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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f 永乐街是赵庄的主街道,南北宽度有二十多米,西头是繁华的赵庄码头,东头通着庄子外面的泊油路,平日里出出进进的马车、汽车、平板车络绎不绝,昨天晚上永乐街发生的事情,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大街小巷,今天街道上人不多,围在姜家面馆门前看热闹的大多是周围店铺掌柜的和店里的伙计,还有从码头上回来的两三个扛力。

姜家面馆东侧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南北巷子,巷子口有一家两层楼高的米行,楼下有五间门头房,坐北朝南,斑斓的墙面上烙着历史的裂痕,重檐屋顶铺设着琉璃瓦,筒瓦缝隙长着碧绿的苔藓,在蓝天白云下闪耀着绿莹莹的光芒,如洒了一席浮翠流丹;铺子门口左侧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葱葱茏茏、苍然拙朴。

一辆豪华的马车由东往西而来,缓缓停在了梧桐树下。

浮动的云影照在车厢的装饰上,车身四周包裹着铜片,镶嵌着精美的花鸟图案,四角坠着景泰蓝珠子,青花白地,色泽明净,光滑的釉面反射着旖旎的光,深蓝色的丝绸帷帘遮挡着窗牖,上面清清晰晰绣着一个“许”字,是许家的马车,车板上坐着廖师傅,他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斜襟粗布长褂,布底已泛白,松松垮垮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躯,衣领的襻扣少了一根袢条,露着里面白色的衬褂;腰上系着一根青色宽布带,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腿上是一条青色大裆裤,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铜铃马鞭攥在他的左手里,右手勒紧马缰绳,眼神穿过梧桐树干凝睇着姜家面馆,恍然,他眼帘里出现了小敏纤细的小身影。

“敏丫头怎么会跑这儿看光景呢?”廖师傅瞪圆了眼睛,心里既震惊,又狐疑,自从丫头嫁到孟家,许老太太和余妈坐在堂屋里念叨丫头的好,说丫头小小年纪懂事、善良、手巧,更多的说丫头做事全心全意、任劳任怨;舅老爷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喊丫头的名字,他睡糊涂了,“敏丫头,今天咱们吃什么饭呀?”“丫头,你去哪儿了?又去月亮桥了吗,小心点,天冷路滑,不要像那个小脚女人一样,记吃不记磕跟头。”

寡情少义的冥爷也经常打听敏丫头的情况,问丫头什么时候回许家看看。

廖师傅往前伸伸脖子,用抓着马鞭的手背揉揉眼睛,坐得高看得远,“没错,是丫头。”四个多月不见,丫头瘦了许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露着惊恐。

海秉云稳稳当当坐在车厢里,重叠的双手摁着一根黄花梨木拐杖,清矍的身上穿着一件锦缎长褂,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瓜皮帽,帽檐上是一寸多宽的、纹理清晰的黑缎花边,帽正嵌着一枚金镶玉钮扣,反射着金艳艳的光;顺丝顺绺的灰发压在帽沿之下,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廖师傅,你嘴里叨咕什么呀?”

“舅老爷,俺看到敏丫头了,”廖师傅语气磕巴:“丫头在看打架的。”

“不会吧,你是不是看错了。”海秉云蹙蹙眉稍,齁喽齁喽嗓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帽檐,丫头在许家生活了一年多,廖师傅怎么会认错人呢?他拎着拐杖扑到车窗前,撩起车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

“是她,是她,还有巧姑娘。”

海秉云了解小敏的性格,不多事,不惹事,更没时间凑热闹,这档子事儿一定与丫头有关系。“廖师傅,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儿,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俺。”

廖师傅跳下车板,飞快地背过手扫扫长褂后裾,向车厢里的海秉云叮咛:“舅老爷,您不要着急,俺问明白了马上回来告诉您。”

海秉云的脾气上来了,每根胡须立了起来,像受到了威胁的刺猬,时刻准备还击,手里拐杖“咚咚”戳着脚下,“你说话不费力,俺能不着急吗?!”

海秉云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

上个月姚訾顺给海秉云送来一封信,信中说日本人准备在青峰镇建飞机场,有几个孩子无处可去,他想在郭家庄附近盘下个店铺,不为了挣钱,只为了让孩子们有饭吃,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

沙河街寸土寸金,盘下一家店铺的钱能在八里庄买下三四处院子,八里庄地大人稀,驻扎着鬼子的海上巡逻大队,把孩子们放在鬼子的眼皮底下让人不放心;赵庄码头百商聚首,整天车水马龙,夜晚如同白昼,灯火辉煌不夜城,适合做生意,还有一个主要缘故,赵庄隐藏着两支抗日队伍,无论他们是哪个党派,只要同仇敌忾,就是一家人。

廖师傅回来了,他颔首低眉凑近车厢的窗户,附耳低语:“舅老爷,那个面馆老板娘是为敏丫头打抱不平,失手打伤了孟家二太太的丫鬟……”

没等廖师傅的话说完,海秉云的屁股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眼睛里射出两道躁怒的光,“岂有此理,孟家的丫鬟也敢欺负俺的敏丫头,廖师傅,你去把丫头带过来见俺,俺要带她到孟家讨个说法。你再给巧姑雇一辆黄包车,让她到孟家送个话,就说许家舅老爷要见见孟家二太太。”

“好,听您的。”廖师傅抬头四处寻摸,刚巧一辆黄包车沿着米行西边的巷子由北往南而来,车夫是个中年汉子,面容黝黑,是风吹日晒的黑,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满是洗不净的污垢,双眉紧聚,凹陷的眼睛里透着腌臜;一件油腻腻、破烂烂的长褂裹着他诎要桡腘的身体,一根粗布绳子捆着麻杆腰,衣摆塞在绳子里,腿上是一条不黑不白的缅裆裤,上面落着几个歪歪斜斜、不同颜色的补丁,一双**裸的大脚板“噗踏噗踏”砸着地面,年久失修的青石板多处断裂,积水溢出了石板缝隙溅在他的身上。

“这个车夫是孟家的邻居,他来的正好。”海秉云长了一双鹰眼,他在袁家铺子住了三天三夜,把孟家四周的邻居摸了个底朝天。

黄包车师傅的确是翟子,半个时辰之前他把怡澜送去了学校,在校门口,那个大小姐当着几个学生的面臭骂了他一顿,他是又气又臊,真想扔掉孟家的这份差事另找下家,这光景下,生意不好做,空车满街跑,有钱人家也不再包车养着闲人。

翟子是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嘴里没有多少话,更没有脾气,今年刚三十岁,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的样子,颧骨高凸,那是瘦的模样,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喉咙里蹦不出多余的话,见了谁都低三下四,毫无自尊和骨气。“你能不能像个爷们”这是他婆姨的话,他听了只能苦笑一下,他跑了十几年车,跑来跑去,刨去给日本人交的营业税,再刨去修车用的费用,一年到头没剩下几个铜板,幸亏租种着孟家十亩水浇地,不至于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翟子拉着空车拖泥带水跑出了巷子,巷子口一群看热闹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双手端着车把,弓腰哈背往前凑了凑,大眼珠子越过前面人的头顶,一个让他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姜家面馆雨棚下,巧姑?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大脚丫情不自禁往前碾了一步。

十几年前翟家和巧姑家是邻居,住在迎春院南边的棚户区,住在这儿的居民都是没有地的穷人,男人去码头做力巴,女人在家里替人缝缝补补,孩子们去山上砍柴换点钱,或者换一瓢玉米粒。

七八岁的巧姑比一个男孩子能吃苦,每天天不亮上山,日上三竿下山,在巷子口遇到翟子,远远地打声招呼:“翟子哥,您好。”

翟子十五岁那年在李老财家做短工,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只得到几枚铜板,还不够买两碗面的钱,他辞去了李家的营生,在日本商行租赁了一辆黄包车,拉起了洋车,这份差事累归累,自由,每天多多少少有进项,翟家的穷日子有了改变,媒人找上了门,他笨嘴拙舌吐出两个字“不要”,谁也猜测不到他心里住着年少的巧姑。

有一天,巧姑卖柴回来路过走马楼,巷子里冲出几个手里举着砍柴刀的男孩,让她交出身上的铜板。翟子刚好拉着空车经过,他想蹿过去,又怕对方手里的砍刀落在黄包车上,车子是日本人的,毁坏了他赔不起,在他踟蹰不前的时候,从葫芦街跑出一个长褂少年,用身体护住了巧姑……想起那件事,翟子赧颜汗下。

翟子的眼神继续往人群中撒打,姜寡妇一手掐腰,一手举着一个瓷碗,怒目而视;兰丫鬟抱着头蹲在地上,地面上沥沥拉拉一些血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嘴里叫喊着“好”字。

在赵庄街面上,大家都知道姜寡妇是李老槐的姘头,是李赖母亲的干闺女;孟家二太太身后有跋扈恣睢的李奇,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两个女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惹不起的主儿。

翟子把车子往后退,他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人力车师傅。”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翟子顺着声音扭过头,眼睛迈过右肩膀,眼前站着个陌生的男人,看穿戴是个车板子,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马鞭。

“先生,俺碍您的事了吗,俺走,俺马上走。”翟子一边说着,一边耧起车杠在原地扭了半圈,往街道上蹿了一步。

廖师傅猛地伸出大手抓住翟子的车斗往身前一拽,声音洪亮,“兄弟,你慢走!”

翟子磕绊着站稳脚步,用猜忌的眼神打量着廖师傅,眼前的男人脸上展着笑容温暖又亲切,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与稳重,不像是那些故意找茬的泼皮无赖,他身后的米行门口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那气派在十里八乡找不出一辆。

廖师傅礼节性地向翟子弓弓腰,抱抱拳说:“俺家老爷说,劳烦你跑趟腿,把巧姑送到孟家。”

翟子满眼惊讶,脑子里生出两个问好:为什么要把巧姑送到孟家?他是谁?

“俺家老爷是孟家的亲戚。你如果愿意跑这趟腿,俺家老爷绝不会亏待你。”

“这__”翟子垂下了头。每天出门之前,婆姨跟在他身后掐着耳朵嘱咐,不准许他拉袁家院子里的女人,今天若接了这趟差事,家里的母夜叉还不活生生扒了他的皮。

“你可以为了这趟买卖放弃其它的营生。”廖师傅从衣兜里掏出十个铜板,亮在手掌心里,眼睛端详着翟子脸上的变化,不急不慢地说:“这些钱够你拉一个月的包车吧。”

翟子腾出一只手挠挠后脑勺,从脖子上拽下灰不溜秋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两只大脚丫子在地面上搓来搓去,搓起一层厚厚的泥巴,他拉两个月的活也挣不来十枚铜板,这活是接还是不接?

海秉云隔着布帘把翟子表情动作看在眼里,他最讨厌做事不果断,不爽快的男人,他用拐杖挑动车帷子,吼了一声:“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给个痛快话,别磨叽!”

海秉云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大棕马往前跳躂着蹶子,在地上刨出四个坑,厚厚的泥土在地面上四溅,吓得翟子打了个冷颤,车子差点脱手,他赶紧用肚子支撑着车杠,双手攥住车把,往前拔拔肋巴骨,偷眼瞄着左右摇曳的车厢,结结巴巴地说:“老爷,去孟家的路很近,用不了这么多钱。”

廖师傅抓起翟子布满老茧的手掌,把铜板放在他的手心里,宽厚地笑了笑,“给,你一定要护巧姑周祥,如果有人无事生非,你告诉他,赵庄米行的新主人是许家的海老爷,他老人家的名号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翟子是个拉车的,什么人也接触,许家舅老爷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人年轻时候为朝廷守过边疆,威风八面,在多次战役中逢凶化吉,传说那老头有神灵庇护,刀枪不入,上次程媒婆到家里闲聊,也说起过许家舅老爷,说老头脾气暴躁,不通人情,一句话不顺他老的意,就会拍案而起。

“海老爷,俺接下您老的差事,把巧姑送到孟家。”翟子战战兢兢站直身体,向马车鞠躬九十度。

孟家前院里,蝴蝶和蜜蜂围着石榴树飞舞,院井正中的莲花缸水光潋滟,青翠翠的叶片托起含苞待放的花蕾,如沐浴的仙女,身披粉纱绿裙,娇羞欲语而无声,阳光洒满院井,明亮的窗户上摇曳着一绿,一红,白墙黛瓦萦红晕,庭前花木争芳筵。

余福站在影壁墙旁边,阳光把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台阶上,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一圈圈青烟笼罩着他一张沮丧的脸,二小子牺牲在黄河口,这件事他和大儿子瞒着婆姨,不知道能瞒多久。

码头上飘来了汽笛声,惊飞的草鹭在天空飞翔,雪白的羽毛点缀着薄如蝉翼的雾气,宛若身披孝衣的队伍在哀乐中哭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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