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勇气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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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释放出的发条妖精掀起了一场风暴，它们嗡吟着、翕动着单薄的羽翼，就像是一片机械式的浪潮——精密、冰冷、边缘折射着寒冷的日光，即便在几空里之外，人们也能感受到那暴风雨一般扑面而来的气息。</p>

‘角鸊鷉’号上的人们看到那些细小的黑点升上天空，即便是融入广阔的空海的背景下，但还是令人忍不住感到胆寒，正如那沿脊柱升起的冷意。</p>

有人立刻试图转身逃离，但军官们一把抓住这些人，并向他们怒吼：</p>

“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否则谁也活不成！”</p>

但水手不是军人，他们大多数甚至是从港口内强制征召来的，他们脸色苍白，声音结结巴巴：“你们没看到吗，‘鲔鱼’号与‘加拉帕德人’已经完了……它们……来了。”</p>

军官们当然看到了，“那……不过是些发条妖精而已……”</p>

他们也不过是布里亚诺斯的戍卫部队，来自于各地的二流卫队，有些是总督的扈从，私兵与本地人，与其说是忠诚与勇气在维系，不如说是维系于利益。</p>

好在布里亚诺斯的总督终于拿定了主意，鼓起勇气敲了敲手杖——胡桃木柄戳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老总督的声音年迈而又空洞：“列阵，准备反击。”</p>

那语调不太肯定，但不管怎么说，军官们有了主心骨，迅速让各舰上的骚乱平息下来。奥述人的列阵就是排开一条战列线，七条翼帆船与‘角鸊鷉’号摆出一个双纵阵列——小船在前面，大船在后面。</p>

空海上摆开一片银帆，闪闪发光，煞是威风凛凛，一排黑洞洞的炮口，朝向那突入的孤舰。七海旅人号在云海上显得形单影只，总算让人有些放下心。</p>

哪怕只是片刻的，虚假的宽慰。</p>

爱丽莎正抱着一本笔记，一页页翻动，机械式地念道：</p>

“‘角鸊鷉’号上有老式的机械式计算器，能在三空里外保证一定命中率，他们会在我们进入有效射程之后开火，由‘角鸊鷉’号引导其他舰只开火。”</p>

“翼帆船上的小口径魔导炮不足为虑，在一空里外都不构成威胁，但‘角鸊鷉’号上有四十二门魔导炮，当我们突入到两空里之内时，七海旅人号被命中的概率会直线上升。”</p>

“下午风向会发生变化吗？”天蓝好奇地听着爱丽莎简明扼要的分析，一边问道。</p>

希尔薇德微微一笑，摇了摇头。</p>

方鸻目光看向她，舰务官小姐明亮的目光含着那湛蓝的天空，晴朗清彻：“支利群岛的风受云层海上的高压带影响，这里没有什么大片的陆地，海陆风交替不明显，没有昼夜影响，在秋季之后都会维持着同样的风向。”</p>

那位女私掠海盗有些意气风发地打断道：“北风，你们可以轻松占据上风口，保持这个航速大约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切入帝国海军的阵型当中。”</p>

她不像帝国的贵族，凡事都要先瞻前顾后。她就是这个性格，要不然也不会离经叛道地加入考林人的海军——又在多年之后重返海盗的行列。“保持这个航速大约半个小时，就会切入帝国海军的阵型当中。”</p>

凯瑟琳用翠色的目光看着海平面上那片银帆，有些不屑一顾，片刻之后，又回头看向方鸻：“如果是我手下，那没什么好说的，空海上的战斗不可避免伤亡，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你有这个胆量吗，小家伙，你的船可不一定撑得住杀入帝国人阵中。”</p>

她还是不相信，方鸻敢放手一搏，他一定有什么剩下的底牌。</p>

“凯瑟琳女士，你怎么看帝国人？”方鸻却问。</p>

“帝国人？”凯瑟琳稍稍有些意外，在空海上，帝国人是她的老对手，她与奥述人的海军不止一次交过手，要说有谁更了解这个对手，她自然排得上号。</p>

外界通常认为奥述人英勇无畏，好战，崇尚荣耀，但亦有另一种声音，形容着帝国的迂腐，陈朽，贵族们贪生怕死，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会出现在同一个客体上，这听来令人困惑，不过凯瑟琳轻蔑地摇了摇头：“帝国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和我见过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他们中有的人英勇无畏，但也有的人贪生惜死，奥述人喜欢自诩为了继承了银盔时代以来的勇气，但事实上国度之中最多的也不过是一众普通人。”</p>

“我也和他们的主力舰队也交过手，帝国人的精锐舰队的确难缠，但除了主力舰队之外，剩下的边角料也不过如此，你也和他们交过手了，你觉得如何？”</p>

方鸻认真地道：“我也认同，所以我想赌一把，布里亚诺斯人没有勇气与我们一战。”</p>

女私掠海盗微微一怔。</p>

这时候布里亚诺斯人的舰队终于开了火，远处的帆影下闪烁着不一的火光，声音先发后至，炮弹飞过四空里需要足足七秒钟，带着怪异的尖啸，从看不到边的地方飞了过去。</p>

而船上的人连神情都没动一下，毕竟早已司空见惯，在这个距离上魔导炮的命中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一，如果这也能命中只能怪他们‘运气太好’，方鸻甚至没让塔塔展开魔导引擎的护盾。</p>

只有伊恩三人显得略微紧张，他们毕竟没怎么经历过空海上的战斗，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天一夜而已——三人当中只有百灵鸟稍微适应了一些，正随着崔希丝在修复船上的损伤。</p>

方鸻对此倒也没多说什么。</p>

其实换作是他们在奥伦泽上空第一次经历空战时，每个人也是一样的紧张，但经历了太多场战斗之中，也早已习以为常。罗昊、帕帕拉尔人和箱子骨子里甚至有些兴奋。</p>

他们三个聚集在艉楼的唯一一座弩炮旁边，瞄来瞄去，但事实上那弩炮根本打不到那么远，属于是一座摆设，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这座基本没有动用过的摆设了。</p>

“塔塔小姐，把所有的翼帆都放下去，”方鸻向自己的心灵之中传音，“收回空战甲板的舱门，准备加速。”</p>

一个预料之外的声音却插了进来。</p>

“艾德哥哥，要不让我来试试？”天蓝有些跃跃欲试地问，“我最近不是升级了么，诗人二十级之后就可以学习大型组曲，如果利用船上的管风琴，说不定可以召来北风为七海旅人号加速喔。”</p>

方鸻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北风组曲？”</p>

诗人小姐点头如捣蒜，七海旅人号上的大型管风琴其实原本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只是她升级太慢了，一直到七海旅人号都要更新换代了，她才头一次用上那个舱室。</p>

“那……”方鸻想了一下，的确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虽然他从没看天蓝练过，但总不至于产生负作用，于是点点头：“你去试试吧。”</p>

天蓝欢呼雀跃地去了，她虽然惫懒了一些，但还是想要为大伙儿发光发热的，她可是自认是七海旅人号上不可或缺的一员，要不然也不会主动担负起后勤的工作。</p>

在七海旅人号上这可不是什么油水十足的部门，事实上她往往还要偷偷向里面贴钱，只是这件事，除了希尔薇德外少有人知晓。</p>

遍布着船上的传音管内忽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杂响，像是笨拙的巨兽在抖动着喉咙，发出一阵呜咽，吓得爱丽莎手一抖，手里的本子差点落在甲板上。</p>

她用手一捞，接住自己的记事本，有些没好气地向传音筒内喊道：“天蓝，你在搞什么鬼！”</p>

“哎呀，不太熟练，”天蓝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这管风琴积了好厚的灰，不过别担心，爱丽莎姐姐，我有办法。”</p>

她试着弹奏了一个音符，犹如从北风之中抽出一缕，那清脆的、冰冷的，犹如幽灵的少女迈动着步子，如同淌过严寒覆盖的森林，在万千风中汇聚成一道。</p>

她呼啸着，奔流而至。</p>

方鸻按住自己的翻动的衣领，巴金斯也压住了自己的帽子，凯瑟琳长发飞扬，赤色的发丝一丝一缕掠过她的颈项，金色的耳饰扑簌簌作响，希尔薇德用一只手盖住自己翻飞的裙子。</p>

她抬头，看着那鼓动的帆——</p>

七海旅人号忽然加快了，传音筒内飞扬着天蓝快乐的声音：“你们看，我就说吧！？”</p>

而她一分心，杂音引得船一阵摇晃，差点将所有人甩在地上。</p>

方鸻从地上爬起来，直摇头叹气：</p>

“天蓝，专心干好你的工作！”</p>

另一边的布里亚诺斯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七海旅人号的忽然提速，甲板上的声音正低沉了下去，对方看起来并不害怕他们，那四十多门魔导炮一时似乎也失去了说服力。</p>

“开火，快开火——”</p>

军官督促再一次开火。</p>

水手们有些沉默，关上炮栓，再一次击发魔阵，呼啸的炮弹飞掠过三空里的距离，终于有一发瞄准了七海旅人号的主桅，但湛蓝的光芒微微亮起，炮弹在护盾上炸开一道明亮的光芒，硝烟随即散去。</p>

“魔导引擎剩余护盾77%，”塔塔小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犹如冰水，幽冷、镇定，七海旅人号上并无专有的船用护盾，用的是魔导炉的自带力场护盾，“我们最多还能承受三次这样的攻击，骑士先生。”</p>

“把护盾笼罩的范围缩小一些，”方鸻答道：“只保护最关键的核心部位。”</p>

“但那样一来七海旅人号会有更大的损伤风险，接下来我们可能还要经过湍流区，艾德，你真的考虑好了么？”</p>

“我明白的，塔塔小姐。”方鸻点了点头。</p>

“好。”妖精小姐的声音显得专注而温柔。</p>

“由我来想办法吧，”凯瑟琳转过头来，看着他面上的难色，她也是老水手，自然明白了对方在忧虑什么，开口道：“我毕竟也不能白待在这里，不过我只负责船头这一部分的炮弹，其他方向交给你们。”她指向谢丝塔。“那位女仆小姐应当可以负责艉楼方向，我看她实力不错，再加上另一位小姐应当就足够了。”</p>

猫人小姐轻轻点了点头。</p>

“不过‘角鸊鷉’号上的重型舰炮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也小心一些，”凯瑟琳郑重提醒了一句，“毕竟连我也不敢保证尽数防御下来，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拜托那位海魔女出手吧，只要不表现得太过明显，应当不会有事的。”</p>

众人点头。</p>

当七海旅人号突入两空里这条分界线，‘角鸊鷉’号的火力精准度骤然提升了许多，那台老式的机械式计算机似乎开始发挥了作用，炮弹如同散落的水花一般落在风船的周围。</p>

然后翼帆船们也开始开火，细小的弹丸划出一条条线，穿过云海，落在厚厚的云层中，有些炸开，如同新年的礼花，激开一团团云雾，如同海面上升起一道道水柱。</p>

七海旅人号就在这水柱之间曲折航行，龙魂小姐目光平静地审视着这一切，如同用白皙细小的手，拈起那根银针，在湛蓝的布帷上穿针走线，那细小的沙砾，皆落在她手的一侧。</p>

从炮弹出膛到命中目标，其间要经历长达四秒钟的时间，而四秒钟已足以妖精小姐用那演算一切的目光描绘出一条条分明的弧线，从它们升起，到坠下。</p>

足以让大多数炮弹的落点，一一避开七海旅人号的航迹。</p>

‘圣何塞’号一片巨大的帆影终于绕过了北面的岛屿，出现在七海旅人号后方的视野之中，船上的舰务官正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有些惊叹地看着这一幕：</p>

“那船上要么有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要么有一个天才的船长，让布里亚诺斯人的舰队尽量不要加害他们，帝国需要这样的人才。”</p>

“只怕对方没有这么容易就范。”水手长在一旁答道。</p>

舰务官摇了摇头，肯定地道：“他们的船受了伤，7°倾角，以‘角鸊鷉’号的火力密度，他们冲不过去，只要那船长不是傻子，就会选择投降。”</p>

他收起望远镜，随手递给一旁的水手长，又点了点头：“不过你说得对，的确不可给予任何机会，对于这样的对手我们也应当保有最高的敬意，升起火炮，逼迫他们向布里亚诺斯人的舰队靠近。”</p>

‘圣何塞’号上的炮门徐徐打开，接着明亮的火光一闪——隔着七八空里都能听到那恐怖的尖啸掠空而至，那是主力战舰上的大型魔导炮，炮弹大约隔了一空里坠入海中。</p>

接着亮光一闪，云层上升起一个火球，爆炸产生的气浪直接推动着云层形成海啸一般的巨浪，隔着上千米也能感到一阵热风扑面，方鸻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方向。</p>

爱丽莎一眼就看出帝国人的意图：“他们在逼迫我们向布里亚诺斯人靠拢。”</p>

“那就如他们所愿。”</p>

方鸻抬头，金色的火光在他脸上刻下一道剪影，“塔塔小姐，不用再绕了，笔直地开过去。”</p>

妖精小姐轻轻点了点头，她当然明白这样做的风险，但‘圣何塞’号上的三门超大型魔导炮击只要命中了一发，就足以让七海旅人号化为飞灰，这不是他们可以犹豫的时候了。</p>

凯瑟琳正高高跃起，一头赤发飞扬如帜，手中转动着笼柄，以剑尖划开一道寒光。</p>

长长的剑光在空间中形成一道锐利的锋芒，长十二米，横向与半空中的炮弹交错而过，金属的外壳与部件化作一片雨点，但仍触发了惯性引信，点亮一片灼目的闪光。</p>

弹片如雨坠下，女海盗手握着斗篷用力一扫，令那些金属碎片叮叮当当落在甲板上，她微微喘了一口气，抬头看去。</p>

船尾方向女仆小姐与妲利尔少见地狼狈，谢丝塔正用臂铠支开一面青色的风元素护盾，女仆的裙装上、发饰上，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烧灼的痕迹，她脸上也挂了彩，一条血印。</p>

猫人小姐稍好一些。</p>

但她尾巴上也烧焦了一块，护胸甲像是一面镜子，凹陷下去，一枚弹片割开一条口子，仍插在那里，她露出尖牙呼着气，肺部全是一股子铁锈的味道。</p>

第七轮，第八轮开火。</p>

更多的炮弹如雨落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