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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的出现将大部分的光都挡住了,只有几丝余辉从他的头顶漏出,洒在了婉妍的身上。
可就是那几缕光,点亮了婉妍的整个世界,让这个阴霾的夜晚全都亮了起来。
老翁立刻从手上抽出了两条红绸,双手捧过放在面前这位贵公子的掌心,小心翼翼地从他掌中拿过那一块相比于两根红绸而言,过于奢靡的银子。
直到面前之人转过身来,婉妍都还没反应过来。
“蘅……蘅笠……?”
婉妍像是喝多了,又像是根本没醒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结结巴巴道。
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不确定。
一半暮色沉沉,一半灯火辉映之下,来者的身影阴明相交、挺拔有致,最明显不过就是他。
可是婉妍睁大了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终于敢出言相认。
往日的蘅笠,穿戴永远是规整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一尘不染,不论是领口还是衣带,永远都是那个最恰到好处的位置,最严谨的弧度。
而他的头发不论是用银冠束起,还是散落而下,他都会苛刻地让每一根头发,都始终保持着最精美的样态。
然而今日,蘅笠的形象简直与往日大相径庭到离奇。
他纯白的衣褂凌乱地搭在身上,领口歪到了左侧不说,袖口上、衣摆上,心口边,都肉眼可见地沾染了几块血迹。
而蘅笠的头上没有束银冠,只有一根过于朴素的木簪在头顶形同虚设,任一半的发丝潦倒地搭在其上,另一半的发丝像是逃荒一样遍布在蘅笠的脑后、肩头,一直垂到了腰间,甚至在蘅笠的额头两侧,还滑落了两绺发丝,柔软而无力。
但其实这些细节婉妍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看见的,只有蘅笠的脸,惨白得没有一分血色的脸,就像是一张刚刚展开的宣纸,洁白,空洞,了无生气。
可就在这样惨白的脸上,偏偏又有那样一双红透了底的双眸,将红白两色之间可怖的差异,演绎到了极致。
这就是婉妍为什么不敢立刻相认的原因,因为在婉妍心中,蘅笠明明该是那样的模样,清冷,孤傲,超脱尘世,心中有普天,目中无一人。
婉妍觉得就算是到了世界的尽处,他也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的犹豫与迟疑。
蘅笠就像是一直在雪原中央盛开的梅,一身傲骨,绽放得肆意,收敛又张狂。
可此时站在婉妍面前的蘅笠,用红透了的眼睛无望又极度渴望地盯着婉妍的蘅笠,完完全全脱去了一身凛然,只剩下了最柔软的躯体,和一身血色都化不开的惨白。
这时的他,就像昆仑山至巅之上,绝境天池中的一捧在风雪中孑然一身的孤莲,至高至纯,傲骨寒霜,支离破碎,岌岌可危,在毁灭的边缘,演绎着美到极致的破败。
蘅笠这副样子婉妍只是看了一眼,心就死死揪成了一团,痛得她的眉眼也跟着纠结起来。
但也就是在这一刻,婉妍心中却忽然突发奇想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无关紧要的旁的事。
宣郢的书架上满是人间至宝,但是位列其正中的,却是一块碎裂的玉珏。
虽然在专门定制的木框之中,那枚玉珏可以勉强保持完整,但其上的裂痕却无时不刻不在告诉世人,它碎了,永远无法愈合地碎了。
婉妍不懂为什么在那样多的至宝之中,宣郢对那块玉珏情有独钟,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去把它的残体擦拭地光洁,小婉妍也确实这样问过。
父亲的回答是,“正是因为它碎了,正是因为它无法愈合,所以它才格外美。”
就直到几分钟之前,婉妍都不懂父亲的话中之意,但就在蘅笠转过身来的那一秒,婉妍彻底懂了。
这世间真的会存在一种美,残破的美,破碎的美,美得让人眼底发红,心头发酸,美得让人想不顾一切去守护。
那玉珏是一个,曾经在婉妍梦里出现过的,一夜之间弑父丧母的小师父算一个,此刻的蘅笠也是一个。
此时的蘅笠就站在那里,半垂着的手掌紧紧握着两根红绸,明明看见了婉妍却一句话都不说,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出神,眼底红透了,眼前水雾迷蒙,却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喉结上下滚了又滚,干裂的嘴唇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
蘅笠是一个字都没说,但婉妍已经全都听懂了,从他眼睛的诉说中听懂了,那化不开的痛。
痛苦真的是一种感染力强得有些奇怪的心境,这种感染力加上心心相通的爱意传播,便会产生更为可怕的传染力。
只是看着这样的蘅笠,婉妍的心已经碎成一地的渣,心疼得感同身受,在这人潮涌动、人声鼎沸之中,在这举国欢庆之下。
于是在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的人海之中,阴沉的色彩在一片灯火通明之下自成一派,形成了一个外面人看不见,里面人出不来的囚笼,流光溢彩的暮色将它们完全隔绝开。
在最后的最后,不知道过了一刻钟,还是一年亦或一声的时间,蘅笠的眼神渐渐松了松,嘴角忽而一软,展开了一个露出雪白牙齿的笑容。
这笑容是挣扎许久后,不得不做出的释然,是与命运拼搏得血肉淋漓也无济于事后,无能为力的无奈。
明明是笑,蘅笠的眼睛却是更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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