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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德州退后一步,把身体坐到椅子里,一只手搭在身旁的桌子上,一只手拍打着膝盖,叹了一口气说:“舅老爷,您消消气,俺还有话要说,长话短说,俺昨天夜里从坊茨小镇回来的,俺先把赶车师傅和顾家大丫头送去了湾头村,那个神枪手王晓负伤藏在夏婆子家……俺又跑了一趟蟠龙山,看到了连成少爷,他平安无事,俺把这个消息告诉您,让您老高兴高兴。今天中午俺下了山,罗一品让俺去一趟坊子矿区……赵山楮他们去了青州,今夜顾庆坤带着夏蝉和宝根去了坊子火车道,一品怕鬼子偷袭蟠龙山,没敢安排人下山接应顾庆坤,她不太放心,让俺去坊子矿区瞅瞅……”
江德州还要继续说下去,海秉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把脸转向屋门口,喊了一嗓子:“敏丫头在外面吗?”
小敏正巧走到海秉云屋门口外面,她无意之中听到了江德州与海秉云的对话,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抱在胸前,她又激动又害怕,江德州说大姐去了湾头村夏婆子家,湾头村离着沙河街不远,她真想跑去湾头村看看大姐。江德州又说爹和二姐他们去了坊子火车道,她的心开始紧张,深更半夜爹他们去那儿做什么?
海秉云攥着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大声问:“丫头,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赵妈让你来问问,问问她主子的情况。”
“是,舅老爷,赵妈说给江伯伯做碗疙瘩汤,一会就好了,俺马上去端过来……赵妈还让俺问问老太太的情况。”
“喔,俺想到了,她只会做疙瘩汤,她只会做那几样简单的面食。敏丫头,告诉赵妈,她主子很好不用担心。”
“嗯,俺这就去把舅老爷您的话告诉赵妈。”
小敏扔下这句话,飞快窜出了长廊,没精打采地跑回了火房,她双手揪着衣襟,后背依靠着房门,垂着头,眼泪八叉,一言不发。
赵妈把碗里的面疙瘩用筷子拨拉进锅里,顺手拿起锅台上的长勺,在滚开的锅里搅了搅,放下勺子,蹲下身熄了灶底的火,站起身,双手在腰上的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小敏身边,颦眉蹙頞,问:“敏丫头,你怎么啦?离开时还高高兴兴的,回来怎么垂头丧气,有什么消息吗?”
“有,是俺爹和……”小敏想说爹带着二姐和宝根哥去了坊子火车道,不知去做什么?她一抬头,赵妈正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不敢看赵妈急切又担心的眼神,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说。
“丫头,你没问问江管家,老太太她什么时候回来吗?”赵妈话音没落,远处传来两声“轰隆隆”的爆炸声,那么响,好像是坊子矿区的方向,小敏扔下赵妈,后退着蹿出了火房,直奔月亮桥,站在月亮桥上,踮起脚尖往西面眺望,滚滚的黑烟牵扯着惨白的火光像直线一样飞上了半空。
江德州扔下手里的茶碗,从海秉云屋子里钻出来,老人还没站稳脚步,“轰隆”一声巨响,再次擦亮了夜空,廊檐上的灰尘随着爆炸声哗哗而落。
赵妈佝偻着背窜出了火房,她来回碾着一双小脚,瞪着惊惧的眼神仰视着桥上站着的小敏,岔了声地问:“丫头,发生了什么?快回来,是不是鬼子飞机扔炸弹,快熄了电灯。”
小敏没有回应赵妈的话,她脑子里浮想着江德州和海秉云的对话,她猜测这几声爆炸与她的父亲和姐姐相干,她心里为她的亲人捏着一把汗。昂起头,泪眼瞭望着夜空,几颗躲躲闪闪的星星在云层里穿梭,她双手不能自己地抱在一起,连声祈求:“娘,娘,您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保佑俺爹和俺二姐他们平安无事。”
池塘里荡起一阵阵寒风,从赵妈头顶飞过,她感觉耳根发热,眼皮乱跳,心慌意乱,她的手跼蹐不安地想抓住点什么,往前磕绊了一步抓住了冰凉凉的桥栏杆,凉,她想放手,放手身体站不住,她身旁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依靠,她抬起无助的眼神,向海秉云屋子方向瞄了一眼,海秉云依靠着门框站在屋门口,江德州攥着拳头站在屋门口外面的长廊里,她恍若是看到了明白人,她踮着小脚,磕磕绊绊跑向石基路,脚下一滑,整个人堆萎在地上。
赵妈双手摁着溜滑的石基路上,往前爬了几步,没站起来,干脆跪在地上,伤心流泪,“俺这是怎么啦?老了吗,总是磕跟头……”
小敏慌手慌脚蹿下了月亮桥,扑到赵妈身边,从后面抱着赵妈的腰往上拽,“赵妈,您快起来……”
江德州迎着赵妈走过来,蹲下身,把他的胳膊伸给赵妈,“您跑什么呢?快起来,地上凉。”
海秉云跺着脚,手里的拐杖敲着屋门,瞪着急赖赖的眼珠子,他心疼赵妈,嘴里反而骂骂咧咧:“越有事越添麻烦,小脚女人,岁数大了忘魂,摔第几次了?活该,……不知道天冷路滑吗?”
赵妈知道海秉云刀子嘴豆腐心,她不会挑他的理,而是用泪眼看着江德州,磕磕巴巴问:“江管家,那个,那个,俺替丫头问问您,是不是坊子矿区出事了?前天,那个顾家两口子与许家孙少奶奶琻锁去了,去了坊子火车站,不知道他们去那儿做什么……”
“琻锁今天跟着巴爷去了沧州,是,是……”江德州嗫嗫嚅嚅,他想说夏蝉和宝根跟着顾庆坤去了坊子火车道,看着眼前心胆俱裂的赵妈,他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不想让这个已经失去丈夫的女人生活在恐悸之中,她丈夫死了,她心里埋着多少伤心与无辜,不知她怎么熬过了长长的苦难日子,儿子也已成人,她也是大衍之年。
海秉云在他跟前赞许过这个女人,对她有很高的评价:她真的是难得呀,一年四季起早睡晚,操持着许家家务,平时没见她跟谁红过脸,没听她高声埋怨过,嘴上、行动上护着许家,甚至为了她的主子不惜得罪许洪黎,她心里有多少痛苦?她不说没有人知道。每每谈起她的儿子,笑逐颜开,念叨她儿子的婚事,盼着他的儿子成家立业,她能早早抱孙子……
看着赵妈情绪激动,泪水涟涟,江德州心脏一抽抽,难道是母子连心吗?不,不能,如果那样,这个可怜的女人会扛不住的。
“赵妈,一切都没事,您不要担心,相信丫头的爹,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做事有计划、有退路,大家都相信他,他会带着孩子们顺利脱险。您别着急,走路慢点,老太太还需要您照顾不是吗?老太太让俺捎话给您,她说让您把西院收拾出来,连瑜少爷以后回许家大院住……”
“江管家,老太太好吗?”
江德州使劲点点头,“好,大家都好。”
赵妈不再问什么,她拽着江德州的胳膊站起身,抓着袄袖抹抹脸,背过手拍拍后衣襟,把脸转向小敏,“丫头,俺没事了,你去火房把疙瘩汤盛出来,送到舅老爷屋子里,江管家一定饿坏了。”
海秉云怒着嘴巴白楞了赵妈一眼,转身走回了他的屋子,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黯然神伤,墙上灯光摇曳,多了几层重影,屋里的家把什随着影子摇曳,墙上挂钟钟摆有规律地跳动了几下,声声敲在他的心上,他不敢乱了方寸,眼目前许家只有这几个人,除了与他心照不宣的江德州,有一个敏丫头,还有一个苦了一辈子的赵妈,还有一个男不男女不女、鼠肚鸡肠的直管家。
冥爷听到爆炸声披着衣服跑出了他的耳房,这个时候他也不扭着身子走路了,他一边往长廊里跑,一边一惊一乍:“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俺刚刚睡了一觉,爆炸声把俺惊醒了,是不是煤井瓦斯爆炸?”
海秉云忍无可忍,朝着屋外喊了一声:“闭上你的乌鸦嘴,不想睡觉去门洞子蹲着。”
“是,是,舅老爷,俺说错话了,敏丫头爹在煤矿……俺是担心他,呸,俺该死,该死,俺去门洞子蹲着。”
小敏端着托盘从火房里走出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她绕过桂花树往前一步窜进了长廊,一溜烟踏进了海秉云的屋子,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垂着头低声问:“舅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海秉云摆摆手,“没了,你快去睡觉吧。有赵妈伺候着就行了。”
“是。”小敏应答了一个字,退着脚走出了屋子。
江德州把一碗疙瘩汤三下五除二倒进了肚子里,可怜的老人跑了一天,肚子没进一口东西,在蟠龙山上罗一品让他吃口饭,看着锅里熬的野菜根子汤,他心生可怜,山上不仅有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他们每天要行军打仗,却没有粮食吃,尤其罗一品,她身怀六甲,依然和战士们吃一锅饭,他心疼。
江德州不嫌弃山上饭清汤寡水,他是不忍心吃,最近几年他什么苦没吃过?饥一顿饱一顿,尤其天寒地冻的季节,饿了、渴了,砸开水沟里的冰,用双手掬一窝冰水喝,冷到骨头,透心冷。
此时喝着热乎乎的疙瘩汤,江德州百感交集,他悄悄用拳头抹去眼角的泪水,把空碗放在桌上的托盘里,又抓住袄袖擦擦嘴角,向站在门口里面的赵妈笑了笑,说:“俺吃饱了,谢谢赵妈还记得俺喜欢吃这一口,俺也该走了。”
江德州一边说着,身体一边离开了椅子,往门口疾走了几步,跨过门槛站住脚,扭脸看看屋里,海秉云坐在床上无动于衷,悄无声息。
“舅老爷,您放心,俺命糙,贱命一条,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您别担心,许家大院您看好了,不要让他们出去,尤其丫头,俺一定尽快赶回来。”
江德州话音刚脱口,门洞子方向传来了冥爷张皇失措的声音,“敏丫头你想去哪儿?这么晚了,哪儿也不准去,快回屋子,不要在这儿哭哭啼啼……”
海秉云“腾”从床沿上跳了起来,与江德州瞠目而视,“江管家,您快去看看,看看那个丫头要去哪儿?”
“好,俺去看看,您老别着急,千万不要发火。”江德州急匆匆穿过长廊,直奔院门口。
赵妈刚想追过去,海秉云在她身后吼了一声:“赵妈,你,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别添乱。”
大门口,冥爷用他细瘦的身体挡住两扇门,顶门杠子掉落在地上,小敏站在他对面,声泪俱下地哀求:“冥爷,让俺出去看看,俺不放心。”
情急之下冥爷说了一句让大家佩服的话:“敏丫头,你不放心什么?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有俺在,你休想走出许家院子。”
“冥爷,求求您,放俺出去看看,俺爹是煤黑子,您不是说坊子碳矿区瓦斯爆炸吗?俺担心俺爹……”
“敏丫头,敏丫头,”江德州窜到小敏身边,“敏丫头,江伯伯替你去看看,你在许家院子里好好待着,千万不要出去,这件事已经够让大家心烦意乱,你不要再节外生枝。”
小敏垂下头,使劲揪着衣襟,她心急如焚,那声爆炸炸在她的心上,炸乱了她的话,她不知说什么。
江德州放缓了口气:“敏丫头,听话,回去吧,俺出去打听打听,把打听到的消息第一时间回来告诉你们。”
小敏向江德州深深鞠躬,用袄袖抹抹脸,嚼着泪水,“江伯伯,您带俺去吧,俺,俺不放心。”
长廊里出现了海秉云黑乎乎的身影,他的声音咄嗟叱咤,震耳如雷:“丫头,你回来,哪儿也不准去,直管家,把丫头给俺绑了……”
吓得冥爷全身像筛糠,不敢抬头,他也不敢真的绑了敏丫头。
小敏被海秉云的声音恫吓住了,她心惊肉跳地站在原地,她来许家这么长时间,这是舅老爷第一次向她发脾气,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江德州顺势挤出了许家院子,回身带上两扇重重的大门,趔趔趄趄迈下了台阶,从墙角旮旯里摸出一根棍子拄在手里,急冲冲绕过了西巷子的水沟,借着天空星星点点的亮,他穿过了狭窄的山谷,抄小路直奔坊子碳矿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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