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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在筒瓦上弹起一颗颗水珠,从板瓦间滚落下来,顺着勾头瓦坠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不大的风在院井里横行,抖落一片、两片去年遗留的枯叶,落在水坑里,在雨水里打着旋儿。
小敏做了一个梦,梦到小九儿孤零零坐在雨水里哭喊,哭哑了嗓子,鼻涕和雨水交织在他的小脸上……她冷不怔从睡梦里醒来,蹭到窗前,撩起窗帘,雨水在玻璃窗上滑行,流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水痕,院井的天是黑的,雨是亮的,梦是清晰的。她飞快地穿上衣服跳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出了西间屋,正间屋里冷冷清清,灶堂里的火早就灭了,风拖着雨推搡着堂屋的两扇木门,少许的雨水溜进了屋里,洒在门槛下面;东间屋里飘出一股股淡淡的烟味,缭绕在空气里;煤油灯的光钻出了门缝,像一条闪光的线绳铺在地上,四周的家把什有了模糊的轮廓。
孟祖母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纸媒子,一只手里托着水烟袋,一双不大的眼睛眯着,黯然无神。
听到房门口的脚步声,老人赶紧用抓着纸媒子的手背揩揩嘴角的泪水,不露声色地把吸管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吮吸着,一团团的烟从她的嘴角窜出来,烟雾瞬间弥漫在每个墙角旮旯。
小敏在东间屋门口外面彷徨,她下定决心今天要离开孟家,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开口,自从她进了孟家门,老人对她不薄,不曾高声与她说过话,可,小九儿的事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先不说巴爷对她有救命之恩、潘婶对她如同己出,小九儿跟着她吃糠咽菜、忍饥挨饿一年多,不是亲人又是什么?想到这儿,小敏转身默默走回了西间屋,从炕柜上面拿下舅老爷送给她的藤条箱放在炕席上,打开箱子盖,找出母亲给她做的衣服,即使穿小了也要带在身上,巴爷送她的义和拳令牌也要带走。她又找出巴爷给她买的长袍穿在身上,长袍短了,盖过膝盖;外面套上一件长袖坎肩,坎肩是青峰镇的林伯母送给她的,由于时间太久颜色有点发白,再破旧的衣服小敏也穿过,她不嫌弃,为了小九儿她做好了颠沛流离的准备。
拾掇好了一切,小敏把藤箱子放在西墙根的桌子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孟家给的礼金一直放在藤箱里,这是舅老爷让她带在身上的,他老人家叮嘱她说,如果有一天离开孟家,要把人家的礼金留下,这几样金器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瞅一瞅,没当会儿事,进门那天陶秀梅提起过,赵妈没让她拿出来,如今要离开了,让它们留在孟家吧。
院井的雨在石基路下面哗哗流淌,东间屋窗台上的煤油灯的火苗奄奄一息,微弱的光透过了窗玻璃,在雨水里跳躂,孟祖母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从盛纸媒子的铁盒里摸出通针,挑挑灯苗,陡然蹿起豆大的火花,屋里一下亮堂了许多。老人跪着身体爬到炕沿,双手摁着旁边的桌子趿拉上鞋子,从桌子夹缝里摸出拐杖,捻手捻脚走出了屋子,拉开两扇木门,扶着门框往院井里张望,雨比先前小了好多,淅零淅留地随风飘扬,院外的榆树枝无力地抽打着墙头上的青瓦,伴着“窸窸窣窣”的雨声,像个瞎子拉着一把破旧的二胡,声音幽怨又凄凉;老人尽量往上挺着腰,黯淡无光的眼神瞄过长廊,几只无家可归的鸟儿躲在屋檐下面,“叽叽咕咕”叫着,声音悲恸又怯弱。
老人心里一颤,拄着拐杖趔趄到西间屋门口,伸出手想敲敲门,她想劝劝丫头不要离开孟家,外面到处都是荆天棘地,有风又有雨……老人哆嗦着的手停在半空,她与丫头相处虽然没有太长时间,她清楚丫头的脾气秉性,倔强又善良,知恩又忠义,事已至此,丫头下了决心离开孟家,即是是九头牛也拉不转动。
街上的鸡叫了,天蒙蒙亮了,雨停了,麻雀蹿上了枝头,清凉凉的风掠过了墙头跑出了院子,院井里只留下一洼洼的水,还有屋檐下垂落的雨珠。
小敏手里抱着一叠碗筷走近火房,“黄叔叔……”
黄忠不在,火房门口外面落着带着泥水的鞋印子,沿着长廊往前院而去;两扇木门大敞着,白天的亮跑进了屋里,地面清扫的干干净净,黑乎乎的灶堂里没有一星火,一股柴火烧成灰的烟味飘到了院子;靠着案板的地上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堆放着用过的碗,水面上浮着竹筷子和菜叶子。
小敏从案板上拿起一个空盆放在大木盆的旁边,又从灶台上抓起一块抹布,提提裤腿,蹲下身体抓起木盆里的碗,从里到外刷着,把刷了一遍的碗放进旁边的小盆里,她时不时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眺望着院井,这个时间点怡澜去上学了,深深的院井里没有太多的声音,清风撩拨着墙边下的苹果树,敲打着墙头瓦,抖落一地的雨水。
中院的堂屋里,兰姐小心翼翼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斜襟长褂,搭在胳膊肘上。“太太,今儿您想穿哪件衣服呀?是刚买的旗袍,还是滚边长褂配百褶裙?”
陶秀梅站在梳妆镜前,用手掌抹了一把镜面,气势汹汹地跺跺脚丫子,扯着嗓子吼叫:“还不快去拿块抹布来,你来瞧瞧这面镜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照不出人样子。”
“是,太太,您不要着急,俺马上给您搞定。”兰姐快速跑到陶秀梅身前,抓着自己的衣袖拂拭着镜面。
“这家不像家,瞅瞅,这罗纹帐脏成什么样子了,看不出底色了,要你这个丫鬟做什么,整天吃干饭不做事,哼,不要给你好脸子,你把俺当猴耍,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不愿意干走人。”陶秀梅一抬手,把床上的罗纹帐扯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磨牙凿齿,“今天你把它给俺洗干净了,还要挂上去。”
“是,是太太,这几天……”兰姐垂着头眨着嚚猾的眼珠子,唯唯诺诺,“太太,最近两个多月咱们主仆二人都在外面忙活,没顾得上家里,俺想给您商量商量,让那个敏丫头过来帮您收拾收拾屋子,让她把您的脏衣服洗洗,好不好呀?腾出俺的手侍奉您左右,不至于您身边没个支使……”兰姐用胳膊肘蹭蹭嘴巴子上的痦子,她是故意用袄袖遮住脸,生怕喜怒无常的陶秀梅听不进她的话甩她一巴掌。
见陶秀梅没有反应,兰姐来了底气,赶了一句:“她是您的养媳妇,您做婆婆的有权使唤她做任何事,太太,咱们街上有好多人家有养媳妇,都不像您这么惯着她,哪家养媳妇脚丫子不沾地呢?没有,威县地界这么大,俺还真没听说过,您是头一个有测人之心的好婆婆。”
陶秀梅没有吭声,她的眼睛盯着窗外,略有所思地揣起双手,她在永乐街上盘下了一个门面,准备开个戏园子,最近几天她天天与满身臭汗的木匠打口水仗,还要到处搜罗年轻漂亮的女子,幸亏李奇找了几个亲信帮她,否则她一个人单打独斗非扒几层皮去不可,外面她还能应付,她却敷衍不了家里的大小姐,目前已经引起了女儿的不满,埋怨她凭着安安稳稳的好日子不过,去找罪受,埋怨衣服脏了没人洗。如果再雇佣一个丫鬟,丈夫不开口,她也拿不出多余的钱。
此时兰姐提起敏丫头,让陶秀梅踌躇不决,按老辈规矩,养媳妇就是个不花钱的丫鬟,让丫头过来帮忙收拾屋子、洗洗浆浆理所应当,只是丫头进门三个月了,她不管不问,甚至都没踏进后院半步,突然强迫丫头帮她做事,老太太那一关也过不去。
“你把俺那件新买的旗袍拿过来,让俺穿穿试试,今天天气不冷,适合穿旗袍,把那条披肩找出来,一条披肩半件小棉袄,能遮风。”陶秀梅把脸转向兰姐,只字不提让小敏过来帮忙的事,“今天晚上有个饭局,俺必须要穿得体面一些。”
“是,太太。”兰姐嘴里痛快地应答着,一边打开衣柜,一边用眼角斜睨着梳妆镜里,从镜子里观察着陶秀梅的眉眼高低。
这几个月兰姐跟着陶秀梅起早冥暗,衣服没时间洗,脏了只用湿布擦擦,时间久了,穿在身上有股发霉的味道,她觉得黄忠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带搭不理。
兰姐是自作多情,黄忠不只是不愿意搭理她,也不愿意理睬陶秀梅,街上的人都知道,陶秀梅听了李奇的建议准备开办个戏园子,供日本人消遣娱乐,这是辱门败户的行为,令人不齿。
“太太,刚才俺看到敏丫头去了火房,俺去把她喊过来见见您,有什么吩咐您当面告诉她。”兰姐还是不死心,她企望小敏到中院做事,那样她轻松好多,有时间待在火房里,即是黄忠不说话她也愿意静静地看着他,想入非非。
陶秀梅的眼珠子在兰姐脸上扫了两圈,抓起梳妆台上的金钗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给俺看看,这幅金钗好看吗?”
“太太,成不成您撩个话,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孟粟少爷能自己走路了,那丫头空了下来,每天凑在前院拉闲散闷,可不能让她站队到大太太那边……”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紧拳头砸在梳妆台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哗啦蹦到了地上。
兰姐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捡拾地上的描眉笔,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太太,您别生气,别生气,只要您不给她空闲时间,只要您一句话……”
火房里,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进了筷子笼里;把擦干净的碗倒扣在木盘上,放在案板上,然后用衣襟擦擦手迈出了屋子,她站在门槛前瞭望着前院的方向,没听到黄忠的脚步声,不知他去哪儿了?今天她到火房来的目的是想最后见见黄忠,跟他道个别。
天完全晴了,空气清爽了许多,簇簇的云朵从东边拖出了橘红色的晨阳照在苹果树上,椭圆形的叶片上落着晶莹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闪闪熠熠,映着光的影子。
小敏沿着长廊往后院走着,她脚步沉重,精神沮丧,失去了来时的喜悦。
突然从长廊西侧传来一声喝叱:“丫头,你去哪儿了?看见俺怎么不打声招呼呀?!”
小敏赶紧站住脚,顺着声音看过去,陶秀梅一手挑着门帘,一手搭凉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粼粼的波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照在她穿金戴银的身上,一袭春秋锦缎旗袍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腰身,如果她脸上少一分怒气,就会多一分媚态横生处,飘然漫步飞燕骚。
陶秀梅真的不丑,穿衣打扮也很时髦,像一只翩翩欲舞的蝴蝶,仪态万千,她的旗袍外面搭着一件大红色披肩,垂到她的腰肢以上,露着她丰腴的大屁股,随着她迈动的脚步左右摇摆。
小敏双手放在腹部,垂下头,“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么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啧啧……”陶秀梅的舌头顶着上牙槽,很响地咂咂嘴巴,“瞧瞧你,怎么很少到俺屋里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
小敏低头不语。
“你也不小了,这张小脸长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讲究,像你这个年龄要晓得爱好,千万不要像那个余妈子,每天邋里邋遢,她不晓得脸面,旁边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丢的是她主子的脸,你呢?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穿戴不好,外人以为你在俺身边受气,质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情理呀?”
余妈可不是陶秀梅嘴里脏兮兮的老妈子,她也喜欢干净,每天头发梳理的光光的,衣服虽不能说一尘不染,也干干净净,她常常右胳膊弯下抱着针线笸箩,坐在前院的长廊边上,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一片片印在她不黑不白的髽髻上,她动不动用头发磨磨针,小敏怀疑余妈头发又光又稀是经常磨针磨掉的……姌姀也会手里拿着一个小凳子走过去,二人相视而笑,静静地谈一点从前与日后的事情,一个人无论有多少苦,总有一件两件事情值得回忆。
想起余妈和姌姀的好,想起她们的一言、一笑、一个眼神,小敏心里百感交集,今天就要不辞而别,却不能与她们当面告别,心里突生歉疚。
“怎么,丫头,你在想什么?你不愿意跟俺说话吗?你,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你要知道谁近谁远,不能好赖不分。”陶秀梅一边从雪白的牙齿缝里挤出虚情假意的笑,一边走过来,一边伸出手理理小敏的衣领,“瞧瞧你,这是去做什么了,衣服都弄湿了,火房里的营生不是你该做的,你只管照顾好咱们孟家二少爷即可,唉,俺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穿衣打扮不知有多么考究,不讲旁的,衣服上沾一点水,裙子上打个折,马上就会脱下来,找丫鬟洗净了,熨平坦了再穿。”
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和嘴里酸腐的异味直冲小敏的脑瓜子,她想打个喷嚏,又不敢,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深深垂着头,缄口无言。
兰姐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走出了堂屋,向陶秀梅呲着门牙,“太太,天擦黑的时候有点凉,俺怕冻着您,俺又找出这件衣服给您御寒,您瞅瞅可以吗?”
“兰丫鬟,你不要打断俺的话,没告诉你吗,俺说话的时候你在一旁侯着,难道你没听见俺跟丫头说什么吗?”陶秀梅向上翻翻白眼睛,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该说话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不该说话的啰里啰嗦。”
“是,太太您说得一点也不差,俺来孟家六七年了,从来都没有看到太太您穿脏的衣服,哪怕有一点烟灰,您都要换下来,在永乐街上很少见到像您这样清秀优雅的女子,回头率百分百。”
兰姐很会溜须拍马,她用手掌指着陶秀梅的头,“从早到晚没见您钗横鬓乱,真真的超脱世俗之外。”
小敏很讨厌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她想回嘴又忍住了,马上要离开孟家,她不想多事,随她们畅所欲言。
“兰丫鬟,这儿没你的事情了,去门口看看滑竿到了没有?”陶秀梅睺瞜了小敏一眼,眼珠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丫头,过几天婆婆要在永乐街上开个戏园子,好多事情需要你帮忙打理,咱们娘俩是一家人,劲要往一处使,粟儿是俺的儿子,你是俺的儿媳妇,俺为谁忙活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明儿俺带你去戏园子转转,熟悉熟悉,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就去那儿帮忙也可以。”陶秀梅拽拽旗袍开衩,用右手背挨挨嘴角,一双眼珠子贼溜溜转,这丫头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眉眼,培养两年定会成为戏园的名角,想到这儿,她喜上眉梢,忘记了她找小敏的初衷,冁然一笑,“丫头,你喜欢唱戏吗?”
小敏不明白陶秀梅话里的意思,她刚要摇摇头,后院的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拄着拐杖,脚下踩着雨水出现在月洞门门口。
陶秀梅极不情愿地曲曲膝盖,倾倾上身,双手重叠放在胸前,向老人行了个万福礼,“婆婆,您好。”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对陶秀梅视而不见,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低头垂目的小敏,亮着嗓子呵责:“丫头,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孟粟在找你,还不快回去。”
在孟家陶秀梅最怕老太太,孟正望是个大孝子,她可以在他面前放刁撒泼,他却不允许任何人忤逆老人,此时老人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嘴里的话带着恼怒,让她不寒而栗,“婆婆,俺先去永乐街处理一些事情,有话咱们娘俩回来再唠。”
孟祖母心里很清楚,陶秀梅表面尊重她,内心抵触她,只有孟粟这根线牵强硬拽把她们扯在一起,这个女人朝三暮四罢了,还勾搭上了狗汉奸李奇,儿子都束手无策,她也不会拔草寻蛇。
老人挺挺胸,背过手捶捶腰,往长廊里蹒跚了两步,给陶秀梅让出一条路,摁着拐杖勾首向火房窗户里探探头,窗玻璃上飘过陶秀梅匆匆离去的背影,老人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扭脸看着小敏,温和地说:“敏丫头,扶俺回去。”
小敏搀扶着孟祖母走回了后院,一踏进正间屋,她“噗通”跪了下去,双手摁着冰冷的地面,“祖母,俺给您老磕个头……”
老人站在屋门口,佝偻着身体,长叹了一口气,“丫头,不必多礼,快起来,今天俺放你走,去拿你的东西吧,把门口的菜篮子带上。”
“祖母,谢谢您老的照应,俺会回来看您。”小敏的头“咚咚咚”磕在地上,两串眼泪撒在她的手背上。
小敏拎着菜篮子走出了孟家大车院子,回转身放下篮子,向站在耳门旁边的孟祖母再次深深鞠躬。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手,摆了摆,没有一句话,两行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坠落,晶莹地挂在她的嘴巴下,“走吧,走吧。”
飕飕的风扯动着一片片云彩,太阳从东南边完全露了出来,天地间明朗了许多,一草一木被雨水冲洗过,愈发嫩绿透亮,空气之中洋溢着泥土清新的芬芳,一只黄莺掠过高高的榆树,扑棱扑棱色彩斑斓的翅膀飞向了高空,留下一串袅袅余音。
永乐街是赵庄最繁华的街道,无论过不过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豆腐、饺子、馄饨、面条的……声音像弥河的水潮起潮落;耍手艺的卖力表演节目,换来一阵阵喝彩声;从巷子里钻出几个顽童跑上了大街,在人与人之间、人力车与板车之间追逐嬉闹,车夫为了躲避孩童偏离了正路,车子上下颠簸,遭到车斗里客人的大声责骂。
翟子也夹在人群里,他的车子由码头方向往东而来,车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脖子上缠着一根蓝白格子的围巾,手里攥着一个公文包。
车子跑过葫芦街口时,年轻人向北瞭望了两眼,猝然打了个直眼,眼前出现了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踌躇的脚步落在照相馆门前。
“翟师傅,您到前面茶楼停下来,俺想去那个后巷子里方便一下,唉,在码头货场喝了几碗茶……憋不住了。”
翟子一边单手握住车子横杠,一边用另只手迅速抓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一边敞亮地应答着,“好,孟大少爷,您做好了,前面就到了。”
路边上的布招牌像五彩斑斓的旗子,随风飘扬,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绸子做的、粗布做的争奇斗俏;妓院门口的女人更是千姿百态,对着路人搔首弄姿;酒馆、菜馆、茶叶行门前站着拘谨的小伙计,一般都是学徒,为了能让他们张开嘴说话,掌柜的安排他们站在门口外面招揽客户。
小敏的身旁是整条街最扎眼的走马楼,这座走马楼是仿照南方的青云阁建的,不是很大,不算太高,新砌的石头墙把这座陈旧不堪的走马楼圈在中间,它东面有个月洞门,月洞门对着一条南北巷子,巷子南头是永乐街,北头是葫芦街;院里有十几间矮屋子,朝南临街的屋子可以做生意,有一家照相馆,还有一家炸果子的摊位,还有一家酒铺儿;朝北的房子租给了抗力和小生意人,卢茗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小敏见过沙河街的语笑喧阗,见过青峰镇摩肩接隀的集市,眼前的永乐街肩摩毂击,雀喧鸠聚,比它们要热闹很多。
卢茗肩上挑着锢镥挑子走出了茶楼东面的巷子,一顶破烂的瓜皮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一双警惕的大眼睛穿过了眼帘的碎发扫视着街面,只见翟子弓着脊背拉着人力车由远至近,他裸的臂膀和手背上冒着颗颗汗珠子,随着他铿锵有力的喘息滚到了地上,在石头路面上摔成了八瓣,踩在他厚实的脚板下。
卢茗向翟子招招手,“翟子兄弟,今天生意可好?”
“好,好,都是主家照顾俺……”翟子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落下车子,双手使劲摁住车杠。
孟数提着长袍前衽迈下车斗,走到巷子口与卢茗打了个照面,径直往巷子深处走去,走到一堵断墙旁边站住脚步。
卢茗把肩上挑子掉了个头,往巷子里退着走了几步,靠近孟数,压低声音问:“大少爷,有事吗?”
孟数耧起长袍塞进腰里,瞅了卢茗一眼,“卢大哥,您等到王晓了吗?”
卢茗摇摇头,“俺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卢茗哥,在照相馆门口俺看到了敏丫头,她以前从没有走出葫芦街,俺猜测她要去八里庄……您见过王晓后马上去八里庄,跟那儿的同志吱一声,丫头的安全交给那边的同志。”
“好,俺明白了。”
目送着孟数坐上翟子的黄包车,卢茗挑着锢镥挑子往前走了一步,顿然又站住了,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日本商行门口,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礼帽,遮住了他的五官,身形不算太高,纤细的腰身像个女子,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门前的梁柱上,双脚穿插,脚尖点地,胳膊抱在胸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
卢茗断定这个西装男子就是女扮男装的雪莲,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把肩上挑子放在茶楼屋山墙角,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凳子放在屁股下面,嘴里拖着长音吆喝了一声:“锯盆,锯碗啦__”
少顷,他从腰里拽下烟袋,捏了一些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怀里掏出一盒洋火,擦出火花送到烟窝上,撅起嘴巴不紧不慢吮吸着,一缕缕烟圈遮住了他胡子拉碴的脸。
卢茗一点也没猜测错,女扮男装的人的确是雪莲,她现在的身份是日本特务。
雪莲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那天许洪亮出殡,许洪黎没有把雪莲和春儿带去坊茨小镇,而是带去了日本宪兵队。
日本人在中国到处培养间谍,他们把一些青年男女抓进监狱,先恐吓,再利诱,那一些忍受不了鬼子酷刑的人乖乖做了汉奸。雪莲和春儿被鬼子带进了刑讯室,看着墙上的刑具,看着地上的血水,春儿跪了,雪莲嘴角只有一抹冷笑……从那天开始,二人做了日本特务,穿梭在坊子地界的大街小巷,搜集八路军抗日游击队的情报。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操在怀里,狡猾的眼珠子眺望着大街上的行人,蓦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她急忙擎起手挑挑帽檐,张大了嘴巴没吐出一个字,嘴里叼着的烟卷掉到了地上。
小敏心里有事,她没心情看光景,更没心思去琢磨从身边走过的行人,她的脚步匆匆迈过了照相馆,准备绕过炸油果子的摊位,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呼唤:“你,你是敏小姐吗?是孟家的……”
小敏转过身,还没等她开口,小女孩双手扶着大腿向小敏弓弓腰,“你好,我叫秋代子,是,是孟粟的朋友。”
小敏不愿意跟日本人说话,无话可说,但,她心里隐隐对秋代子心生可怜,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愫?她也说不清楚。
秋代子身上穿着日本和服,衣料花色已泛白,衣长吊在她的小腿之上,的细腿上黏着零星的泥巴,小脚上一双袜子看不清颜色,一双木屐掉了底下的齿子,两块平板上系着两根绳子;她背上绑着一个年幼的孩提,孩提手里攥着一个拨浪鼓,随着秋代子的脚步发出没有节奏的“咚咚咚”声。
“你,你怎么知道俺的名字?”
秋代子深深垂着头,盯着脚趾头,她有点紧张,嘴里嚅嗫着:“我,我听到袁家铺子女人喊你……我想问问您,孟粟,他好吗?”
小敏点点头,孟粟嘴里虽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每天手里攥着秋代子给他的瓷娃娃,甚至还搂着它睡觉,可见他心里多么喜欢秋代子。
小敏不想冷落秋代子,毕竟她是孟粟的玩伴。“你妈妈身体好了吗?听巧姑姐说你的妈妈病了。”
秋代子一边背过手去往上托托妹妹的屁股,一边向小敏点点头,“我妈妈去学校上课了,她让我在家照顾妹妹,妈妈如果躺在家里,没有粮食吃,妹妹没有奶粉喝。”
小敏脱口而出:“你的爹呢?”
“我父亲死了,”秋代子再次垂下头,两行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直线垂落,砸在她的脚面上,转瞬,她抬起头看着小敏的眼睛,补了一句:“我父亲不是被你们中国人打死的,是被我们日本军人打死的,因为他是一个逃兵,妹妹的父亲是你们中国人,他也死了,在妈妈生下妹妹之前死了,他是个好人,他在我们日本留过学,是我母亲的同学……”
小敏真想伸出手抱抱可怜的秋代子,在这个日本女孩脸上看不到日本人的嚣张跋扈,只有悲伤与沉重,她小小的年龄挑起了帮着妈妈照顾家的责任。
小敏为秋代子难过,为秋代子的妹妹难过,她也为她自己难过,如果日本人不发动侵略战争,她和秋代子都会有个完整的家。
“那个人向这边走来……”秋代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敏的身后。
小敏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她仓促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打量着来人,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宽宽的帽檐压着他一双眉眼,盖住他半张脸,一个血红色的舌头舔舐着嘴唇。
“你,你找谁?”看着步步紧逼的陌生男人,小敏惊愕失色,在赵庄她认识的人很少。
来人冷笑了一声,用手背扫扫衣襟,擎起右手一根手指挑挑帽檐,眨着长长的假睫毛,转动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瞳仁,“敏丫头,这么短的时间你把俺忘了吗?”
“孙小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俺们还听说你的小丈夫是个残疾,这都是命呀,不信命不行,”雪莲答非所问,一撇一捺,装模作样像个巫婆,小小年纪说话多了风霜,“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是,孙小姐说得一点都不假,俺命不好,自小死了娘亲,没人疼没人爱……许老太太天天念着您,她还以为……”
“不许在俺面前提起那个老太婆,哼,她巴不得俺死了。”雪莲傲睨自若,嘴巴靠近小敏的后脖领,咬牙切齿地说:“还有那个舅老爷,他们兄妹二人恨不得俺死在外面,他们怕俺与那些小姐、少爷争家产,把俺当成眼中钉,他们以为俺不识字眼瞎,不,他们的嘴脸俺看得清清楚楚,虚伪,自私,自大,狂妄……比那个许洪亮的婆姨还恶毒,他们是假善人,笑里藏刀,嫌弃俺没有教养,俺是有人生没人养、没人教的主儿……”
一股烟臭味从小敏脑后跑到了她的脸前,她想吐,她忍住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许老太太为你们的事情去找过洪黎小姐,问她你去哪儿了,她说让老太太放心……”
“是吗?!俺怎么不信呀,你这个丫头真是吃谁家向谁家,净替他们说好话,不过,俺与你没有意见,俺还想帮你脱离苦海。”雪莲把右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根烟送进嘴里,用嘴唇含住,又从裤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咔嚓”一声,从铁家伙上窜出一团火苗,她一边斜楞着眼角看着小敏,一边把那团火苗送到烟头上,歪着头深吸了一口,又呼了出来,喷在小敏的脸上。
小敏为了躲避臭烟味连连后退,泥泞的地面出溜滑,她身体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旁的秋代子眼疾手快,伸出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是谁?!”雪莲好似刚看到秋代子姐妹俩,她把小敏的身体扒拉到一边,走近秋代子,毕恭毕敬地问:“你是日本人吗?”
秋代子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不仅会说日语,还能听得懂中国话,虽然她不能完全明白雪莲和小敏对话的意思,她也能听出好歹,眼前趾高气扬的雪莲不是好东西。
秋代子向雪莲弯弯腰,抿抿嘴角,“敏小姐是我们日本人的朋友,她要陪着我去前面的鞋店买鞋子,如果您没事,我们是否可以走了?”
眼前的秋代子只有岁的年龄,语气傲慢,神态冷漠,让雪莲不敢随意造次,她急忙低头哈腰,“你们去吧,俺不打扰你们啦。”
阳光在云层里游动,照在巷子口几棵梧桐树上,时而有喜鹊站在枝头欢叫,青青的叶子在微风里撩拨着光的影子,钻出枝杈缝隙投在路面上,投在路人的身上;雨水的湿气还没有完全被地面吸收干净,像是在石头上抹了一层油,秋代子的木屐踩在上面站不稳,小敏用手搀扶住她的胳膊,二人并排着走在永乐街上,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呶呶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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