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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孩子,到处乱跑,老太太等着你呢。快走,以后不要到中院,她们娘俩不是好东西。”余妈顿觉自己说错话了,话一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她满脸懊悔,“瞧瞧俺,怎么说话呢,二太太是你的婆婆,再怎么样也比俺这个外人亲,不是吗?”

“余妈,谢谢您。”小敏把头靠在余妈的肩膀上,“余妈,您特别像赵妈。”

余妈笑了,她用大手爱惜地抚摸着小敏的脸,“是吗?俺是个粗人,性子急,不会说话,俺与姑娘一见如故,以后,以后没人的时候,俺可以不可以跟着大太太喊你丫头呀?”

“嗯,余妈,您不比介意,无论有人没人都可以……”

“丫头,老太太她老人家累了,睡了,大太太在后院等你……丫头,俺有样东西送给你,不,不是俺给你的,是邻居巧姑今早上送过来的,她说送给你和孟粟。”

余妈从怀里掏出两条绣巾递到小敏的手里,低低说:“如果你不想要,俺给她还回去。”

“不,俺喜欢……”小敏的眼前一亮,两块绣巾色彩鲜艳,上面各绣着三颗石榴果,一颗坐在一根树枝上,旁边有一朵灯笼花,椭圆形的底座像个小葫芦,油腻腻的绿叶衬托着花蕾,徐徐绽放;一颗粗糙的皮上布满了许许多多褐色斑点,开着口,像个跌碎的瓜,露出里面亮晶晶的石榴籽;另一颗整个皮向四周炸开,珍珠般的宝石撒在阳光里,栩栩如生,真想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咬一口,果汁四溢,酸得直流口水。

小敏的小手轻轻拂过每个细腻均匀的针脚,一线,一针,缱绻氤氲;一络,一纹,风流旖旎。

余妈禁不住问:“丫头也会刺绣吗?”

小敏用牙齿咬咬嘴唇,摇摇头,“俺会一点,没有,没有巧姑绣的好。”

后院堂屋里,姌姀坐在八仙桌前,手里端着没有热乎气的茶碗,她的眼睛眺望着院子,天越来越黑,丈夫和儿子还没有回家,不知什么事情绊住了他们爷俩的脚?昨天孟数说:想办法给蟠龙山运送一车粮食……难道是他们爷俩去了蟠龙山?姌姀的心一哆嗦,放下手里的茶碗,站起身离开桌子,迈腿踏进东间屋,走近炕边。

孟老太太坐在孟粟身边,后背依靠在被窝上,眯着眼睛打瞌睡。姌姀真想把心里的担忧告诉婆婆,她又不敢,老太太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如果让她知道孩子爹去了蟠龙山,老太太一定会夜不能寐,还是算了吧,姌姀的脚步在炕边前踌躇不前。

炕上的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咳咳嗓子,“姌姀呀,你们去火房做汤圆吧,不要等黄师傅回来做饭……俺已经告诉余福不要往后院挂灯笼,只挂前院和中院。”

“婆婆,您,您没睡着……”

老太太抬抬耷拉着的眼皮,摇摇头,“其他话不要说,俺不瞎,更不聋,他们没有瞒着俺,你去吧,让余福听着院门,后院门交给俺,不要让她们出去。”

婆婆的话让姌姀心里踏实多了,“嗯,婆婆,俺听您的,俺带着余妈去火房做汤圆。”

“姌姀,你回来,她们娘俩想去看花灯,如果拦不住,就让她们去,永乐街上有咱们家的伙计,也不可能出事,她不傻。”

“是,婆婆,您的话俺记住了。”

姌姀挑开门帘迈出了屋子,与余妈和小敏走了一个碰头,她笑盈盈地看着小敏问:“丫头,你在家做过汤圆吗?今天是正月十五,咱们娘俩和余妈一起做汤圆好吗?”

姌姀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娘俩”,让小敏心里暖暖的,更感动。

“嗯,俺听大太太的。”

余妈往石基路下面闪闪身子,给姌姀和小敏让出一条路,悄悄说:“二太太要去永乐街看社火。”

姌姀沉默,她好像没听到余妈说什么,拉着小敏的手不慌不忙穿过了后院。

余福踩着梯子站在火房前面的廊檐下挂灯笼,听到姌姀的声音,他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躬躬腰,“大太太,老太太说她的院子里不要灯笼,俺把院门口外面挂了两盏灯笼,剩下两个俺挂在了这儿,您看可以吗?”

“他余伯,您看着吧,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姌姀笑了笑,扭头看着小敏问:“丫头,你喜欢灯笼吗?喜欢,让余伯给你留一盏。”

姌姀的话音没落地,怡澜从她的屋子里跳了出来,昂着头向余福大喊大叫,“余福,刚才俺问你有没有多余的灯笼,你说只剩两个灯笼要挂在火房,这会儿你怎么又问……问那个丫头喜欢不喜欢?你是不是觉得俺是外人,丫头是孟家未来的少奶奶,你想趁早向她巴结卖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对吗?”

怡澜语气咄咄逼人,余福张口结舌,余妈气得直跺脚丫。

姌姀呵呵一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向怡澜招招手,“怡澜,过来见见敏小姐,往后她是咱们孟家人,你们二人岁数相当,有共同的话题,时间久了准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俺早见过了。”怡澜撅着嘴巴,眼珠子盯在余福脸上,“余福,你给俺一只灯笼,俺待会跟着俺娘亲去永乐街观灯。”

堂屋门口,兰姐双手挑着门帘,殷勤地弓着腰,陶秀梅一颦、一笑、一挑眉梢,稍微低低头踏出了屋门槛,惨白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一张描眉涂眼的脸,厚厚的银粉,血红色的胭脂;头戴一顶狐狸翻皮棉帽,身穿长袄长裙,外面披着羊绒斗篷,飘然,轻柔,花枝招展,像蠢蠢欲动的花壳螃蟹,耐不住寂寞,爬出了礁石,横冲直撞。

“怡澜,你怎么说话的,娘不是给你说过对待长辈要安详恭敬,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大姐,对不住了,话又说回来了,怡澜都是你和老爷惯得,说什么孟家只有一位小姐,要疼爱她,这不,她被您宠坏了,越来越没大没小。”

姌姀双手揣在衣袖里,双脚站在火房门口的台阶上,向陶秀梅笑了笑,“二妹,你和怡澜非出去不可吗?今天黄师傅回家不会早了,俺和余妈准备包汤圆,给你们留多少?”

“大姐,腊月里俺回了一趟老家,正月里俺没踏出院门一步,今天俺是实在憋不住了,出去换换新鲜的空气,逛逛街,看看光景,您问俺们什么时候回来,俺怎么告诉您呢?不知道街上的光景什么时候散场,回来不会早了,汤圆不用给俺们留,俺和怡澜出去吃。”

“拴柱也没在家,你走着去吗?永乐街离着葫芦街有半里多路呢?”

“俺没有那么娇贵,大姐,如果火房里忙不过来,让兰姐留在院里给您当个支使。”

“不,不,俺陪着太太和小姐去永乐街……”兰姐脱口而出,她又觉得失态,慌忙补充,“太太和小姐身边没人伺候怎么可以呀?俺不放心。”

姌姀骤然板起面孔,厉声呵斥:“兰丫鬟,二太太和小姐的人身安全交给你了,街上人多,你要好好照顾太太和小姐,倘若出现什么差池,绝不会轻饶。”

姌姀的话非常严厉,兰姐听了心里特别不痛快,眼珠子盯在自己的脚面子,嘴上不敢失礼:“是,是,大太太的话俺记住了。”

赵庄有一条热闹的大街叫永乐街,街上有大大小小的酒店,妓院,日本的烟馆,银行,邮局,学校……孟家的杂货店和粮店、酒楼也在这条街上。

今天是正月十五,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力车擦着行人跑过,结冰的地面上留下坑坑洼洼的大脚印,留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

各家店铺门前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沸反盈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卖糖葫芦的最多,肩上扛着草靶子,草靶子上插着一串串圆滚滚、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眼睛里冒着馋虫的小孩子,有钱人家孩子双手里各擎着一支,伸出舌头舔着,咂咂嘴巴,一副享受的样子,穷人家孩子继续追着跑,嘴巴上的哈喇子结了冰;胳膊肘上挎着篮子的小贩,头上戴着百孔千疮的棉帽子,身上穿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腰里系着一根油乎乎、灰不溜秋的草绳子,一条胳膊穿过篮子把手,双手揣在袄袖里,嘴里哈着冷气,从破帽檐下挑起眉梢,低一声高一声叫卖着,香烟、糖圆子、切糕、烧饼……;街道两旁的墙上挂着麻绳子,麻绳上拴着灯笼,在往年,花灯比今日多,而且生意人有讲究,夜晚来临之前,灯笼早早就挂上了,灯火通明。

夜风潇潇,星宿满空,不知是灯笼攀上了夜空,还是河水把地上的灯光反射到了天幕?

不仅各家铺子门檐和墙上挂满了彩灯笼,地主家院子里和大门洞也挂着大红灯笼,奇形怪状的灯笼亮了,庄上的灯笼与码头商船上的灯光相互呼应,斑斓的彩灯在风的带动下,白光尽处火轮现,草木山河金潋滟。

船头上坐着身材优雅的女子,女子怀里抱着琵琶,一曲曲哀怨随着舒缓的音符滑进了河里,河水里倒映着她凹凸有致的倩影,勾人魂魄。

推着独轮车的苦力挤进了永乐街,厚重的哈气融化了他们胡子和眉毛上的霜气,变成了水,滴落在坚硬的路面上,结了冰;路上走的人多了,冰又变成了脏兮兮的水。

酒馆门前穿梭的客人络绎不绝,好多力巴汉子手里攥着一口酒钱,单等今日消费,借着酒劲侃侃而谈。这个光景下缺不了乞丐,酒香、菜香、肉香飘出了窗户,被有钱人踏在脚下,被饥肠辘辘的人捧在手心里,埋头闻一闻,钻进肚子里的只有一缕冷气。

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蔓延下来,被街上的灯笼与火光阻挡在背影里、身后的巷子里,爆竹声声飞跃上了高高的屋脊,在半空撒下一片流星,“啪”炸开,数不清的焰火变成了滑翔的星星,划破了黑幕,降落在喧闹里。

闹火神的汉子就着灯光擦脂涂粉,描眉打髽髻,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瞬间变成了俏佳人。

散灯人是一个青年小伙子,他一只手里提溜着一个木桶,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铁铲子,桶里盛着草木渣子和煤油掺烀的油面,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黑墨线,走一步铲一铲子油面,身后的人举着火把子把地上的油面子点燃,一条火龙慢腾腾向前爬行。

火龙一旁跑着戏装打扮的仙人,手里甩着佛尘,嘴里念着好听的词儿:“散灯火,火龙照大地,闹元宵,今年的社火旺,旺子孙,旺商家,旺庄稼地……”

红红绿绿的灯火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照在人们的身上,看热闹的人群里站着一个身穿绸缎棉袍的家伙,他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嘴里叼着一截玉烟嘴,手里攥着一铁盒烟,不紧不慢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夹在右手的两根手指头里,向身旁白了白眼珠子,一个像猴子似的小个男子蹦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烟,又踮着脚尖从他嘴里抽出玉烟嘴,把纸烟戳进烟嘴里,然后双手托着玉烟嘴小心谨慎地送到他的嘴里,最后掏出火柴擦亮火,舔着脸把那团火送到纸烟上,一气呵成,纤悉不苟。

灯笼的亮、社火的光、一绺绺的烟雾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帽子,尖额头,溜肩膀,驴脸猴腮,一咧嘴,向外呲着几辈子没刷的老黄牙,脸皮像鸡皮,黄且皱,又带着臭味,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颧骨特别高,脸上七个窟窿没有一个正的,简直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青面鬼。

他是谁呢?他是坊子碳矿区把头李奇。

李奇是赵庄当地人,二十岁之前在维县县城上过十年学,他的家庭条件不错,有一个鞣制熟皮子的铺子,熟皮子是把动物的皮剥下来晒干,用火硝“烧”熟,皮子熟好后卖给青岛皮革厂。十多年前,他家的货车在半路上出事了,一伙蒙面人杀了押车的家丁,截胡了一马车的货物。

赶车师傅躲过一劫跑回家,告诉李奇父亲说,打斗中,一个劫匪脸上的黑布落地,像是当地的一名警察。李奇的父亲老奸巨猾,怀疑是警察假扮土匪抢劫了他李家的货物,可是,官官相护,民告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却想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骚主意,拿出全部家当为李奇在沙河街巡警大队买了一份差事。

李奇明面上是一个警察,背地里就是一个小偷,他穿东街走西巷不是为了保护一方平安,而是踩点,摸清谁家有多少金银财宝,家里什么时候没人,他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当地的混星子和流氓,共同策划一个盗窃案,事成后三七分成,他得七成。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混星子由于分赃不公威胁他,他害怕了,万一事情暴露,他的后半生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他岁数不大,不到四十岁,他有妻子,有情人,每天花天酒地,逍遥自在,他惬意,他不愿舍弃醉生梦死、骄奢淫逸的生活。

他听说坊子炭矿区需要一个把头,把头职位看着不大,却是一个肥差,一吨煤值多少钱?李奇心里有算盘,比拔葵啖枣强多了,他极力讨好日本人,得到了这份新差事。

今天是正月十五,他跑上了永乐街,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管家狗头。

狗头人如其名,尖头细耳,油头滑脑,通天鼻梁,小鼻头,满脸横肉,嘴角永远有一抹笑,那抹笑掺和着令人讨厌的邪气。

李奇和狗头走走停停,看见什么拿什么,一会儿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口袋里,再抓一把攥在手心里,一边欣然自得地往嘴里送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吐着瓜子皮。

一个卖糖葫芦的从他们身边走过,狗头跳着脚从草靶子上抽下几根糖葫芦,双手递给李奇,李奇把纸烟从嘴里抽出来捏在手指头上,把糖葫芦放到嘴边,伸出青绿绿的舌头舔舐着。

主仆二人横着膀子在街上乱窜,小买卖人见了他们就像见了老虎,躲着走。

一辆人力车由东往西而来,车夫看到了李奇,他脚步迟疑了一下,转身钻进了旁边的巷子,车上蜷缩着一个男人,一顶礼帽扣在他的脸上,看不清真实模样。

李奇看到了那辆人力车,他皱皱眉头,今天的赵庄最热闹,踏进赵庄的人不一定都是来看光景的。今天晌午日本人突袭了旺台村,杀了村子上上下下几百人,在离开村子时遭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抗日力量的反击,鬼子从沙河街调来一个连的兵力,还是让那一些人逃了。

坊子火车道被炸的事情还没有落幕,日本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悬赏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李奇不想错失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他跟日本人打了十几年交道,非常清楚他们的脾气秉性,嘴上说得好听,不会真给钱,他不为了钱,他只为了能往上窜,蹿到许连瑜的位置怡然自得,只可惜许连瑜有侯奎这棵大树撑腰。

李奇瞥斜了狗头一眼,阴阳顿挫地吼着:“你给俺去瞅瞅,把那辆人力车盯紧了。”

狗头挠挠后脑勺,眨巴着一双绿豆眼,“大少爷,您说什么,俺没听明白,俺也没看见您说的那辆人力车,街上车这么多,您觉得哪辆车可疑呢?俺马上把他抓过来……”

“尽废话。”李奇一巴掌拍在狗头的脸上,打得狗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个卖糖葫芦的大汉挤到了他们身前,一股风撩动了他头上的棉帽子,一张英俊潇洒的五官在灯影下闪烁,上宽下窄的脸,两道黝黑不浓的眉毛,一对豁亮亮的大眼睛,精神抖擞。

大汉趁李奇不备,从衣兜里掏出几个爆竹,扔进了地上的火蛇里,“啪啪”随着两声清脆的爆炸声,油火腾空而起,四处飞溅,火星子迸在李奇的身上,吓得李奇惊恐万状,嘴里叼着的纸烟掉在地上,心爱的玉烟嘴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踩得粉碎。

狗头用身体护着他的主子,用巴掌拍打着李奇身上的火星子,一刹那,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大喊大叫,周遭看光景的人几乎都是李奇家的雇工,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嘴里痛快地骂着,用劲跺着地面,高兴地又蹦又跳,笑声滚滚,随着爆竹声潮涨潮落。

李奇父亲在赵庄买了几百亩水浇地,家里有羊栏,有猪圈,有自家的碾房,还有牛棚,真是越有钱越有钱,有钱又有势,家里养着长工、月工、短工,平日里不给他们放假,今天正月十五闹花灯,才放他们一天假。

狗头忙活了半天,李奇的新衣服还是被烧了好几个洞,他气愤地怒视着看他笑话的人,“这些穷人穷乐呵,看俺怎么收拾他们?”

狗头拉住了李奇的衣襟,疾首蹙额,“老爷说,不要在街上打架斗殴,更不可以骂人,今天是正月十五,火神降临,和颜悦色才能招财进宝,过了今天,不用您出手,俺知道怎么对付这帮穷鬼。”

这个时候陶秀梅三人的脚步到了葫芦街,街上的人像开了闸的潮水一样涌向永乐街,大多是穷人,他们破衣烂衫,衣不遮体,陶秀梅用暖袖捂住嘴巴,她的眼珠子瞟过袁家铺子,袁家铺子窗户上闪着玻璃的亮,门板杵在墙角泥浆里,虚掩的门里徘徊着一个苗条的影子,凹凸有致,俊俊秀秀。

陶秀梅向袁家铺子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

陶秀梅怎么会与巧姑有如此仇恨呢?话说来不长,袁老爷死之前把巧姑托付给了孟正望。

孟正望那天喝醉了,当笑话讲给陶秀梅和姌姀听,“不知袁老爷怎么想的,俺这辈子不可能再娶女人,三个女人够俺受得,何况她与数儿同岁……她确实是一个好女子,不仅能干,还能忍辱负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以后,陶秀梅与茫然无知的巧姑结下了梁子。

巧姑不仅年轻,更貌美如花似玉,陶秀梅嫉妒之心变成了痛恨,她越看越气,在疙疙瘩瘩的地面上狠狠跺了一脚,脚底下飞溅起一绺绺泥浆,溅在怡澜的身上。

“娘,你做什么呢?把俺衣服弄脏了。”怡澜白愣着眼珠子,嘟囔着嘴巴,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兰姐,你快给俺擦擦裙子。”

兰姐急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手巾,蹲下身子抓起怡澜的裙子,小心翼翼擦拭着。

巧姑端着一簸箕煤灰走出了铺子,把煤灰撒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抬直身子,正巧与陶秀梅神气活现的眼神相撞,她连忙弓腰施礼,“孟太太,您好。”

陶秀梅昂起头,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眉头拧成了麻花,向兰姐嘶吼了一声:“好了吗?再磨叽,热闹该散场了。”

三个人磨磨蹭蹭到了永乐街,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陶秀梅满眼放光,各种各样的彩灯飘扬在头顶,鼓槌擂的牛皮鼓震天响,龙灯耍的是祈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跑旱船的是一对渔家夫妇,绕着社火跑,男扮女装的妇人坐在船里,双手分别握着两边船舷,扭着妖娆的腰肢,头上戴着抹额,斜楞着媚眼挑逗着四周看光景的人。男的撑着篙划桨,一会趴地上虎跳,一会儿翻筋斗,一会儿下蹲尥扫堂腿,演示他不惧风浪的勇敢精神。

跑旱船的刚过去,从孟家酒楼方向窜出一支耍狮子的队伍,龙腾虎跃,上下翻滚,前面一个人高高举着狮子球往前跑,狮子后脚蹬地,前脚离开了地面,极速飞起,张开血盆大口,叼起狮子球,沾沾自喜摇晃着大脑袋,脖子上铜铃“铛铛铛”响,引起阵阵喝彩声。

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穿行在人群里,警惕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他们是沙河街巡警大队的治安警察,是奉日本的命令到永乐街抓捕抗日分子。

矮小的怡澜在人群里踮着脚尖跳跃,“娘,前面的人挡着俺了。”

陶秀梅向兰姐使了一个眼色,兰姐捋袖揎拳,“让开,让开,俺家太太小姐来了……你们脏呼呼的爪子不要碰到俺家太太的衣服,你们赔不起!”

大家满不情愿地让出一条路。

兰姐像个变色蛇,朝着四周的人戟指怒目,转身向陶秀梅奴颜媚骨,“太太,小姐,您们请。”

陶秀梅趾高气扬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把怡澜拉到她的身前,她的媚眼无意撩过火蛇的对面,一张英俊的面孔在灯影下一闪,霎那间融化了她的心,那是一张多么性感的脸,两道长长的眉毛笔直修长,双眸幽暗深邃如水,闪烁着温柔的光;不黑的肌肤衬托着精美绝伦的五官,加上一袭板板正正的黑色警服,气宇轩昂。

此时此刻,李奇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陶秀梅看,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瑰姿艳逸,身段丰润,身上衣服华贵,狐狸翻皮帽子透着金灿灿的亮,前胸高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恰到好处,身上的肉随着一扭一摇微颤,妩媚妖姿撩人心弦,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勾魂摄魄。

陶秀梅感觉有人往她身边蹭,茫然无措地看过去,两束火辣辣的光穿透了她的身体,让她心慌意乱。

陶秀梅是不知廉耻之人,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向李奇欠欠身子,借势打量着他,心说:这个男人穿着不俗,家里一定有钱有势,可惜模样不敢恭维。

陶秀梅不喜欢丑陋的男人,她从怀里捏出一方手帕,惶而掩之、故作镇静地从李奇身边走过。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让李奇心猿意马,禁不住轻轻低吟:“……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一首挑逗的诗词,让陶秀梅心里荡漾起一层涟漪,这么多年,多才多艺的孟正望从没有用这样的话讨好过她,甚至近几年越来越冷落她,想想在孟家受的委屈,她不能自已地停下了脚步,与李奇相视而笑,她手里的手帕握不住,随风飘落。

李奇弯腰从地上捡起手帕放在嘴边嗅了嗅,恋恋不舍地送到陶秀梅的面前。

陶秀梅没去接,把双手揣在暖袖里,瞥斜瞥斜一旁傻呆呆的兰姐。

兰姐心领会神,她一边从李奇手里抢过手帕,一边大声呵斥:“哪儿来的无理家伙,你的脏手怎么能随便动俺家太太的东西?”

“兰姐,休得无礼,这位先生也是好意不是吗?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恣意辱骂人家,这位先生出口成章,不是胸无点墨之人,俺钦佩不已。”

李奇速即咬文爵字补充了几个字:“俺才疏学浅,不通文墨,末学肤受,年少时在威县城念过中学。”

“喔,先生在威县城念过书,了不起,俺自小出生在威县县城,咱们还是半拉老乡哎,在这个偏远的地方遇到老乡不容易。”

“听口气太太也念过书,知书达理,长相清雅,哪家老爷有如此福气,抱得美人归……”

陶秀梅用暖袖掩住嘴“咯咯咯”笑出了声,她很享用李奇恭维讨好的话,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向她溜须拍马的男人了,她情不自禁多瞟了几眼李奇,这个男人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身后还有一个唯唯诺诺的下人。

李奇见陶秀梅没有讨厌他的意思,他心中窃喜,举起双手抱成拳头,深施一礼,强文假醋:“今日相见,君恨相逢晚,相遇未解相知苦,世间难有回头路,俺不想错失良机,冒昧请太太到酒馆小酌一杯,是否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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