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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卧房,惠然公主命宫人离开后,斜靠着隐囊坐在一张矮榻上,只觉得自己努力掩饰的疲倦瞬间一起袭来,昏昏沉沉间,这一昼夜里长姊的别有用心、二姊明目张胆的不满、母亲未出口的责备、加之种种见闻俱抛之脑后,朦朦胧胧地忆起了九岁那一年的探春宴。

她还记得,那时父亲驾幸禁苑,与皇子、群臣于含光殿前设宴,嫔妃、公主则随母亲在鱼藻池边设帐赏玩。至宴半,自己不耐舞乐聒噪,甩开贴身宫人,独自绕到了含光殿后,果然看到从兄新平郡王和他守在那里,身着绣袍、手握刀柄,神情却百无聊赖。

“从兄,”她站在阶下先唤了一声新平郡王,等到了二人面前才又不甚客气地开口“萧徽猷。”

新平郡王一见她就笑了起来“你又不耐烦了,是不是?”

她记得自己说“宫里就这么大,哪处没见过?我早就腻了。”

萧徽猷闻言只是浅浅地笑,并不接她的话,从兄却一点儿也不客气“你急什么,在等一个多月,到三月三,你就能出宫了。”

这点安慰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年年上巳节去紫云楼,我也早就腻了——还说我呢,你们不也是不在殿前守卫,逃到这里了吗?”

听了她这句略带得意的调侃,从兄便一脸戏谑地看向了一旁的好友,道“这你可别问我,只管问他就是了。”

她立刻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定是阿耶和那帮大臣们又要作诗了。”

萧徽猷并不生气,还是那样浅浅地笑道“你少来,当我是作不出诗来么。”她犹是不饶人,道“你能作出诗来,就是不知道花多少时间。”从兄却又替好友争辩起来“徽弟不爱作那浮华不实的应制诗才躲了出来,哪像你闲得慌,特地过来排揎我们。你没本事教伯父改幸他处,来找我们撒气吗?”

那时她尚是一个受不了激将的小孩,口里嚷嚷着“谁说我没有本事,你们且看着罢,我这去说。”一面“噔噔噔”地跑下了台阶,一会儿就没影儿了。不多时回转过来,仍站在阶下问“不去紫云楼,那去哪里呢?”

从兄还在笑,萧徽猷想了一会儿,从台基边的石栏杆上垂下头温言道“樊川、乐游原南山、灞河,都有好景致,你想去哪里玩?”

她说道“到了三月,哪里的景致不美呢?我倒是常见诗文里写‘灞桥风雪’,只是生于斯、长于斯,竟一次也没亲眼瞧过。萧徽猷,你常在宫外,可曾去过吗?”

萧徽猷点头“去过。”

从兄此时插话道“就是不久前我们一起去的,那柳树虽然没发芽,枝条却都变绿了,远远看着也挺美的。你要真能说动伯父,三月三正是灞陵飞‘雪’的季节。”

她自信满满地回道“你们等着瞧好了。”话毕,又“噔噔噔”地跑远了。

从含光殿返回鱼藻池的那条路在她记忆里还是那么鲜明,一路上的奇树怪石、亭台楼阁变形、扭曲,直至碎裂成千万块,飘落在她起起伏伏裙裾边,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再次飘起,化成柳絮纷纷扬扬地起舞在天地之间,待柳絮散去、她也停下脚步,就到了阳春满目青翠的灞陵河畔。

从兄已是一身郡王常服,紫色绫罗袍、玉钩带、空顶帻,手持一根柳枝拨弄着河水,回首笑着对她道“我真是小瞧了你,你是怎么说服伯父的?”

隔着六年的光阴,她听见自己那时慧黠的声音“当然不是我自己去说的,我叫了几个小宫人在德妃那儿说,二姊也早想着别处去玩儿了,自然就去缠着阿耶啦。”

从兄拿着柳枝作势要泼她水“你也知你的话不管用,惯会借力,羞不羞。”

她伸手去抢从兄的柳枝,嘴硬道“目的达到就好了,我又不是害她,你泼我水做什么——好啊,你真泼我,别跑!”她追着要去打他,从兄一闪身就躲了过去,她继续追,两人笑声不断,不远处,萧徽猷佩刀侍立御前,时不时地含笑望向他们这边。

到了傍晚,天气微凉,众人准备回宫,整顿车马时,她从河边密的像帷幕一样的柳树上折下了一枝,跑去找萧徽猷“喏,这是我送给你的,快收起来罢。”

萧徽猷接过来,不解道“公主为何送徽猷这个?”

她道“方才我听阿娘说,每当有人要离开帝京,他的朋友就会一直送他到灞桥边,在驿站里设宴送别,再到桥头折一枝柳送给他。我就想着,你和你家人虽然都在帝京当官,但故乡却在陈郡,总有要离京的时候。那时从兄一定去送你,我却不可能出宫了,拿着这个,等你骑马走到桥上回头挥手,看到河边的柳树,想起我也给你折过柳,心里大概就不生我的气了。”

黄昏的暮色掩映了灞陵的春色,昏暗中他慢慢展露笑颜,双目明亮得像天边渐次升起的星子,“公主多心了,”他道“徽猷怎么会生公主的气。”

漫天的柳絮又飘了起来,遮天蔽日的白色里,灞陵的青翠也远去了,她倒退一步环顾四周,惊恐地发现白色的尽头是四年后,威严的大臣冷酷地宣布萧家谋逆,三司的官员围坐在一起,写下“主犯处斩,从犯处绞,亲眷财产籍没入官”的判决,整队的卫兵冲入安仁坊的宅院,西市门外人头攒动的刑场上武士高高举起屠刀,掖庭宫的蚕室里一身素衣的许夫人投了缳……她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那些从前只是听过而未见过的画面在此刻如同亲见一般在眼前不断地闪现。

在这之后,就是那些一直重复上演的真实情形父亲不怒而威的冷漠、母亲隐忍的懊悔不甘,两人旷日持久却因修养而从不口吐恶言的争执,直到,直到她自己出现。虚空里,她注视着十四岁的自己从紫宸殿镶金螺钿的屏风内走出,拉住母亲翟衣上穿花纳锦的衣袖“算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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