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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徐稚柳的眼睛也湿润了。

原本他可以有机会扭转一切的,他可以告诉她,程逾白发现有人抄袭蝶变,准备在网络赛道公开作品,即便不能阻止脱壳的发布,至少也能让她早做准备,可那一晚,当她怀着荒谬的期待,想要和他聊一聊时,他所有的恻隐之心都消失了。

同一个地方,在万禾传媒的演播室,他又一次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看那所有刀尖刺向她。

而她……这个愚蠢的、软弱的、善良的女人,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向他倾诉?怎么可以相信他?怎么可以用那样的口吻和他说话?之前多少次,他想要听她说,她倔强地包裹着自己,不愿揭开疮疤,现在好不容易想说了,却只能对着他一个影子,她就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悲哀?

为什么偏偏伤害她的人,是他?

徐稚柳不可自抑地泪意涌动,懊悔、无力和悲痛,种种情绪一瞬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道身影出现在马路另一头。

那个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凌晨三点多的深夜,他怎么会来到洛文文公司所在的仓库出口?

徐稚柳在那一刻想到很多,想徐清的痛,想程逾白的狠辣和柔情,想到自己的伶仃。这世上可曾有人可怜过他?他又能宽容得了谁?于是,他藏起心中的怜悯,对徐清说:“如果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倾听。”

徐清仔细回忆那段斑驳的过去,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开口,想了很久,慢慢说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生重病,差点就死了,后来破例用了青霉素。记不清是什么病因了,只知道当时她是不被允许用青霉素的,爷爷一直请求医生,就像后来请求老师吴奕一样。

其实爷爷不用走到那一步。

她上大学的时候,家里还在负债,爷爷的病也需要很多钱才能维持后续治疗,她向学校申请奖学金和贫困补助,学校都给予了帮助。课业之外她同时有好几份兼职,还在茶道表演上获得头奖,高价卖出吴奕的茶器,让自己和爷爷过了好一阵舒心的日子。

“我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日子过着过着,好像就不是我的日子了。老师在学校和社会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推荐我去参加设计师新人大赛,我获奖了,程逾白通过他的人脉,帮我高价卖出了获奖作品,说起来那是我靠自己双手赚的第一桶金,还多亏了他。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我。我有了一点点名气,廖亦凡就来找我一起合作,去陶溪川创业,我想多赚点钱,就答应了。”

廖亦凡承担了几乎所有琐碎的事务,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设计作品。她知道,她的东西比廖亦凡一个名不经传的大学生好卖,一开始也确实如此,可越到后来,情况越是艰难。

有时候她不吃不喝精心设计的一件作品,甚至不如程逾白随手捏的一个小玩意儿好卖,值钱。

为什么?

“你知道吗?那就像一个不停循环往复的黑洞。爷爷得的是糖尿病,定期要打胰岛素,并发症很多,每天泡在药罐子里,我为了赚钱,要打工,要创业,还要兼顾学业。

我老师可严格了,稍微有点懈怠就要被骂,每次最怕的就是他检查作业。他那双眼睛跟火眼金睛一样,一下子就能抓住我的毛病。他说,清啊,你得缓缓,你老是一种思路可不行,要尝试打开。而我呢,我每次想要好好沉淀一下的时候,总会有突发情况找上我,我根本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更不用说好好思考,好好休息,时间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样,我不停地奔走在路上,后来我给爷爷看我的设计作品,他总是很勉强地笑着说喜欢。

你不知道吧?他原来是木匠,手工很好,会做很多东西,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自己做的,我们那一带早期的旋转楼梯,也都是他做的。我问他我的作品有没有比以前更好,他说着喜欢,表情却很为难,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忙着赚钱。

我想听他的话,可一出门医生就把账单交给我。单子好长,我一条条地看过去,医生提醒我,他们已经尽可能照顾我家的情况,没有使用进口药物,报销系统会帮我减负,可我得先把钱交上来。

后来我听从廖亦凡的商业思维,开始做一些低俗审美的东西,很多客户都喜欢,批量生产也容易,我想着等我赚够了钱,再做自己喜欢的东西。那颗火花呀,其实一直都在我心里,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终于赚够了钱,想把它找回来的时候,它却消失了。”

徐稚柳终于发现,她与景德镇的距离,并不在于手作本身,而是她的心。

她的心飞得太远了。

手作就不一样了,相较于坚持原创的品德,手作更能给予一个创作者温度,那恰恰也是元惜时在节目里讲述的最打动她的一种情感,所谓爱与和平的奇迹,就是对传统陶瓷也好,对现代陶瓷也好,对不同艺术形式表达的陶瓷所共通的一种包容的、温暖的孺慕之情,就像四世堂对景德镇陶瓷,就像欧美对中国陶瓷,那种感情会把离开很远的心再拉回来,一点点,一点点拉回来。

她一直找不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就是因为离手作太远了,真的触碰瓷泥,看到它们逐渐涅槃的过程,或许她会豁然开朗。

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愿意给她机会吗?

徐稚柳不动声色地拿起小石子,丢向徐清。徐清在回忆中抽身,左右寻找石子的来源,继而一抬头,与马路对面的程逾白四目交接。

程逾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在深夜游荡,还游荡到洛文文附近。他听说了厂长大闹洛文文的事,洛文文将她暂时停职,等待调查。这几天对她关注的人有很多,圈子拢共这么大,协会里走一遭,什么话都能听到。

他猜她一定受了不小的打击,可能会气他,恨他或者恼羞成怒做出什么。他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她的反击,可她在做什么?

她居然在顾影自怜?

没有亲眼看到,他始终难以相信,她竟然也会有被打倒的一刻。那还是她吗?她就没有朋友吗?就不能给他打个电话?一个人来搬库存,运库存,还一个人对着黑夜自言自语?

她就不能低个头吗?就一定这么要强?

吴奕曾经笑言,她就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可这只小强,如今看着竟如此的刺目,如此的悲哀,如此的可怜,他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拳,想一拳头击碎眼前的所有。

她不该如此。

她绝不该如此。

而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程逾白在静息几秒后,转身大步离开。徐清颤抖的心,倏然间又掉下去,彻底地掉下去。

看吧,他果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徐稚柳想,他又一次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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