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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秀梅倒抽了一口凉气,老太太的话里有话,似乎是掌握了她的什么把柄,顿时让她心生畏惧,她从程四娘那儿听到小敏与钱莹的事情,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喜出望外,只要丫头与孟家脱离关系,她就可以任意妄为,把丫头带进戏园子挣钱,她的美梦来得也快,碎得也快,她没想到短短的四个月,敏丫头赢得了孟家老老少少的心,她来孟家十多年了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那天晚上怡澜甩了小敏一巴掌,当笑话讲给她听,她内心窃喜,女儿这一巴掌也长了她的威风,自那天后没有人敢在她背后指手画脚、窃窃私语,她以为大家被怡澜那一巴掌打怕了,今儿老太太怫然大怒让她猝防不及,她的脸像硫磺那么黄,嘴唇发白,全身都在发抖,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得罪老人,她用前门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好一会儿,她紧绷的鹳骨松缓下来,下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瞟了孟粟一眼,“俺是看在粟儿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把你们主仆二人所做的一切抖擞出来,也不想与你掰扯,敏丫头回来谁敢给俺说个不字,或者再冷言冷语,别怪俺不客气,八里庄有丫头娘家人,她愿意在那儿住多久就多久,不过,必须回来,孟家永远是她的家。”
空气再次静默,风扫过墙头草,左右摇摆,墙角旮旯里的三叶草开出了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瓣,叶子上带着露珠,向上展着白色的蕊蕾,姌姀走过掐起一朵朵花,攥在手心里,转过身走到孟粟身边,把花递到他的手里,“粟儿,你闻闻,这不起眼的花还挺香,有股淡淡的甜味,清爽又纯净。”
黄忠走出了孟家院子,他回身准备带上两扇木门,余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在孟家五六年了,彼此一个眼神就会读懂对方想说什么,黄忠希望余福看护好院门,照顾好老太太和大太太。
余福向黄忠点点头,“黄师傅,院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天马上黑了,你快去快回。”
黄忠拎着菜筐大踏步走到了南北街,站在葫芦街上,他的大眼睛往对过的东西巷子瞅了一眼,邓家和翟子家寂然无声,风拽着篱笆门“呼啦呼啦”响,墙角的香椿树上落着几只喜鹊,在枝杈之间跳躂。
李老槐家两扇黑漆漆的木门虚掩着,门口台阶下有一辆运煤的独轮车,院里有人说话,驼背婶矫揉造作的声音尤其尖锐,穿插着一个男低音,听不太清楚那个男人的声音像谁。
黄忠一边慢腾腾往前走着,一边抬头看看天色,薄薄的雾气包裹着西移的太阳,寥寥的焰红洒在前面的走马楼上,古老的灰瓦有了多余的颜色,变成了橘黄色,那点黄反射在路上,一道道车轱辘印泡在昨天的雨水里,行人懒散的脚步下迸起一片片泥水。身后传来了独轮车“咯吱咯吱”的声音,黄忠把身体往路边上靠了靠,扭脸看去,的的确确是梁子。
“你,梁师傅,你忙活什么呀?”黄忠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梁子敞着的衣襟,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在他黑乎乎的胸膛上滚着,一溜溜滚落在裤腰上,裤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的。
梁子把车子停在黄忠的身旁,双手在衣褂上擦了擦抱在胸前,拱拱手,“唉,怎么说呢?俺就是劳累的命,不像您有个稳定的差事,这不,俺刚跑了一趟八里庄,返回来给李叔家送了三筐煤。李叔说他今天晚上请客,请苟管家与俺一起去姜家面馆喝几盅……俺去孟家酒楼买只烧鸡,再去酒铺子打两斤老白干。”
黄忠颦蹙眉梢,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梁子从腰里拽出一根绳子,把车板上的三个空筐子绑在一起,头不抬眼不睁,低低说:“裘兆熠进了赵庄,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替沈老爷子报仇,今天晚上你们尽量不要睡觉。”
黄忠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沈老爷的死与李奇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年前苟管家安排人去沈家定做鞭炮和烟花,遭到沈老爷子严词拒绝,李老爷子恼羞成怒,他和他侄子李赖磋商了一条毒计,让李老槐禀告日本人,说沈家明面上制作鞭炮,实际上是给八路军研制地雷,由此,鬼子把沈老爷子抓进了宪兵队。
无论鬼子怎样严刑拷打,还是威胁利诱,都没有撬开老人的嘴,最后他们无计可施,残忍地杀害了老人,蟠龙山上的兄弟都想替沈老爷子报仇,黄忠也不例外,每次看到李老槐那张得意忘形的嘴脸,他怒不可遏。
梁子看了黄忠一眼,亮着嗓子喊了一声:“黄大哥,孟家需要煤您知乎一声,有机会俺请您喝酒,贿赂贿赂您这个孟家的厨师。”
“天热了,俺们孟家不需要煤,不过,孟家酒楼烧煤,到时候俺在老爷跟前替您美言几句。”
“多谢了。”梁子扔下这三个字,推着车子向前走去。
“梁子,你在八里庄看到敏丫头了吗?”黄忠的话还没有出口,梁子的身影窜上了永乐街,街上人来人往,巡逻的伪军吆五喝六挤在人群里。
八里庄竹子街上,小敏领着琴弦子走到一个鞋摊前,卖鞋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手里一边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子,眼神一边扫视着街道上的行人,她旁边是几块木板搭起的货架子,货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双鞋子,绣花鞋居多,还有两双幼儿的虎头鞋,再就是几双男孩的桐油鞋。
一个衣衫褴褛的樵夫走近鞋摊子,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一双男式圆口布鞋,转过脸,他的手落在一双男孩桐油鞋上,
“老板娘,这双桐油鞋多少钱一双呀?”
“俺不收日本纸币,只收铜板,这双鞋子两个铜板。”女人擎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角从货架下面瞥斜着男人裸的大脚丫子,“这是七八岁小男孩穿的,你要大人穿的屋里还有,俺去给你拿。”
“不了,就要这双吧,给俺小子买,他每天像只猴子似的,上树下井,脚上、腿上的伤痕比俺多,不让大人省心……”樵夫嘴里埋怨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木架上,“老板娘,把这双鞋子捆起来吧。”
女人放下手里的针线,从货架下抽出一根麻绳子,把两只鞋子熟练地捆绑在一起,递给樵夫,说:“这鞋子耐穿,鞋底厚实,草茬子扎不透。”
小敏把樵夫和摊主的话听在心里,刚才她还犹豫给琴弦子买双什么样的鞋子,此时她有了主意,桐油鞋虽然不适合女孩子穿,至少耐磨,还防水。
小敏从货架上拿起一双桐油鞋,低头目测着琴弦子的小脚丫,然后撩起长褂衣角,从衬褂里掏出两个铜板递到老板娘的手里,“老板娘,俺买这一双。”
老板娘掂掂手里的铜板,善意地提醒,“这是男孩子的鞋子,不过,它耐穿。”
“俺知道,在坊子矿区大人孩子都穿桐油鞋……”小敏心里突生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无论春夏秋冬,爹只有一双掉了鞋帮子的鞋,用铁钉穿几个眼,用一根麻绳或者铁丝绑起来……她真想给爹买双结实的桐油鞋,今天不可以,她要去找小九儿。
江德州躲在旁边的巷子里,远远盯着小敏的一举一动,他不敢盲目上前打招呼,那个陌生女孩不像孟家的人,施礼的姿势像日本人。
老人眯缝着眼神向前面的十字路口瞭望了两眼,半个时辰之前他安排张贵盯着裘兆熠的一举一动,不知那边情况怎么样,眼目前敏丫头与一个日本女孩在一起,老人又不放心,倘若丫头有什么闪失,回去无法与舅老爷交代。
江德州抓着粪筐和铁锨往后退了一步,他想穿过鞋摊后面的夹道去旁边的面馆,他刚转过身,街道上出现了三个晃悠悠的身影,其中两个头顶没有头发,脑后束着一个马尾辫,光秃秃的额头上扎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中间有个圆圆的红点;他们身上的和服又肥又大,扫着脚面,脚上套着雪白的棉袜、踢趿着黑色系带的木屐,走路“咯噔咯噔”响;腰间佩戴的武士刀左右摇晃,他们一只手握在刀柄上,一只手掐在腰间,贼溜溜的眼珠子在街上的行人身上瞟着。
日本浪人屁股后面跟着一个狐假鸱张的伪军,他一会儿向路人龇牙咧嘴,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觍着脸讨好:“太君,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甭客气。”他说话轻巧,好像街上的店铺都是他开的。
在往年这个季节,八里庄集市上有好多做生意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扯着嗓子吆喝卖槐花饼的女人最多,她们窈窕的身姿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厚脸皮的男人故意往她们身上撞,互相咨牙俫嘴、插科打诨声伴着孩童的玩耍声在大街上荡漾,而此时,街上没有多少人,听不到嬉笑怒骂声,更看不见年轻的女子,几家临街的铺子敞着店门,掌柜的揣着手在自家铺子门口徘徊,守着没有多少物品的货架,唉声叹气;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见到日本浪人远远地拐了个弯,沿着坑坑洼洼的小巷子走下去。
小敏拉着琴弦子的手走在街道上。
两个女孩子的出现,让两个日本浪人忘乎其形,像是见了肉的恶狗,他们嘴里一边欢呼着,一边猥琐地笑着,一边趔趔趄趄扑过来。
琴弦子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徒然抱着头蹲坐在地上,嘴里发疯地狂叫,仿佛两个张牙舞爪的日本浪人是魔鬼,专门来抓她的。
小敏面对着三个恶人没有多少害怕,毕竟街道上还有中国人,可是,她错了,有的行人看到这阵势迅速钻进了小巷子,站在店门口的掌柜的慌里慌张窜进了店里,“咣当”关上了店门,街道上顷刻间空荡荡的,只有树上的枝叶、地上的草屑子、包油果子的牛皮纸裹挟着灰尘在风里东躲西藏。
小敏的头发竖了起来,她没想到人心如此冷漠,她抬起无助又张皇的眼神四处寻找,不远处一家面馆敞着门,一根粗壮的木棍子把一扇门顶在房山墙上,门檐上袅绕着一股股炊烟,烟雾里似乎有人向她招手,她顿时感觉心里暖暖的。
“快起来,咱们去那边的面馆。”小敏弯腰拽拽地上的琴弦子,拽不动。
日本浪人眼瞅着到了眼前,他们黄卡卡的眼珠子冒着邪恶的光,伸出的大手像恶狼的爪子一样尖长,小敏只好用身体把琴弦子护在身后,把菜篮子挡在胸前。
不远处的江德州目睹了一切,他举起了手里的铁锨,他的大脚冲出了巷子,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几个乞丐跳到了日本浪人和小敏之间,他们手里的破棍子在地面上使劲戳着,溅起一层层泥浆,日本浪人下意识地节节后退,当他们看清眼前站着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时,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冷笑,互相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俄顷,他们从腰里抽出长刀,双手前后握住刀柄,斜放在右侧胯部上,左腿微曲向后蹬地,右腿在身子前面像弯弓,摆开了杀人的架势。
趁着这个时机小敏从地上硬拽起琴弦子,往面馆门前跑了一步,差点撞在一个火炉子上,火炉里没有火,只有一缕缕残烟悬浮在四周,旁边有个腰里系着围裙的男人,他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刀尖杵在面板上,他的眼睛注视着街上的日本浪人,嘴里轻声念着:“你们快点去面馆里躲一躲。”
小敏觉得这个男人很眼熟,邋遢的样子又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此人亲切的催促容不得她多想,她拽着琴弦子绕过火炉子,走近面馆门口,身后传来了日本浪人咆哮的声音,她脚步犹豫,她担心那些乞丐的安全,忍不住往后看,两个日本浪人呲眉瞪眼,拔刀霍霍,一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蓬头垢面的乞丐面不改色,斜睨着寒光闪闪的长刀,眼见刀就要劈下来了,他们齐刷刷跳开身子,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木棍,就在这时,从南边巷子里扭扭捏捏走出一个穿着红色斜襟长褂,绿色直筒裤,一方花布三角巾包裹着她俊秀的脸蛋,一双似怒非怒的桃花眼略微有点害羞,脸上轻施粉黛,眉清目秀,胳膊弯上挂着一个包袱,像个回门的新媳妇。
她的出现让日本浪人愕然,手里的长刀无力地垂了下来;那个伪军挥舞着警棍从路边上窜出来,在女子身前背后转了两圈,卷起舌头有节奏地啧啧两声,“你是谁家的媳妇呀?”
女子没有理睬伪军,她走到两个日本浪人的跟前,擎起一只纤纤玉手拨动着两把长刀,“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动刀子呀?”
女子说着,往日本浪人身旁扭了一步,半边身子故意撞在其中一个日本浪人的前胸,她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头上的三角巾,莞尔一笑,伸出舌头舔舔红彤彤的嘴唇,嗲声嗲气:“气大伤身,不值得,你们想玩玩找俺呀。”
日本浪人都是中国通,他们听懂了女子的话,把手里的长刀塞进刀鞘里,装出有礼数的样子,右手搁在胸前向女子鞠躬行李,嘴里嚼着人话:“这位漂亮的小姐说得有道理。”
女子欠欠腰,用衣袖半遮住汗津津的脸蛋,羞怯地抿抿嘴角,然后一摇一晃扭进了路南的夹道。
两个日本浪人互相看看,用手指抹抹嘴唇下一绺胡须,踢踏着脚上的木屐,紧追着女子的背影而去。
江德州舒了一口长气,他提起粪筐和铁锨极快地穿过身旁的巷子,绕过面馆的西墙直奔南门,推开两扇院门走了进去,门洞子里趴着的老狗摇摇尾巴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往院里走着。
小院井不大不小,有三间前堂屋,三间东厢房,有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立着一根木杆子,一根晾衣绳从东厢房屋檐下扯到木杆子上,上面搭着一块千疮百痍的毛巾,像个铁筛子,阳光斑斑点点撒在一个石墩子上,上面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盆,波光粼粼。
东厢房每间屋子都有窗户,这个时候阳光直晒在泛黄的窗纸上,在风里呼啦着酥脆的声音;前堂屋坐北朝南,后山墙紧邻竹子街,冲着街开了一扇窗户、一扇门,朝院井的门和窗户几乎都堵上了,东间屋做了厨房,厨房有个南门冲着院井的走廊;从街上看,面馆坐南朝北,没有多少阳光。
屋外面的墙皮已经脱落,变成了灰黄色,屋顶上高耸着蝙蝠形状的勾头瓦,以前这座房子想必也有点气派,如今已经破旧不成样子了,只有院里的石榴树绿意盎然,枝杈间开出了红色的花骨朵,给残垣断壁的小院增添了许些生机。
江德州把手里的铁锹杵在西墙根下,把破筐扔在墙角,他走到水井旁边,提起长褂前裾塞进腰里,弓腰撩起木盆的水洗了洗手。
厨房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江伯伯,您回来了,您没有遇到吕哥吗?他出去了,他说到彤家酒馆看看,他说晚上让您过去喝酒。”
“知道了,俺看见他了,他今天要开张了。”江德州站起身,一边往东厢房走着,一边低低问:“小秀才,你们家少爷在屋里吗?让他盯着前面,待会有个丫头找他。”
“您是说敏丫头吧,俺们都看见了,三叔已经告诉俺们了,刚才少爷差点冲出去,被俺拉住了。”
江德州猛然站住脚步,瞪大眼睛,“小秀才,无论街上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拦住你家少爷,叮嘱他不要冲动,丫头比他聪明,何况街上到处是咱们的人,这个时候不能用枪,不能惊动鬼子,否则,一切前功尽弃。”
面馆门前冷落鞍马稀,蓝色的布招牌从窗檐上垂下来,孤零零地在半空飘扬,小敏拉着全身哆嗦的琴弦子走到了面馆门前,向里面探探头,屋里没有人,她脚步迟疑。
炸油果子的师傅放下手里的切菜刀,抓起面板杵在墙根下,斜着肩膀向店里招呼:“来客人了,出来个喘气的。”
“来了__”随着长长的拖音,一个店小二从屋里慌里慌张跑了出来,他的身体往门旁闪了闪,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脸上堆着殷勤好客的笑,“两位小姐,你们好,你们快请进。”
小敏拉着琴弦子踏进了店里,眼前是一个又窄又小的饭厅,北窗户上投进一点光照在屋里,四张破桌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桌子底下有几条长凳子,柜台横放在进门的东墙上,上面有个高粱秆子做的盖帘板,上面扣着几个碗,碗旁边有个筷子笼,还有一把大铁壶;东南角有个门洞子,门洞子上垂下半拉布帘子,随着门帘上下忽闪露出一双男人的脚,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圆口布鞋,鞋面、鞋底、鞋帮上黏着泥浆。
小敏把琴弦子带到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她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地上,用手指着桌子下面的凳子,示意琴弦子坐下,然后她转身走近那扇布帘门,站在门口外面,毕恭毕敬地说:“师傅,麻烦您给俺煮一碗面条。”
“知道了,桌上的大铁壶里有面汤,你们饿了先用面汤填填肚子,桌上有碗,自己动手。”
小敏蹙蹙眉头,门帘后面的人口气干净清澈,很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转身走近柜台,从盖帘上抓起一个空碗,又抓起大铁壶倒了一碗面汤。
就在这个时候,张贵从外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挥动的胳膊碰在小敏手里的碗上,面汤洒了一地。
“不好意思。”张贵顾不上与小敏打招呼,他着急把火地窜进了后厨。
“那个,那个,江管家在吗?裘掌柜的一个小时之前离开了戚铁匠家,放下几十块铁板,换走了几把匕首。”
戚铁匠和江管家的名字敲在小敏的心上,戚老二是戚世军的二叔,她这次到八里庄也想去他家看看,也许他知道小九儿的下落。
小敏把半碗面汤送到琴弦子手里,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布帘门口,掀起门帘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屋门大敞着,西斜的阳光铺在东墙边上的案板上,上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家把什,门后面堆着一些劈柴,散落的麦秸拖拖拉拉到了西墙边,西墙边上垒着两个锅灶,一个青年蹲在灶堂前面,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口里续着麦秸子,锅里的水在沸腾,灶堂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水蒸气和草木烟在不大不小的屋里飘渺,烟雾里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敏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戚世军,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敏瞬间泪流满面,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
戚世军与在霸王墓时没有什么两样,搭在眉梢的一绺卷发不见了,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两道长长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带着永远抹不去的笑意,帅气之中加入了一丝不羁,俊逸之中透着微微腼腆;一件深蓝色长褂包裹着他均停的身材,领口的布纽没有系上,露出内衬的白色衣衫,长褂袖口高高挽起,手里攥着一把面条。
戚世军抬头盯向小敏,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悠然相遇,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脸扭向灶台,其实他早把小敏的一颦一笑看在眼里,半年不见丫头长高了不少,清秀的模样多了矜持与羞涩,一绺被汗水浇湿的刘海贴在她微凸又光滑的额头,弯弯的峨眉,又大又亮的瞳眸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祖母第一次见到这个丫头,认准她做戚家的孙媳妇,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眼睛还注视着丫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只说了一句:“俺给丫头找了一双世军小时候穿的靴子。”
三叔说这个丫头机灵,还侠义,还能吃苦,他不信,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小丫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霸王墓一战,让他见识了丫头的勇敢机智,在日本特务面前临危不惧,让大家倾佩,让他爱慕,当听说她到孟家做养媳妇,他伤心欲绝。
巴爷告诉他说,那是假的,他才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此时二人在一个屋子里站着,互相喘息声都听的见,他反倒连一句表达思念的话也说不出口。
空气在静默,张贵一会儿看看戚世军,一会儿看看小敏,两个孩子拘束的神色让他心领会神,又觉得好笑,他一边用拳头顶着鼻子,不让自己笑出声,一边挤过戚世军的身边走到南门口,扒着门框向院里探探身子,院子里没有江德州的影子,风席卷着一撮麦秸子在院井的石基路上飘摇,晾衣绳上搭着的破毛巾在半空荡秋千,沥沥拉拉滴落一些水珠落在石基路上,溶入石头缝隙不见了。
“那个,那个……”张贵想问问江德州在不在,他嗫嚅了半天没问出口,戚世军的精力没有在他的身上。
蹲在灶台下面的秀才抬起头,挑着眉梢看着小敏,嘻嘻一笑:“敏丫头,你不要怪俺家少爷见了你不会说话,他天天念着你,想着你,今儿他是害羞……”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眼前是一张熟悉的笑脸,她一愣,这不是跟在贵有茂身边的秀才吗?“您,秀才哥,您也在这儿呀。”
“是,敏丫头,俺是跟着三当家的过来的,过来一个多月了,在这儿开了一家面馆。”秀才说话依旧细声细气,他一边把手里的麦秸子塞进灶堂,一边站起身,歪着头瞅着手足无措的戚世军,“敏丫头,俺家少爷昨天晚上还与俺说起过你……”
戚世军退后一步,向秀才暗暗尥了一脚,提醒他不要多嘴。
小敏面红耳赤,一时无语,许久,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磕磕巴巴地问:“巴爷,巴爷回来了吗?”
戚世军把手里的面条扔进滚开的锅里,他往小敏身边走了一步,蓦然感觉失态,急忙抓起灶台上的竹筷子,弯腰搅拌着锅里的面条。
少顷,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屋门口的张贵,说:“张叔,江伯伯在后院,他去换衣服了,他准备去我二叔家。”
小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戚世军不理她的话茬,她以为巴爷出事了,悲从心起,泪如雨下。
听到小敏哭啼戚世军慌了神,他举起双手在眼前摇摆着,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哭,巴爷没事,过几天他就会回来了。”
“巴爷的小九儿不见了,是俺不好,都是俺的错,俺应该早点来找小九儿。”小敏越想越难过,她用双手抱着脸伤心哭啼,眼泪顺着她的指头缝隙泗流。
“这,这不是你的责任,谁也没有怪你,毕竟你在孟家身不由己。”戚世军马上意识到他说错话了,他顾不得张贵和秀才异样的眼神,径直走近小敏,大手拂过小敏低垂着的头,宽慰说:“敏丫头,你不要难过,听江管家说,小九儿在龙口峡。”
厨房外面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戚世军走近门洞子,警惕的眼神穿过布帘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饭厅里,琴弦子一会儿站起来,在桌前跺着焦急的脚步,一会儿坐下,忐忑不安地瞅着厨房的方向。
“敏丫头,外面那个女孩子是谁?”
“外面那个女孩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
“绣舞子是谁?”戚世军没听说过绣舞子的名字。
“是青峰镇的那个绣舞子吗?她的女儿怎么会在这儿?”随着话音,江德州提着长褂衣摆走进了厨房,他严肃地看着小敏,“敏丫头,你私自离开孟家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如果不是几个见义勇为的壮士,如果不是吕安引开鬼子,今天事情无法收场。”
“江伯伯,您的话什么意思?您是说,那个女子是吕安假扮的?”小敏眼前出现了那个带走日本浪人的小媳妇,“吕安,他不会有事吧?”
江德州佯怒道:“他不会有事,只是,你必须回到孟家,孟家老人和孟粟少爷离不开你,你不要给她老人家添乱,你也许不知道,你的离去会搅乱了孟家的生活,养媳妇离家出逃,外人怎么看孟家?”
“江伯,俺听说沈家出事了,所以……”
“这件事大家本想瞒着你,没想到没有瞒住,丫头,其他话咱们先不说,你告诉俺,你怎么会和绣舞子的女儿在一起?”
小敏更关心小九儿的事情,“江伯伯,小九儿在龙口峡,您见过他吗?”
“没有,但,裘掌柜的是个侠肝义胆的英雄,他又是沈老爷子的挚友,他一定会善待小九儿。”
“江伯伯,俺,俺要去龙口峡。”
江德州没有回答小敏的话,他走到戚世军身旁,撩起布帘向前厅张望着,琴弦子坐回了凳子上,双手抱着碗,“咕噜咕噜”喝着面汤。
“可怜的孩子饿坏了。”江德州长叹了一口气,“她也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
“她是俺在赵庄遇到的,没想到她会追俺到了八里庄。”小敏把在迎春院后门遇到钱莹和程四娘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最后她又补了一句:“琴弦子来中国后还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不知她是跟谁来的?”
“丫头,日本人不仁,咱们不能不义,何况你在绣舞子绣工坊做过绣工,那个女人还帮助过苗先生,说明你和她女儿有缘分,但,与日本人交往必须要用脑子。”江德州说着转身看着张贵对小敏说:“敏丫头,你还认识他吗?”
小敏的目光落在张贵的身上,这不是大车店那个掌柜的吗?
“您是?您是张叔叔。”小敏认出了张贵。
“敏丫头,对不住了,不是卢茗兄弟找到俺,俺都不知道你会出现在八里庄,你婶子说,今儿必须把你带回大车店,否则,今天晚上没有俺的饭吃。”张贵用大手挠着后脑勺,满脸愧怍之色,“是俺不好,俺该打,该罚。”
“其他话不要说了,张贵你出去告诉三大当家的,让他去一趟彤家酒馆,你把这两个丫头带回大车店,拜托你婆姨照顾她们,俺和世军去一趟赵庄,俺如果没有猜错,裘掌柜改变了今天晚上的行动计划去了赵庄,把俺的推断告诉等在彤家酒馆的吕安。”
“江管家,俺来了。”随着话音,从外面踏进一个中年男人,他一双急赖赖的大眼睛隐藏在乱七八糟的头发后面,他一边用腰里油泽泽的围裙擦擦手,一边把脸转向小敏,“敏丫头没认出俺吧?”
小敏连忙用手背擦擦脸,往旁边闪闪身体,向男人鞠躬行礼,“三大当家的,您好!”
“哈哈,丫头认出了俺,俺还以为俺这副模样没有人认识俺。”贵有茂说话还是那么爽快,他抬起大手在戚世军胸前擂了一掌,嗔笑道:“俺侄子前天晚上刚回来,昨天就去赵庄转了一天,他说去找敏丫头,现在大活人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变成了哑巴,要说的话跑哪儿去了?可不要随了三叔,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撩上个婆姨。”
贵有茂的话让戚世军难为情,他转身拿起碗,把面条捞到两个碗里,又用勺子从另一个锅里盛了一碗炖土豆,放在一个托盘上,送到小敏的面前,“敏丫头,三叔的面馆里没有多样的菜,你,你们凑合吃。”
小敏从戚世军手里接过托盘,“俺不饿,俺只想给琴弦子买一碗面条,她饿了,她的肚子一直在叫。”
“不行,你也要吃,多吃饭,瞧瞧你,你还是那么瘦,只差皮包骨了。”戚世军的话刚落地,逗得在场的人哈哈笑。
小敏急忙端着托盘窜出了厨房。
江德州往前追了一步,隔着门帘轻声叮嘱:“丫头,你们吃完饭去大车店侯着,你可不能再随便行动啦,让大家伙担心着急,明天戚世军会陪你去龙口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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