向廖师傅,神神兮兮:“廖师傅,昨儿俺听到老太太让你找马车,你找了吗?”

廖师傅弯下腰,用铁锹把脚下的雪铲进了木桶里,嘴里嚼着汗珠子,“直管家,您去告诉老太太,俺昨儿拜托茶馆师傅找了马车,俺清早又去问了一声,他说马车待会就到。”

廖师傅的话音没落,从巷子东面“哒哒”驶来一辆马车,车轱辘“咯吱咯吱”碾压着地上的雪,由远至近,门檐上几只麻雀拍打着翅膀掠过马耳朵飞过,留下一串“叽叽喳喳”的叫声。

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件破烂不堪的棉长袍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材,头上带着一定破棉帽子,遮住两边的耳朵,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锅里冒着一丝丝烟火,融化了他胡子上结了冰的哈气,他一只手拉着马脖子上的缰绳,一只手里提着马鞭,鞭捎扫过马头一侧垂在地上,马蹄随着鞭捎有节奏地跑着。

一眨眼的工夫马车停在了许家门前,车夫跳下马车,从嘴里抽下烟杆攥在手心里,抓着马鞭拍打拍打后衣襟,瞄了一眼廖师傅,不紧不慢地问:“这是许家吗?街口茶馆掌柜的说,您家主子需要马车跑坊茨小镇,是吗?”

冥爷瞭了一眼车夫,抢在廖师傅前面回答:“是,是,俺家老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俺去给您通报一声。”

车夫往前一大步,脚丫子落在门口台阶下,他的大眼睛穿过敞着的大门,用商量的口气对冥爷说:“您别着急,俺从家里出来,肚子憋着一泡尿,俺能不能借用一下府上茅厕?”

“什么?你说什么呢?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臭赶大车的……”冥爷把扭进门里的身体又转了回来,伸出莲花指在半空晃着,满脸恼怒与鄙视,“你以为这是集市吗?什么人也能进出许家的大门吗?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你踏上这层台阶也是做梦,你给俺在这儿老老实实侯着,去,站远点,远点,不要让你这一身衣服脏了俺许家的大门。”冥爷咬牙切齿地嚷嚷着,歪斜着脖子向廖师傅吼了一嗓子:“廖师傅,您帮俺瞭一眼,不要让外人闯入,俺去给老太太禀报一声。”

赶车师傅是谁呢?是巴爷。

巴爷看着扬长而去的冥爷,咂咂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翘起一只脚,攥着烟杆,把烟锅在靴子底上敲了敲,少顷,撩起长袍衣襟蹲在门洞子旁边的墙角根下,从斜襟口袋里掏出烟荷包,又装了一袋子烟,点了火,慢悠悠抽起来。

巴爷的眼睛穿过烟雾,瞅着许家高高的大门洞子,看着冥爷忸怩在院子里的背影,他心里酸酸的,敏丫头就在院子里,他听到了丫头熟悉的脚步声穿梭在石基路上。丫头在城隍庙生活了几个月,老人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走路轻盈,说话嘴角勾起一束笑,没有多少话,但,说起许家的人滔滔不绝,说到伤心处,泪水涟涟,说到高兴的事情,咯咯笑。

丫头心里藏不住事儿,把任何人都当成主人,把自己当做丫鬟,想到这儿,巴爷心里一颤,前天除夕夜他悄悄来过许家,没有进门,他观察了许家大院的所有人,许家还有一位孙小姐,那个女孩不简单,行动诡异,说话虽带点生疏,却趾高气扬,处处压制别人,这种人巴爷见多了,绝非善类。他替丫头担忧,担心她会不会受欺负?唉,丫头离开许家或许是正确的。

那天夜里,许连成被邱学秦和马掌柜的救了,藏在赵庄孟家粮店,没想到,邱学秦他们的行踪被人盯上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是跟踪着巴爷和戚世军下山的梅三姑。梅三姑躲在孟家粮店后山墙外观察了半天,邱学秦把许连成交给孟老爷就走了。

梅三姑不知孟家的底细,不敢擅自行动,第二天她原路返回八里庄,把许连成的情况告诉了巴爷,巴爷和闵文智连夜赶到赵庄,他们面见了孟老爷,孟正望。

孟正望是一个中年汉子,岁数与顾庆坤差不多大,比巴爷小十几岁,闲谈碎语之间,巴爷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小敏未来的公公,他很是吃惊,他不明白顾庆坤为什么匆匆把敏丫头送到孟家做养媳妇。

巴爷小时候家境不好,有五个兄妹,一家七口逃荒要饭到了河北静海县,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先后饿死,只剩下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小妹,他们是外来户,家里没有半分耕田,生活真的很艰难,为了生存,父亲把一家四口卖给了当地大户人家做长工,从此以后,一家人的命运完全被主家握在手里。

妹妹六岁的时候被主家卖了,卖给了邻村地主的儿子做养媳妇,年幼的妹妹在她婆家受尽磨难,每天天不亮就要推磨碾米,还要照顾婆家老少几十口吃喝拉撒,夏天跟着大人下地割麦子,秋天天不亮去掰玉米,妹妹没有麦子高,比玉米杆子胖不多少,不到十岁活活累死在麦田里,父亲卷了炕上唯一一张破席子跑到了地主家,把妹妹骨瘦如柴的身体用破席子裹了,扛到村口河沟旁埋了,那个镜头巴爷永远不能忘记,人命不如蝼蚁,他攥紧了拳头砸在妹妹坟头旁边的石头上……他离开了家,逃离了主家,参加了义和拳。

孟正望告诉巴爷说,顾家三丫头是嫁给他九岁的儿子孟数,孟数七岁那年到碾房玩,被拉磨的驴咬去一根小指头,人跌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本想给儿子找个女佣,二太太说还不如给儿子找个童养媳,这个年月有姑娘的人家都想找个婆家。那天他去坊子碳矿区遇到了顾庆坤,二人聊起这件事,顾庆坤说到了自家的三丫头,就这样,二人一拍即合。

想到这儿,巴爷狠狠嘬了两口烟杆嘴,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脸上的泪水。

昨天夜里,巴爷和闵文智把许连成送回了蟠龙山,赵山楮不在山上,去了青州堵截鬼子运送武器的火车,还没有回来。

罗一品问巴爷能不能跑一趟坊茨小镇?巴爷爽快答应,“好,没问题。”

罗一品又说:“明天把俺祖母送到许连瑜身边,马上赶到杨同庆面馆,带回沃仟溪。王晓身负重伤藏在湾头村夏婆子家,至今昏迷不醒。”

路上,巴爷满心欢喜,他想只要到了郭家庄就会见到敏丫头,没成想许家管家狗眼看人低,目空一切,让他心里着急,敏丫头就在眼前的院子里,却不能相见。

在城隍庙时,敏丫头说许家管家嫌贫爱富,见了有钱有势的人前倨后恭,见落魄鹑衣百结之人冷眼相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而,许家舅老爷脾气暴躁,心眼善良,在他老人眼里没有贫贱之分,喜欢结交英雄好汉。想到许家舅老爷,巴爷站起了身,把烟锅在墙上磕了磕,抖了抖长衣上的灰尘,靠近门口台阶,抻着头往院里张望了几眼,今天下山之前,戚世军让老人带话给丫头,说他喜欢丫头,有一天他要去孟家找回丫头,带她远走高飞。想到戚世军对丫头一片痴情,巴爷摇摇头咂咂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前天那个孩子听说丫头要嫁人哭得一塌糊涂,当天就要下山找丫头,幸亏有梅三姑在身边,否则一时半会收不了场。

梅三姑说蟠龙山离着赵庄不远,在罗一品生孩子之后她留在山上,这也是姚訾顺的决定。留在蟠龙山这段日子她会经常下山去孟家看看丫头,她这句话让巴爷放心,也让戚世军脸上露出了笑模样。

巴爷的大脚窜上了许家门口台阶,眼睛穿过深深的门洞子,瞄过许家前堂屋,堂屋门口外站着一个小脚女人,那不是许家的赵妈吗?巴爷在八里庄黛府见过赵妈。

巴爷擎起握着烟杆的手,一个字没喊出口,身后传来了廖师傅闷声闷气的声音,“赶车师傅,您找谁呀?您想方便吗?俺们许家不让外人进门,请您多体谅俺这些下人,您往巷子西边走走,那儿有一条河沟,咱们男人随便找个旮旯就能方便一下。”廖师傅把手里铁锹和扫帚扛在肩上,仰起脸向巴爷笑了笑,“俺话糙理不糙,您听了也别生气。”

巴爷搂起长袍,脚尖点地,身体旋转,顷刻间大脚稳稳落在台阶下,给廖师傅让出一条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碍您走路了……您好,俺耽误您一点时间,请问一下,许家是否有一个敏丫头?”

廖师傅做事小心谨慎,他知道沙河街上鱼龙混杂,鬼子买通的汉奸无处不在,敏丫头的爹娘是煤矿上的抗日先进分子。眼前赶车的不仅身手敏捷,开口还能喊出了敏丫头名字,此人来路不明。

巴爷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抱拳,放缓口气:“俺想见见许家的赵妈,她在吗?”

廖师傅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皱皱眉梢,上上下下打量着邋里邋遢的巴爷,看这个人岁数五六十岁的样子,五官清瘦,敦厚质朴,不像一个扒寡妇门子的恬不知耻之徒,他怎么会认识赵妈?他们二人认识多久了?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八里庄黛府认识的吗?怎么没听赵妈说起过呀?

廖师傅喜欢赵妈,在许家大院已经不是秘密,巴爷嘴里喊赵妈的名字,他霎那间打翻了醋瓶子,话里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您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八里庄认识的吗?”

“是,是在八里庄认识的。”不知所云的巴爷诚实地点点头。

“好,您等一下,俺把她给您喊出来,你们好好聊聊。”廖师傅手里拎着木桶,肩上扛着扫帚和铁锹,气哼哼冲进了许家院子,向前堂门口外面站着的赵妈不高不低念了一嗓子:“赵妈,您,您相好的来看您了,他在巷子里等您……”

赵妈被廖师傅没轻没重的话打蒙了,她怒起了嘴巴,垂下胳膊甩了甩袄袖子,没有接廖师傅的话茬,埋怨道:“多大年龄了,满嘴胡说八道,瞅瞅你,浑身脏兮兮,湿淋淋的,第一次跟着老太太出门,还不把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大门口外面的巴爷也听到了廖师傅的话,顿时他傻了,嘴里叼着的烟杆“出溜”滑出了嘴巴,他迅速伸出手抓着烟杆,扭身往大车跟前窜了一步,他臊得涨红了脸,这是哪跟哪儿呀?

堂屋里,冥爷摧眉折腰、掐着嗓子跟许老太太絮叨:“老太太,赶车师傅到了,他在巷子里侯着呢,您需要往车上拿什么,俺帮您送出去。”

许老太太从座椅上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暖笼套在手腕上,看着从外面踏进来的赵妈说:“……赵妈,家里你暂时替俺照看着,俺尽量今天晚上赶回来,孟家明天来人,如果俺回不来,你与他舅老爷商量着……唉。”老太太说着把眼睛转向冥爷,“直管家,俺走了,家里您费一些心,看护好院子,尽量不要开门,有事与他舅老爷和赵妈多商量。”

冥爷慌忙擎起莲花指在眼前晃晃,奴颜媚骨,“老太太,您放心,俺一定会尽心尽力看护许家院子,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刚才,刚才那个赶车师傅想进门上茅房,被俺呵斥了一顿……”

“您做的对,直管家,您去门口盯着点。去吧,俺没有太多东西拿,也,也不必拿太多东西。”

得到许老太太的表扬,冥爷心里美滋滋的,他扭着身子钻出了堂屋,一溜小跑蹿进了门洞子,他把身体靠在一扇门上,双手揣在袄袖里,一双小眼睛瞟着门口台阶下,腮帮子上的伤疤清清楚楚,渗着星星血丝子,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叨叨咕咕:“哼,想进许家院子,有俺在,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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