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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那天说的话,你是爱陶瓷的,也爱景德镇。”程逾白想着如果吴奕在这儿,一定要说一句,迷途识返,尚未晚矣。

徐清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在不易察觉的角度,她的嘴角微抿了抿,有笑意浮现。

元惜时没有说错,景德镇是个奇迹古都。那天他说到瓷泥,要经过相当繁复的流程才能将矿石变成不子,釉料也是一样的,要从大石头火攻火烧,再粉碎做成釉果,再将釉果和釉灰混合,陈腐、淘洗,按一定配比加水,最终才能调成釉浆。

其间每道工序,都凝结着千千万万匠人的智慧,可见一件成瓷有多不易。

有些古老的配方年久失传了,后世无法再复刻,所谓仿古,本是对古人智慧的致敬,是对一种永恒美学的肯定与流传,可赝品的倒卖破坏了仿古原有的价值,也让市场秩序受到冲击。

徐清在一瓢饮待了一阵子后发现,程逾白的每件仿古瓷底座都有一瓢饮的标识,且他完全依靠手书,每件瓷器都不一样。

也就是说,他的仿古瓷根本不可能作为赝品在市场流通。

而他的胃病,似乎也不是“夜夜笙歌”而来。你光看他那个人,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和“工匠”离得那么远,可他却把自己扔进作坊,没日没夜,宵衣旰食,和“工匠”离得又那么近。

徐清看不透他。

同样,他也看不透她。

他们像是宇宙里两颗遥远的星星,像是1793年英国和中华两种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发现,互相靠近,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创造奇迹。

徐清没有想过会有那样一天,也许有生之年都不会有。

晚上回到家,她两只手臂酸胀地抬不起来。

似乎是为了报复她不问自取喝光他半袋极品雪芽,一整个下午程逾白都在让她捶瓷泥里的气泡,小七为此甚至气得上火,嘴里长了三颗大水泡。

一想到小七气鼓鼓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换了身衣服,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椰汁,一边用冰块冷敷消肿,一边捣鼓咖啡机,叮叮咚咚在厨房折腾半小时。

徐稚柳坐在餐台上玩乐高,视线里出现她发红的指尖,动作没停,把悟空一只脚拼完,才接过她自制的生椰咖啡喝了一口。

徐清一直趴在餐台上看他。

他情绪不高,看得出不高兴。相处久了之后,彼此深知对方的底,各自会在安全地带审视,轻易不越过雷池,可有些习惯改变了,有些心思却藏不住,与其遮掩,不如直接挑明。

她先开口道:“我今天拉坯了,果然跟你说的一样,陶泥跟瓷泥差太多了。”

徐稚柳点点头,没说话,低头拼接金箍棒。

“你不替我开心吗?”

“你知道失信于内调会,失去的是什么吗?既是朱荣的信任,更是一举把程逾白拉下水的机会,开心?我不理解你在开心什么。”徐稚柳放下乐高,不解地看着她,“如果你想接触手作,想尝试拉坯,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为什么非要一瓢饮?”

徐清知道他在气自己临时放鸽子,改变心意。原先朱荣让她做证人时,她不是没有挣扎过,一直到确认胖子就是抄袭蝶变的始作俑者那一晚,她才终于狠下心,答应朱荣会出席内调会。随之而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一旦成功,百采改革立刻就会停止。

程逾白或许会被剥除主建设官的头衔,退出改革,退出九号地古陶瓷村重建,他所有肮脏的、虚伪的、别有企图的野心都会回到起点。

这是她的理想。

即便很卑鄙,她也会这么做。可当她看到纯元瓷协入口处那张长约五米的大航海时代地图时,她忽然犹豫了。

1497年,达·伽马驶过好望角,欧亚大陆开始了贸易往来。葡萄牙以澳门为据点,经印度洋、好望角跨越半个地球将景德镇瓷器运回欧洲。而西班牙人则以马尼拉与阿卡普尔科(在今墨西哥)为据点,跨越另外半个地球定制景德镇陶瓷。

三个世纪中,大约有3亿件景德镇瓷器销往欧洲。

那是一个空前的时代,到如今景德镇依旧在世界舞台拥有说一不二的瓷都地位,当外国来使对这个神秘古都产生好奇和向往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内斗。

徐稚柳不能理解:“改革就是战争,战争势必要流血,内斗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它一定会存在,而且存在不止于改革中。洛文文就没有内斗吗?徐清,你活在任何一个环境里,它都是存在的。”

“它存在,我就一定要接受吗?要参与吗?”徐清问他,“你还记得上回在胖子饭店提到,关于达芬奇和梵高谁的画更好吗?”

徐稚柳已经没什么耐心再听她兜圈子,无可奈何地起身朝客厅走去。

徐清紧追其后:“虽然艺术作品的评判标准很荒诞,但不管多荒诞,标准都在人身上,陶瓷也一样。现代陶瓷也好,传统陶瓷也罢,各自的审美趣味不同,尽可以荒诞出奇,我们各自为陶瓷所作的努力、改革,这些也尽可以合规、犯规,可不管怎样,标准都在陶瓷身上。”

这个世界有很多规则,只良心在于本我。

她恳切地看着面前略显烦躁的少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到目前为止,所有一切至少我都问过自己的心意,我同意自己这么做,那么卑鄙也好,敞亮也好,只要我同意,就不会后悔。可我不想成为权力的附属,不想被舆论、市场裹挟着往前跑,如果改革的标准是让我丢失本心,那我宁愿不参与其中,这样的改革也不是我想要的改革。”

徐稚柳一言不发。

说到底,她还在为怎样一个过程而摇摆不定。

他把生椰咖啡喝完,淡淡的玉米甜和咖啡的苦味在口腔中交替扩散,引得他一阵反胃恶心。他立刻跑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不停往嘴巴里灌水。

在徐清追来时,他先一步关上门。

黑暗中,他凝视着面前的镜子。

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徐清,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还在摇摆不定,是因为这个过程还没让你痛彻心扉,绝望到底……”

他声音很低,徐清没有听见。她回到客厅,从药箱里翻出一堆胃药。知道他心情不好,一时间难以接受她“出尔反尔”,她也不勉强,把药和水隔着门递给他。

徐稚柳看着掌心里一颗颗白色的药丸,和镜子一样可笑。

他只是一道影子,根本不是人,需要什么药品?他猛的张开五指,用力按压在镜面上,手臂当即青筋暴起,血液急速涌向一个地方。

过了很久,少年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松弛。

“没关系,你可以摇摆,我会帮你做决定。徐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没有任何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只有当你是赢家的时候,你才可以定义规则、秩序,建立你的章法。”那声音依旧低微,似午夜呓语,若有似无。

最后,他把药丸一颗颗丢进马桶里,看着它们一点点溶解、稀释,了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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