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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坐落在庙堂街的北面,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每个院子都有正房和厢房,还有长长的雨廊,虽然比不上孟家院落宽敞明朗,比闵家院子视野开阔,院里院外灯火璀璨。
高高的门楼上挂着一盏刺眼的灯泡,黄澄澄的光铺在门口外面的巷子里,两尊石狮子矗立在门口台阶两侧,凸凸的大眼珠子、锋利的爪子、两撮坚硬的胡须,给幽静的夜阑徒增了几许森严;两个肩上背着长枪的伪军在石狮子旁边徘徊,黄色的军衣包裹着他们干瘦的身材,头上的大盖帽遮住半张脸,警惕的眼神穿过帽檐瞵视着四周。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巷子中间,许洪黎拎着手提包跨下了车,一双杏眼秋波湛湛四处漂泊,两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在墙根下摇曳,捶打着墙上的勾头瓦,一缕缕灰尘在灯影里袅绕。
“二小姐,您回来了。俺们给您开门。”两个伪军把枪带子往肩膀上耧了一把,健步如飞蹿到了大门口,轻轻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肃立两旁。
许洪黎一摇三晃迈上了台阶,走到门槛前她收住了迈出去的脚,她的眼珠子跑进了院井,前院三间堂屋里没有一丝灯光,灰蒙蒙的雾霾像一绺一绺撕碎的棉纱缭绕在半空,包裹着院井里的灯,清风悠悠,坠落一地露珠,石基路上的鹅卵石像是被水洗过了,反射着青绿绿的亮。
“井上中尉回来了吗?”
“禀报二小姐,井上中尉没有回来,一个时辰之前他打电话来找您,您不在。”一个伪军深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井上中尉说他今天晚上不回八里庄了,留在赵庄。”
许洪黎俊俏的脸乍然扭曲,眉宇之间升起一股杀气,她以为井上是为雪莲留在了赵庄,偷偷骂了一句:小贱人。
风刮动着眼前的一片木门,许洪黎尥起右脚狠狠踹了两下,门板在窠臼里转了半圈又弹了回来,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额头上,疼得她眼泪跑出了眼眶,无论多疼她也不会吭一声,她要面子。“待会那个春丫头回来,让她去我屋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是!”两个伪军异口同声。
许洪黎直冲冲跳过门槛踏进了院子,沿着右侧长廊往后院方向走着。
沈家前院有三间前堂屋,东西各有一间卧房,每间屋子有一扇门,一扇玻璃窗户,东间屋许洪黎居住,西间屋她留给了闵文章;中间屋是客厅,也是许洪黎聚集狐朋狗友玩麻将的地方;西厢房是火房,前面有两扇窗户,一扇门,通着前堂屋门檐下面的雨廊。
火房里,灶膛的火苗随着泄进门口的风起舞,散发着呛鼻子的煤烟味,锅里的水在沸腾,氤氲的烟雾里忙碌着一个男人,一张黝红的脸庞,宽厚的下巴颏上翘着一圈浅浅的胡茬,两鬓少许的白发在灯光下银光闪闪,额角一缕乱发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不浓不淡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眉眼透露着坚定,眼角镌刻着几道皱纹,每道褶皱里藏着一绺煤灰;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肥大的长褂垂在膝盖以上,腰里系着一根布带子;腿上是一条青黑色的缅裆裤,膝盖上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高挽的裤腿露出一双大脚,脚上踩着一双黑布鞋,鞋面上有几个被火烧焦的洞,露着一双赤裸裸的大脚丫。
他不是别人,是四婶的男人邵强,两个月前,他被许连成安排在许洪黎身边做厨师,协助闵文章的工作。
听到院门声,邵强从灶台上抓起大铁壶,从墙上摘下一把水舀子伸进锅里,犀利的瞳眸穿透了白皑皑的蒸汽瞵视着院井。戌时已过,街上除了狗吠,没有多余的声音,几颗星星在云层空隙里穿梭,黯淡无神。
司机拎着外套踏进了院井,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在东北奉天待了几年,三年前调到了坊子地界,在许洪黎身边做司机,井上给了他一个中国名字隼倌,“隼”是他的日本姓氏。
隼馆在耳房门口停留了片刻,扭身钻进了屋子,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窥望着院井,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闪灼着诡异的光,这束光投在许洪黎一步一踱的背影上,潘鬓沈腰,衣领处袒露着凝脂白玉般的酥胸,旗袍衩口之间裸露着水润匀称的秀腿,身上的肉随着脚步上下颤抖,勾他魂魄。
隼馆一直盯着许洪黎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长廊里,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窗帘,从身后的桌子上抓起一把大铁壶走出了屋子,直奔火房。
中院是沈府最大的院子,深得井上的青睐,炽白的灯光铺满了院井,院井中间有个荷花池,披着红衣的鲤鱼追逐着一簇簇翠绿的荷叶,激起一层层气泡,荡漾着一圈圈涟漪,拽着长廊下假山、杨树的剪影,鸟儿在枝头低鸣,震落的飞絮翩翩起舞,一水一木、一静一动,一绿一红,景色怡人。
在闲暇时间,井上常常坐在这个院井里一边喝茶,一边弹奏古筝,他十指轻抚琴弦,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与他杀人的时候判若两人。许洪黎静静坐在他的身旁,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温情脉脉地端详着他,她的心完被这个貌不出众、技艺超群的男人吸引。
而此时院井里阒然无声,冷冷清清,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只形孤。想当年她住在许家,许家大院的热闹场景历历在目,丫鬟、家丁在院里穿梭,说笑声充斥在每个角落;闵家没有许家的佣人多,与下人很少走碰头,也许是她们故意躲着她。闵家两个老狐狸因为她的事情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抛出窗户,她装聋作哑,一如既往地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只能把怨恨发泄在下人的身上,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鞭子下求饶的声音、丫鬟嘤嘤的哭啼声跑出了院子,在巷子里滚着……想到这一些,许洪黎凄然地咂咂嘴角,为了在坊子地界能够架海擎天,她背叛了闵文章,霸占了许家和闵家码头,可如今,在暮春之年与一个女孩争风吃醋,使她感到羞辱,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霏霏沫沫的雾气缠绕着墙边的香椿树,纵横交错的枝杈“沙沙”轻扫着围墙,灯光把它婆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角落里,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冤魂在嘤嘤抽噎,许洪黎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急忙绕过荷花池往回走,拐过东山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吓得她脸色煞白,花容失色。
“你?”许洪黎往后退了半步,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司机时,恐惧变成了愤怒,陡然举起了巴掌,重重两记耳光打在这张丑陋的脸上。
打得隼倌晕头转向,身体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手里的铁壶“咣当”摔在地上,听到声音许洪黎急忙跳开身体,还是迟了一步,四处飞溅的开水迸在她袒露的腿上,疼得她一边张牙舞爪地跳躂,一边骂骂咧咧:“你,你混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隼倌意识到闯了祸,他战战兢兢站住脚,向许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
“滚!”许洪黎踉踉跄跄窜进了东间屋,打开门后面的电闸,明亮的灯光霎时照遍了每个角落,屋里窗明几净,进门右侧是个黄花梨的脸盆架,上面搭着两块雪白的毛巾,金灿灿的铜盆里闪着灯的影子,倒映着屋里的一切,一张水柳木床放在北墙根下,床尾杵着一个两门开的衣柜,衣柜下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红色的皮鞋;一张茶桌放在南墙窗户下面,茶桌上面摆放着一套景泰蓝茶具,茶壶茶碗用锡纸包着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个考究的梳妆架杵在东墙根下,大大小小的化妆品盒堆在梳妆镜的下面,靠墙角内侧杵着一架留声机,挨着床的桌角放着一个水晶石做的烟灰缸,里面堆着长长短短的烟头,可见许洪黎是烟不离手。
许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踢蹬掉脚上的鞋子,把柔软的身体扔在床上,扯过床头的被子捂在脸上,她想哭,绝不是因为隼倌的无礼,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孤立无助让她惊悸,五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街上,有个中年男人跑到她们母女面前,把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她好奇地打开那层油纸,一股鲜美的味道直冲鼻腔,里面是几个烤菱角,这种食物在北方很少见,她刚想拿起来送到嘴边,母亲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拽起她匆匆往前走。
“洪黎!”男人在身后念她的名字。
她的小眼睛穿过了母亲的胳膊弯,那个男人没敢追上来,在原地站着没动,眼睛盯着她的身影,转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母亲充耳不闻,拽着她的手急冲冲拐过街口,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声萦绕在她的耳边,她问母亲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母亲怒发冲冠,狰狞的眼神聚焦在一起,厉声说:“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永远藏在心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生气的样子,那么可怕,母亲的话和那个男人的呼唤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里,挥之不去。
许洪黎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盯在梳妆镜上,镜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双鄙夷的眼神,是雪莲,她的嘴角挂着嘲笑,“你身上流着下人的血,你不是许家的人。”
“不,你是许家的人,出身名门闺秀。”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她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一蹬腿坐了起来,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盒烟,她忘记了郎中嘱咐她戒烟的事情,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在手指甲上掸了掸,送到嘴唇上含着,又从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半缕青烟半缕风,徐徐缠绕着她一张怏怏不乐的脸,一种孤零、一种空虚、一种寂寞包围在她身边,象有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喘不动气,她摁着桌沿站起身,摸索着打开留声机,缓慢的音律穿过了半敞的窗户,箜篌钲鼓,筝琶色拍,汩汩流淌在院井里。
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院井里飘进了屋里,穿梭在驷马仰秣的音律里,许洪黎伸长脖子眺望着窗外,闵文章魁梧的身影沿着雨廊径直走进了火房,在里面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手里提着一把大铁壶走了出来,直奔西间屋。
许洪黎把烟从嘴里抽出来,戳进烟灰缸里,操着胳膊走到屋门口,她妖娆的眼神越过了客厅,涎睨着西间屋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一个挺秀的影子,她心里升起一种不能言表的情感,她折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抓出一件罗衣长褂换下身上的旗袍,又从衣钩上扯出一条肉色的丝巾披在肩上、挎在胳膊肘上,蹬上红皮鞋走到梳妆镜前转了两圈,抬起手拢拢落肩的鬈发,觉得缺少点什么,岣嵝下腰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通,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坠着流苏的绢花插在鬓角一侧,抓起手提包走出了屋子。
没有特殊任务闵文章一般不会留宿在沈家院子,今天傍晚他协助戚铁匠把藏在沈家的炸药包运出了八里庄,交给了等在村口的吕安,然后匆匆赶到呈祥药堂,在药堂门口他见到了江德州,老人告诉他两件事,敏丫头从孟家跑了出来,住在张家大车院,让他留意许洪黎的动向。第二件事,裘兆熠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赵庄,伺机刺杀作恶多端的李老财,让他不要离开沈府,想法设法阻止刘蹶子增援赵庄。
刘蹶子是八里庄的保长,是刘大仁的堂弟,也是皇协军的队长,手下有五十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狗汉奸,一个油嘴滑舌、大圆盘的高粱秆子,他谲诈多端,又谨小慎微,他从不敢穿皇协军的衣服,怕遭到锄奸团的冷枪子,他每天穿着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半袖绸缎马褂,腿腕上绑着两条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缎帽垫儿,帽檐正中镶嵌着一枚珐琅彩珠子,手里拎着一根拐杖走街串巷,走到各家店铺门前先往屋里睺瞜睺瞜眼珠子,再往后尥一脚,脚上的大皮鞋在裤腿上互相蹭蹭,他的名字由此而来。
闵文章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也是个马屁精,他的万贯家财是从老百姓那儿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他用钱讨好许洪黎,借着日本的势力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地欺压老百姓。
想遏制刘蹶子的行动必须羁绊住许洪黎的腿,由此,闵文章追着许洪黎前后脚回到了沈府,他到火房提了一壶开水,与邵强聊了几句话,回到自己屋里沏了一壶浓浓的乌龙茶,平日里他喜欢喝淡茶,啜饮着淡淡的一抹清香、一抹甘甜,静静地观看着茶碗里沉浮的一抹绿,回忆着过往的美好,十多年前他在北平念过书,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做了两年教书先生,回到坊子后,父亲生拉硬拽让他管理码头上的事务,故而接触了许洪涛和万瑞姝,认识了抱负不凡的许连盛,在许家酒桌上认识了许洪黎,他被许洪黎出众的模样倾倒,她也对他一见钟情,二人结为夫妻。
许洪黎过门的前两年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很讨闵家人的喜欢,闵康承两口子逢人就夸他们有个好媳妇,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喊出她炫耀一番,儿媳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说话滴水不漏,谈不妥的生意只要她一抻头必定一蹴而就。
在做生意方面闵文章甘拜下风,他性格沉稳内敛,喜欢安静,白天帮着父亲理理账目,晚饭后他坐在书房的靠背椅子上看书、读报纸,许洪黎扭着麻花腰站在一旁,撅着嘴左一句右一句抱怨他不解风情。
“你如果闷得慌就回娘家小住几天,到时候俺去接你回来。”闵文章放下手里的书走到许洪黎身边,擎起手抚摸着这张冷艳的脸,低下头在她微凸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深情的吻。
“我不回许家,我不喜欢老太太装腔作势,见了面不是咬文嚼字,就是舞文弄墨,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娼女盗。”
“你,你怎么会这么说你的老母亲呢?老人家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不容易,你应该心怀感恩之情,而不是忘恩负义。”
闵文章当时不知道许洪黎的底细,以为妻子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没想到她会说出一番荒诞无稽的话,他很生气,多埋怨了几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你也是读书之人,怎么能抹昧良心呢?”
“不,她不是我的母亲。”许洪黎扔下这句话冲出了屋子。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像个舞女似的出入舞厅和咖啡厅,甚至夜不归宿,无论闵文章怎么劝说,她都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两人的关系渐渐地名存实亡,他本想用真心感化她,事与愿违,她竟然勾结日本人残害中国人,他百般无奈跟着父母离开了坊子地界。去年他受命回到了许洪黎身边。
闵文章双手揣在裤兜里走出了屋子,他走到雨廊前眺望着耳房方向,方才在火房里,邵强把隼倌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他猜想司机之所以肆无忌惮,定是井上知道了许洪黎的真实出身,有意疏远她,如果是那样,日军以后的作战计划不会轻易与许洪黎商榷,怎么办?
看着闵文章站在雨廊下潇洒的背影,许洪黎心猿意马,她把衣领往两侧扯了扯,露出白皙秀颀的脖子,扭捏着走出了屋子,走到雨廊围栏前转过身,把胳膊杵在栏杆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根烟送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嘬了两口,趁势窥窬着闵文章脸上的表情,须臾,她把嘴里的烟卷夹在右手两根手指头里,伸到围栏外面弹弹烟灰,咸嘴淡舌:“文章,今天天气不冷不热,惠风和畅,多么惬意呀,细心想想咱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待着了,你不想与我说点什么吗?”
闵文章眼睛瞭望着半空,勾勾唇角笑了笑,答非所问,“你安排小春儿他们去巡街,她身边还跟着两个日本人,他们是井上的人,你不担心他们出事吗?”
许洪黎低头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烟,往闵文章眼前送了送,嗲声嗲气地说:“你也抽一支吧,解解闷。”
闵文章摆摆手,“你是知道俺不抽烟的,俺受不了那种刺鼻的味道,你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文章,你不想给我个机会吗?”许洪黎的声音夹在喉咙里,这是她第一次向一个男人降贵纡尊,她希望闵文章不计较她的过往,再续前缘。
闵文章沉默。
许洪黎以为闵文章钳口不言是在考虑她说的话,她暗自窃喜,低头望着自己的红皮鞋,假装害羞的样子,小声喃喃:“文章,咱们毕竟曾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况咱们做了五六年夫妻呀。”
“不,志不同不相谋,道不合不相为友。”闵文章话已出口,知道无法收回来,张开双手往后拢拢头发,揶揄一笑,“听说井上去了赵庄,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卖酸摊,你心里不牵挂他去赵庄做什么吗?”
“怎么,你吃醋了?”许洪黎像刮旋风般窜到闵文章跟前,擎起兰花指,她想抚摸一下眼前这张轮廓精致的脸。
闵文章抬起胳膊挡开许洪黎的手,在他心里这个女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许家二小姐,你这种亲热行为让井上中尉知道了,俺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不是害俺吗?”
“如果他介意这些就不会把你留在我的身边。”许洪黎仄眉翕睫,轻启红唇,“三少爷,瞧瞧你这张脸,挂了一层爽气,是不是想女人了?”在许洪黎看来,闵文章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从他们分手,他身边没有其她女人,更没见他出入花街柳巷,她如果主动投怀送抱,他绝不可能把她推开。
闵文章嫌弃地撇撇嘴角,遽然又觉得不妥,昂起头看着雾气昭昭的夜空,长叹道:“二小姐,俺心里是有那么一份思念,思念在许家第一眼遇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许家二小姐,今非昔比,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泪,凭阑洒遍残枝。”
“还是我丈夫满腹诗书,寥寥几句撩动了我的心弦。”许洪黎双手拍在一起,柳眉下眯缝着秋波澹澹。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这副皮囊下掩藏着一颗丑陋的心脏,帮虎吃食害死了多少老百姓?眼前是沈家的院子,沈老爷子尸骨未寒,她住得如此安心,她是多么残忍,闵文章越想越生气,他不愿意再与许洪黎待下去,转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二小姐,俺去睡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文章,你不要走。”许洪黎把手里的烟头扔进了花坛里,追着闵文章的脚步跨进了西间屋,她姗姗走到北墙根的桌子前,从茶盘里抓起一只倒扣着的茶碗,又抓起旁边的茶壶,茶壶嘴压着茶碗沿,眼睛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褥子叠放得板板正正,看着让人舒服,她真想躺上去美美睡一觉,她心里想着,忘记了手里的动作,茶水溢出了茶碗淌到了地上,洒落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抖了一下,烫伤的地方遇到热水剜心的疼,她忍住疼痛放下手里的茶壶、茶碗,不动声色地走到洗脸架前,从架头上抽下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手,眼角瞄着闵文章一张严肃的脸,嘴里没话找话:“文章,你知道我在竹子街看到谁了吗,你还记得舅老爷身边的敏丫头吗?那个小丫头长得有婉婷小时候的模样,不仅水灵,招人稀罕,听直管家说她做事踏实,对主子忠心耿耿,我想收她到身边做个支使丫鬟,你看她怎么样呀?”
闵文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可以!”
“为什么?”
“听说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孟正望是什么人?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井上中尉都让他三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做事,不要多此一举,你身边有个小春儿足够了,她也是个非常有眼力劲的丫头。”闵文章把木门往墙隅上扯了扯,站到门口一侧,给许洪黎让开一条路,“天不早了,你还是回你的屋子睡觉去吧。”
“文章,你不要撵我走,我心里还是很在意你的。”许洪黎的话音没落,耳边传来了划门闩的声音,两扇厚重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接着“腾腾”的大脚砸在石基路上,直奔堂屋而来。
许洪黎一怔,她以为井上回来了,她慌乱地抓起两片衣襟往胸前耧了耧,一溜烟窜出了屋子。
来人是两个伪军,是刘文杰和梆子,他们二人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说来话长,戚老大带着众兄弟离开霸王墓之前找过刘大仁,希望他也能带着家人上青峰山,梆子婆姨娟子不舍得家里的油坊,她更不想让孩子生在一无所有的山上,大家只好顺从她的意见,等她生下孩子再考虑上山的事情,万万没想到鬼子第二天偷袭了村子,刘大仁让梆子带着村民转移,让跑不动的娟子躲进了地窖子,他带着二弟刘小义和小儿子刘文杰在村口阻击鬼子,因寡不敌众,弟弟血洒当场。
闯进油坊的鬼子发现了娟子,把她从地窨子里揪了出来,绑在村口的树上,活生生刨开了她的肚子……面对着惨死的闺女和外甥,刘大仁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听从姚訾顺的安排,带着婆姨和儿子、梆子长途跋涉来到了八里庄,投靠了他的堂弟刘蹶子。
“咱们进屋说话,先不要打扰二小姐。”闵文章向耳房瞭了两眼,退后一步给刘文杰和梆子让出一条路,用手掌指着屋里,掷地有声地说:“兄弟们辛苦了,快进屋喝杯茶,街上没有什么动静吧?”
“队长,俺们不辛苦,当谁的差就要替谁做事,这是俺们兄弟应该做的。”刘文杰踏进了屋子,直奔北墙根的桌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茶水,迫不及待地倒进嘴里,接着又倒了一碗递给梆子,他一边用衣袖擦擦滚落到下巴颏上的水珠子,一边压低声音说:“他们都死了……巴爷帮俺们把他们扔进了弥河。”
”巴爷?!”闵文章蹙蹙眉头,用拳头杵着下巴颏,心里问:巴爷什么时候回来了?江德州没有说巴爷回来的事情呀。“你们看清了吗?是他老人家吗?他去哪儿了?”
“是他,俺与他在城隍庙待了七八年,俺怎么会认不出他呢?”梆子轻声嘟囔着:“巴爷说他要去赵庄,让我们赶回来向您撂句话,照顾好敏丫头。”
许洪黎回她的屋子换了一身白天穿的旗袍,沿着雨廊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穿过了窗户,覘视着屋里的动静,闵文章抱着胳膊站在屋门口,一双大眼睛瞭望着院井,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两个伪军站在他的身后,互相撩撩眼神,噤若寒蝉,显然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许洪黎颦眉蹙頞,年轻时候的闵文章不善交友、少言寡语,身边的朋友屈指可数,自从他做了沙河街的巡警,经常请手下的兄弟到酒楼觥筹交错,不醉不归,他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免让她产生了怀疑。
“谁来了?”许洪黎清清嗓子,歪着头向雨廊外面啐了一口,走近屋门口,挑着眉梢盯着闵文章问:“你们有事瞒着我吗?”
闵文章不慌不忙走到洗脸架前,把双手伸进水盆里,捞起水里的毛巾揉了揉,拧干水搭在架头上,头不抬眼不睁地说:“这件事情你不知道的好,俺怕你知道了睡不好觉。”
许洪黎揪着旗袍前襟跨进了屋子,她狡黠的眼珠子端视着刘文杰和梆子,两人高凸的喉结上滚动着一层汗珠子,顺着脖颈滑进了胸口窝,像一滴滴油珠子渗透了前衣襟,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脸上看不出半丝醉意。
“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没有把我许洪黎放在眼里呀?”
“不敢,不敢。”刘文杰慌忙低头垂目,眼睛从下往上偷瞧着闵文章,嗫嚅:“是,是队长不让俺们告诉您,怕影响您的心情。”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你们以为他一个小小的警察队长能担起所有的责任吗?”
刘文杰在青峰镇打过鬼子,比梆子有胆量,面对着杀气腾腾的许洪黎他镇定自若,“回二小姐的话,那个春儿丫头带着日本太君去赵庄找花姑娘了,她想带着俺们兄弟一起去,没有您的命令俺们不敢擅自行动,回来向您禀报一声。”
“她离开了八里庄?谁给她的胆子?那个死丫头胆忒大了,她竟然瞒着我私自行动,找花姑娘还用跑那么远吗?”许洪黎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恰恰相反,她不关心小春儿的死活,明面上还要表现出重视的样子,“她是人小不怕事大,一旦出现什么差池,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二小姐,谁说不是呢?俺们哥俩只听从您和队长的派遣,没敢跟着她去,我们在街上走了一圈,吃了口饭,喝了点小酒,准备回村公所与俺叔叔交待一声就回家,俺们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一声。”刘文杰的话音没落地,头顶上划过手榴弹的爆炸声。
许洪黎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岔了声的吆喝:“文章,爆炸声从哪儿来的?”
闵文章把目光从院井里收回来,看着刘文杰和梆子说:“你们兄弟俩先不要回家,留在沈府保护二小姐的安。”闵文章窜到圈椅前,抓起椅背上的军装披在身上,又抓起匣子枪挎在肩上,绕过许洪黎身旁,走到屋门口站住脚步,体贴地说:“爆炸声来自赵庄方向,俺替你去看看井上中尉,你在家踏踏实实待着,不要到处瞎蹿腾。”
许洪黎被闵文章的这席话感动,心里蓦地生起一股温暖,没想到这个男人对她还挺关心。“好,知道了,你也注意安,把井上中尉平安带回来,我让司机陪你去。”
许洪黎眼睛盯着耳房的方向,换了一种严厉的口气:“司机,司机_”
耳房的门开了,隼倌手里抓着外套窜到了院井,他已经听到了爆炸声,他等着许洪黎发号施令。“二小姐,俺在,您吩咐。”
“你去开车,送闵少爷去赵庄。”
“是,俺马上去!”隼倌想问问许洪黎去不去赵庄,没敢问出口,他把衣服穿在身上,急冲冲绕过石基路,三步两步窜进门洞子,伸手拉开两片木门,头也不回地跳出了院子,直奔巷子里的小轿车。
许洪黎和闵文章一前一后踏出了院子。
“文章,你告诉井上中尉,我马上让刘蹶子带着八里庄的伪军去增援他。”
“不,不用!”闵文章擎起手掌在眼前摆了摆,他的胳膊还没有垂下来,庙堂街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滑竿“嘎吱嘎吱”摇曳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人影幢幢,轿夫腰杆挺直,脚移身不动,两个人四只脚有节奏地踩着点子,刘蹶子悠然自得地坐在滑竿上,他的后脊梁骨依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他的手杖,随着上下闪忽的节拍摇头晃脑,绸缎马褂前裾在他的脚背上悠荡,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皮鞋。
滑竿后面紧紧跟着二十几个副武装的伪军,前面两个伪军手里举着手电筒扫描着路面,两束光在地面上穿插,拖着忽高忽低的、歪歪扭扭的身影在墙上摇晃。
刘蹶子猴精猴精的,做事敬小慎微,滑竿还没有拐过巷子口,他就听到了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他拍拍竹椅子扶手,“落杆,落杆!”
滑竿晃悠悠落在了地上,刘蹶子把拐杖杵在地上,一只手摁着拐杖勾首站直身体,用另一只手戳戳抬轿子伪军的后腰,“来人,扶俺下去。”
那个伪军正抓着衣襟擦汗,听到身后吆喝,他慌忙转过身,向刘蹶子伸出一条胳膊,胁肩低眉:“头,您慢点,别着急。”
“你们没看见那个姑奶奶在门口站着吗!俺能不着急吗?”刘蹶子往后一甩肩膀,拐杖点着坚硬的地面,大老远挥舞着细长的胳膊,觍着一张青绿绿的脸,“二小姐,俺来了,来了,俺听您的差遣。”
许洪黎咧开嘴笑了,身边至少还有一帮听从她指挥的伪军,“刘队长,你来的正好,你们马上……”
闵文章往前一步把许洪黎挡在身后,笑眯眯向刘蹶子抱抱拳,“刘队长,您真是行如脱兔,来的及时,二小姐怕游击队使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咱们的主力,他们的目标有可能是湾头河的炮楼,你们要密切关注炮楼附近的动静,保障炮楼皇军的安。”
许洪黎不明白闵文章话里的意思,他为什么要阻止刘蹶子增援井上呢?
“赵庄有雪莲,她身边有十几个特务,咱们不能丢了家里,你的命比她重要。”闵文章抓住了许洪黎心里的妒忌,拿着假话当实话糊弄她,“你放心,俺一定把井上中尉须尾给你带回来。”
听到雪莲的名字许洪黎的脸由红变紫,她的后牙槽咬出了血水,她齁喽齁喽嗓子眼,硬生生把那股血水吞了下去,换了一副柔媚的脸,笑盈盈看着刘蹶子,“刘队长,你们要小心游击队攻其不备呀。”
“二小姐,俺一切行动听您指挥。”刘蹶子双脚并齐,抓着拐杖向许洪黎敬了个礼,慌乱之中拐杖敲在他的头上,他头顶上的帽子掉在地上,“呼啦”,一圈寥寥可数的头发像玉米缨子一般飞了起来,他尴尬地往后尥尥脚,两只脚轮换着在裤腿上擦了擦。
闵文章没有理睬刘蹶子,他把匣子枪攥在手心里,大踏步走到轿车跟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小轿车在巷子口调了个头,拖着一绺黑烟往北而去。
赵庄,裘兆熠一行人从李家出来遇到了李赖的巡逻大队,双方交了火,激烈的枪声惊动了鬼子兵,井上迅速调整队伍与李赖他们会合,一刹那,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褛衣帮的兄弟哪见过这阵势,何况敌我悬殊太大,手里又没有精良的武器,转眼间被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兄弟血洒永乐街。
看着一个个兄弟倒在自己的眼前,裘兆熠情绪激动,他举着一枚手榴弹窜出了隐蔽的巷子,他要与鬼子同归于尽,正在这时,从他身后窜出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一双大钳子手攥住了他的胳膊,没容他明白怎么回事儿,拽着他冲进了一条夹道,速度之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脚丫子不知落在哪儿,踩在哪儿,衣服被断裂的墙角刮碎,腿碰倒了墙根下的煤筐和劈柴,头碰掉了窗口晾晒的鱼干。
鬼子一边吆喝一边盲目地射击,子弹像爆豆子似的从他们头顶、身旁飞过,在砖墙上溅起一溜溜火花。
眼前到了走马楼的后巷子,男人松开了裘兆熠的胳膊,往北眺望了两眼,说:“你往北跑,前面有人接应你。”
裘兆熠大口喘着粗气,“你,你是谁?”
“你不要管我是谁,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请好汉留下姓名,当日后相报。”裘兆熠拱拱手,“俺的几个好兄弟都死了,俺也不想活了,可,还有两个孩子等俺回家……”
裘兆熠话音没落,一个黑影从另一条巷子里钻出来,“你们不要在这儿说话,快跟俺走。”
男人伸出大手掌拍拍裘兆熠的拳头,眼睛看着黑衣人说:“您把裘掌柜的带走,俺去前面看看。”
躲在不远处的江德州看到有人救走了裘兆熠,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招呼藏匿在巷子深处的戚世军撤离,老人还没有转过身,鬼子追到了葫芦街口,在走马楼附近转悠,老人抓起木棍在墙上敲了几下,沿着巷子往东走,走一步敲几下,清脆的声音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
戚世军看着鬼子从眼皮底下窜过,再回头寻找江德州,不见老人的身影,他明白了,老人想自己引开鬼子让他撤离,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可能把危险留给一个老人,想到这儿,他端着双枪站到了巷子口,向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鬼子往前打了个磕绊直挺挺倒了下去,听到身后的枪声,鬼子迅速散开队伍,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躲在墙角,张皇失措往后察看,他们看到了躲在黑影里的戚世军,霎时,子弹像流星雨一样擦亮了黑暗的角落。
“他在这儿!”伪军在咋呼,鬼子在咆哮,“抓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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