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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上第三日,孙传庭领兵抵达洛川县时,不等拱卫营展开,洛川县城门打开,乌压压的百姓在十几个赤膊上身,自缚而出的男人带领下走出。
“乡野反贼刘四,带着我这十几个兄弟投降了,请孙经略不要牵连其他乡亲!”
刘四带着十几个人跪在洛川县护城河的石桥前,身后的百姓也跟着一个个的跪下,所有人都麻木了。
孙传庭让官抚民带人把刘四等人来带,两方距离数百步,若是刘四他们是诈降,那拱卫营有足够的反应的时间。
不过事实证明了,刘四不是诈降,攻打县城也不是为了称王称霸。
他们就这样、老老实实的被官抚民带到了孙传庭面前,如同顺民一般……
“别跪下了,都解开绳索站着说话吧,我有些事情要问问你们。”
孙传庭翻身下马,高大的身材和刘四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应该说、所有拱卫营将领在见到刘四等人的时候都沉默了。
刘四等人身材矮小,整个人骨瘦如柴,皮肤坳黑,和寻常老农一样,唯有腹部肿大无比,如小人书中的饿死鬼一般。
“为何其他县的兵马司前来劝降,你等不降,而我来便降了?”
孙传庭很是不解,在他看来、即便刘四等人想降,也应该等自己派人劝降才对,而不是见到他们一来就开城投降了。
面对他的不解,不等刘四开口,就有人道出实情:
“孙经略您和齐王殿下扫套,移民实边,给俺们这群泥腿子发田,您和齐王殿下的恩情,俺们都记得。”
“对!都记得!”
很朴实的想法被说了出来,孙传庭听得百感交集,鼻头一酸。
“洛川县的赋税,是不是多征了?”
孙传庭知道赋税多征了,但他想知道贪官污吏能做到什么地步……
只是他的话,让刘四等人面面相觑,最后刘四不得不站出来说道:
“经略,俺们不知道赋税是不是多征了,需要交什么赋税俺们也不知道,只是胥吏前来让俺们交粮,俺们就交了。”
“每岁要交多少粮?朝廷发的田地呢?”孙传庭心情落入低谷而刘四只是回道:
“每岁胥吏让每亩交三斗田赋,又让交七斗耗米作为火耗,朝廷给俺们发了三亩田,每户得十余亩田,却也要交十余石田赋。”
“这日子本来还能过活,但天启五年的白灾,六年大旱,七年大旱,今岁八年大旱,早就把家家户户的存粮耗尽。”
“从七年开始,就已经有人卖军屯田给官府批准购田的士绅,卖田交税,至今岁已经是无田可卖,无粮可吃,只有造反这一条路了……”
“朝廷不是发粮票,让以工代赈去梳理黄河了吗?”官抚民忍不住询问,而刘四却道:
“将军、您看看俺们这模样,像是有粮票的样子吗?”
“没错、朝廷是发了粮票,但那粮票只发了一轮,贪官韩潮他们见南镇抚司查的不严,便开始贿赂南镇抚司锦衣卫和皇店太监,最后把粮票全部截留换成粮食。”
“至于以工代赈,那前往梳理黄河根本就没有工钱,贪官韩潮说朝廷发徭役,我们不仅得带农具前往梳理,还需要自备粮食。”
“经略和将军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前往县衙看看,那县衙之中堆放了多少粮票。”
一字一句,骇人听闻……孙传庭和官抚民都没有想到,都已经天启八年了,居然还有人如此猖獗。
“殿下十分关心旱情,多次派人前来陕北,你们就没有和经过的官员说过这些事情吗?”官抚民于心不忍问道。
“我们倒是想说,可该如何说?”刘四等人说着,老泪用眼眶涌出道:
“那贪官韩潮等人提前得知有官员巡查,便提前十天发放粮票和粮食,又将全县男女赶去梳理黄河,只留下老弱孩童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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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官员前来巡查,他们也派人跟随,但凡有人试图告状,当夜便被人抓去,拷打致死。”
“俺们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刘四的一番话,让孙传庭心中震撼,他没想到一地的县官,居然能贪心到这种程度。
联合士绅强取豪夺百姓田亩,视齐王府下发“军屯田不得买卖”的条例为废纸。
强加耗米田赋,又在粮票之事上搬弄是非,更恐怖的还是他们居然能提前十天知道齐王府派人巡查。
这种手段,便是连他孙传庭都不可能知道,或者说他孙传庭都没有想过可以这么弄。
他们为什么能知道?自然是通过皇店和锦衣卫的人了解的。
在刘四等人口中,孙传庭只觉得韩潮等人的罪刑罄竹难书,剥皮充草已经是便宜他们了,这样的人合该挨上三千六百刀凌迟而死。
“你们何罪之有……”
听完刘四等人的话,孙传庭感叹一句,一时间有些迷茫,只是这种时候,官抚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
“燕山来的官员没有检举这些人吗?”
一句话,让孙传庭重拾信心,因为燕山官员虽然数量少,但主要担任兵马司和刑部典吏,县衙大理寺官员,别的不说、上疏的权力应该极大才是。
有他们在,按道理来说,贪官韩潮他们不可能做的这么过分。
然而刘四的一句话,瞬间让官抚民和孙传庭手脚冰凉了起来。
“有!燕山的官员有不少大人了解到俺们的事情,然后就准备联合上疏。”
“但当天夜里,主张上疏的几位大人就失踪了,俺们也是知道这件事才攻打县城的!”
只是一瞬间,孙传庭和官抚民下意识对视一眼。
明明是晚春时分,可他们却觉得手脚冰凉。
失踪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的说法……
二人都明白了,恐怕这件事情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官员贪腐问题了,敢杀燕山官员,这几乎是踩齐王府的脸面了。
要知道,燕山官员主要派遣的地方是南直隶和浙江,但南直隶和浙江都没有人敢杀燕山官员,反而是在这陕西渭北之地发生了这种事情。
“找!先把失踪的燕山官员找出来!”
孙传庭咬着牙开口,官抚民也当即作揖应下。
紧接着孙传庭对刘四等人道:“你们所做之事都是合理的,便是齐王殿下知道也会谅解你们,那韩潮该杀!”
他一句话说出来,刘四等人当即跪下,而孙传庭也安抚道:
“我已经命人从西安府运粮三万石北上,四日后抵达时,你带人分了粮先回家去吧,后面朝廷会派清官廉吏前来接手洛川县的。”
“谢经略不杀之恩!”
刘四等人几个沉重的响头,把额头磕的满是黄土,而孙传庭搀扶起他们后,则是命人好好安置他们。
他带兵接管洛川县,而洛川县内的情况也和刘四等人说的一样。
兵马司、衙役、书吏们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有在韩潮手下办事的胥吏遭到了追杀,而投靠韩潮的十四名燕山官员,以及皇店太监、锦衣卫则是被刘四他们关押在了洛川县的地牢内。
坐在县衙内,孙传庭看着白纸和手中的墨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渭北的事情太复杂了,不仅仅牵扯到南镇抚司,还牵扯到皇店,地方官员,甚至燕山官员和燕山官员被杀,以及地方官员贪污成性……
这事情如果上奏上去,恐怕会成为一场比“三娘子桉”还要大的桉件。
该怎么下笔?这是孙传庭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情。
“经略!”
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当孙传庭抬头看去,只见官抚民走了进来,并作揖道:
“刘四等人归还了从韩潮已经士绅家中劫掠的钱财,合计约二十六万余两银子,二十九万四千余亩田地。”
“另外……”说到这里,官抚民犹豫片刻,才接着道:
“失踪的那六名燕山官员找到了,韩潮虽然没有杀他们,但却将他们关在了地牢之中,人已经救出来了。”
“这还好办些……”听到六名失踪的燕山官员没死,孙传庭松了一口气。
不过对于百姓从韩潮以及士绅家中搜刮出的白银和土地,却让孙传庭心头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洛川县不过五万余人,全县土地不过三十万亩,而军屯田应有十六万余亩才对,眼下士绅却有二十九万四千余亩田地,几乎全县土地都在他们手中。
这样的贪官污吏,士绅豪强,不杀有违人性!
想到这里、孙传庭也知道应该怎么写这一本奏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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