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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略带讽刺的笑道:“吕大人,愿闻其详。”

吕惠卿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讥讽和恼怒的笑容,他毕竟是聪明过人之辈,知道关键时刻首要的是冷静,因此假装整理笏片,在心中理清一下思绪,这才向赵顼说道:“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方田均税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逃脱税役,使地多的人多纳税,地少的人少纳税,让穷苦小民得已休息。石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方田均税法之本意。因为这两路豪强兼并,是天下各路中比较轻的。真正兼并严重,隐瞒不报风行的,是黄河以北诸路直到开封府。”

赵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从石越的口中已经知道。

石越见皇帝点头,心知不妙,当下朗声问道:“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

吕惠卿干笑几声,诘问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外兼并逃税严重,而方田均税法本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冯京等人暗呼不妙。须知吕惠卿舌辩之能,朝廷之上,只怕无人能及,司马光、苏轼都吃过苦头的。

这一节冯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一般想到了。他知道这样辩论下去,只怕要被吕惠卿说得哑口无言,念头一转,改变主意,向吕惠卿问道:“吕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吕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秦凤?”

吕惠卿占到上风,心中正高兴呢,见石越发问,不急细想,脱口而出:“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这本是新党的共识,公开的秘密,但是共识归共识,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一片哗然。石越所举三个地方,这文德殿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于此。

石越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既是开封、河南为甚,敢问吕大人,开封、河南兼并土地、隐瞒不报的情况,大致若何?”

吕惠卿背上已经发凉,他虽然春风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顺便把皇亲勋贵、内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这等事,当问开封府、京畿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的官员。”王雱虽然暗暗幸灾乐祸,但此时却也不能不出来一致对外。

吕惠卿有帮手,石越一样有帮手,枢密使吴充又站了出来,厉声说道:“此言差矣,吕惠卿判司农寺,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税之法,岂非儿戏?”

吕惠卿悄悄的狠狠的盯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齿。不过吕惠卿终不愧是吕惠卿,他揣测皇帝之意,心中一狠心,决定慷慨陈辞,把河南河北兼并事实全说出来,做一把名臣。这样一来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新党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会更加改观,得失之际,其实难说,总好过畏畏缩缩,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轻。

吕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给的,归根结底则是皇帝给的。只要能讨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主意打定,正欲开口,不料王安石已经把这担子接了过去:“陛下,河南河北,兼并之事,多是勋贵官员之家,而隐瞒不报之田地,数以千万计。若要厘清田地,按地征税,则河南河北,将是最困难的地方。吕惠卿、石越所说,大抵便是此事。”

王安石早就想好,为国者无暇谋身,他倒不怕得罪人。不过见吕惠卿不能果断的表态,心中忍不住有一点失望。王雱见他父亲如此,暗暗气得直跺脚。

赵顼本是个明白人,加上石越给他点透了许多东西,内中情况,一眼即明。“朕要做励精图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为。河南河北诸路,不论谁家,田地一律要厘清。丞相与诸臣工勉力而为。方田均税之法,朕意仓促间不可全国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陕西诸地试行。”

吴充和冯京对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对,突然一个内侍急冲冲走到皇帝身边,高声拜贺道:“恭喜官家,王贵妃娘娘诞下一个公主!”

其时赵顼生的儿女差不多有四五个,结果四个*全部没有能活下来,两个*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来得如此艰难,便是生个公主,也让人高兴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贺,吴充和冯京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石越回到府上,便连忙准备贺礼,让人送进宫去。他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这些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赵顼对这个女儿特别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赐封号“淑寿公主”,特意加上一个“寿”字,为的就是这个女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顺着这个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赏赐,而石越和吕惠卿竟然同时博到大彩头——皇帝竟然拜石越为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也加天章阁学士。

自有宋以来,升官从未有石越这么快的。他这一“进”翰林院,不知道羡煞多少人。早有人交头接耳,以为石越不过是步王安石的后尘,做到参知政事是早晚间事了。这么一来,到石府来道贺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几乎把门坎都踩烂了。石府门前两棵大树间牵了一根绳子,为的是平时有人来拜访,就把马系在那绳子上,这一两天间,那绳子上都满满的系满了马。他赐邸这边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师巷宽敞气派,因此停的马车竟从石府门口排到巷外……

石越对这些应酬可以说是不胜其烦,一回府就干脆躲在书房里装病,有客人来全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接待。

其实石越也有他纳闷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在通过方田均税法之后,他暂时卸了检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让他“权判工部事兼同知军器监事”,负责军器监的改革,而吕惠卿虽然依然顶着知军器监事的名头,皇帝的意思却是让他把精力放到司农寺那边,主要负责协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等新法。因此石越这个翰林学士,反倒不是两制官,实际上也不进翰林院当值。他这一点上就犯了迷糊,就是李丁文和司马梦求,也一样迷糊了——赵顼若只是想加个学士衔以示恩宠,那么这么多馆阁学士好加,不必非得加个翰林学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学士然后就进中书做参知政事,这时机未免有点不对。

皇帝想的是什么,的确没有人知道。不过这个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没有反对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皇帝给他的奏章上批了一个字:“闻”,意思是“我知道了”,然后没有下文了,蔡确为人虽然强悍,可是让他辞掉御史中丞来和石越斗,他还真舍不得,左右是个不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才可以帮皇帝起草诏书),他也就不了了之。

就这么过了几天,好不容清静下来,石越正在花园里和李丁文等人谈起他和苏辙、沈括商议的军器监改革的事情,又说起这几天的应酬,突然李丁文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高升,满朝文武,没有不来贺的。就是王安石,也让王雱过来道了贺。可独独缺了三个人。”

司马梦求笑道:“我只知道两个人,还有一人是谁?”

“有个人你不知道,那不足为怪。”李丁文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石越心里一动,似这种应酬,若论本心,石越心里也很讨厌,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大家都这么做了,偏偏有一两个人没做,那么其中的意思就比较明显了。所以若是环境所迫,你还不能不做。

石越本是个明白人,听这两人一说,就立即知道是谁了,当下摇头不语。*却有点好奇,说起来这方面他的确也没有李丁文和司马梦求精细,忍不住问道:“是哪三个人?”

李丁文有意无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说道:“御史中丞蔡确、知兵器研究院事*凤、白水潭山长桑充国。”

司马梦求不知道*凤的底细,因为此人官职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李丁文此人颇有心计,竟然把这个叫“*凤”的人算进来,必有缘故,所以便加意留神听下文。

石越其实已经知道是哪三个人,蔡确不来,那是肯定的。他刚刚弹劾过自己,又来道贺,脸皮上拉不下来;*凤不来,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现在同知军器监,是他顶头上司,在军器监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来二人还是故交,此时却不出现,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桑充国也没有来,他心里就实在有几分不舒服——本来不来也没什么,毕竟他老子桑俞楚是最早来贺喜的人,但是因为军器监案的报道桑充国一直没有知会石越,两人到现在在心里还闹着别扭,这时候你桑充国来一下,什么都可以烟消云散的,毕竟你桑充国不是别人可比。

因此这时候李丁文一提到桑充国,这花园里就沉默了。石越沉着脸不说话,李丁文似嘲似讽,司马梦求默默无语,*紧闭又唇。

石越根本不可能知道,桑充国本来是想来给石越贺喜,然后趁这个机会,哥俩好好解释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连的事情,却让他把这件事给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试在即,白水潭学院为了扩大影响,把学院出身的准进士们聚起来举办了一次文会,同时因为这些人中了进士后,是要出去做官,因此还要在殿试前提前给他们举行毕业考试,真正通过毕业考试的,才能发毕业证——这可是白水潭学院第一批毕业证,他说什么也得要做得尽善尽美;然后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联合钟表行,涉及到许多学生的问题,他也过得问,联合钟表行还打算在白水潭学院建一座大型座钟楼,选址呀,造型呀,他都要亲自协调……再加上平时就是一堆的校务和《汴京新闻》的报务,平心而论,桑充国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

但石府后花园的几位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大家正在尴尬无言的时候,家人进来报道:“程颢先生来访。”

石越一愣,连忙说声:“有请。”整整衣冠,便和李丁文等人前往客厅。

见石越等人出来,程颢站起来抱拳笑道:“子明,恭喜。”

石越笑道:“烦劳先生了,在下实不敢当。”一边再次请程颢坐下。

程颢坐定后,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笑容满面的说道:“这次,是给子明贺一件喜事,提一件喜事。”

*插嘴道:“程先生,贺一件喜事我们知道,提一件喜事又是何事?”

“我是受桑长卿所托,来给子明说媒的。”程颢笑呵呵的说道。

李丁文和司马梦求对望一笑,竟一齐笑道:“这个媒说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亲,这话也有点说不过去。桑家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对。”他们两人心里同时转过的念头是:这是拉拢桑家的好机会。

石越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迟疑道:“这……”

程颢笑道:“我们都不是俗人,难道还要请媒婆?”

“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难道子明你不愿意吗?”程颢倒是说媒的好手。

“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话未说完,就听有人一边说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一齐望去,原来是苏辙。他本来是有点事情和石越商量,一路闯进来,见大门二门都没有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赖在客厅里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终身大事结果如何呢,所以苏辙在门口居然听到这件事情,当下一口抢着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颢拊掌笑道:“苏子由来得正是时候。”他和弟弟程颐不同,对苏家兄弟倒没太多的成见。

石越心里其实还有颇多顾虑和想法,无论是反对还是答应,心里总觉有点地方没有想清楚……不料这两位就这么着强点鸳鸯谱了,众人却以为他答应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闯进来几个人——李向安带着两个内侍进来,往正北一站,高声说道:“传翰林学士石越即刻进宫见驾……”

石越算是如逢大赦,连忙准备好马匹,跟着李向安进宫。

*********

“官家,你真的打算把清河赐婚石越?”向皇后感觉皇帝实在有点儿戏了,仅仅因为柔嘉的几句话,就打这个主意,那柔嘉才多大一点呀?出名的淘气鬼,她说的话也能信。

“皇后,你听说过本朝有没有妻室的翰林学士吗?朕看到淑寿,给石越写诏书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了。朕都有两个女儿了,石越年纪和朕相差无几,居然没有结婚,这成何体统?朝中的大臣应当给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们都学他那样,那还了得?”赵顼笑道,“何况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的儿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愿不愿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内刚,她要是不愿意,那也不成。”

“天下还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吗?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嫁过去连婆婆都没有,朕是体惜这个妹子。柔嘉昨天也说了,清河在金明池见过石越。”赵顼觉得皇后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何况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乐意这门亲事。”

“这倒是,不过濮阳郡王知道不?”太皇太后心里也乐意这门婚事。

赵顼笑道:“皇祖母,濮阳王怎么会不答应?这个不用问了。这种事情夜长梦多,朕虽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应了别家女儿,清河也不能强嫁过去的。”

“可清河年纪小了一点,本朝按例要十七岁才出嫁的。”向皇后还是比较细心的人。

“这倒是。”赵顼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赵顼念头一转,笑道:“不要紧,先定亲。朕和石越约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两年。”这种事赵顼倒不是做不出来的。

“那不行,传出去会被臣民笑话的。石越虽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况清河上面,还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纪,官家是皇帝,对弟弟妹妹就得一视同仁。”皇太后可不能任着自己这个儿子乱来。

“那朕召清河来问问,她若是愿意嫁给石越,还依儿臣的说法。若不愿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儿许给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几位郡主,他受不了的。”

……

“十一娘,官家想让你下嫁石越,你愿是不愿?”皇后笑嘻嘻的问道。

“啊?……”赵云萝羞得脸红到脖子根了,哪里还敢说话。

“姐姐肯定是愿意啦。”柔嘉在旁边笑道,这事最初就是她惹出来的。

“胡说。”赵云萝真有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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