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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亓瞪大眼睛。

程逾白太过了解他的境况,也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这些年有多落魄,拿女儿来说话,为他描一个锦绣前程,如何能不心动?

只要他能说服自己,将这只玳瑁盏“昧”下来,不仅“两生花”可以得见天日,他赵亓亦可从阴水沟里爬出来,亮堂堂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他什么损失都没有,何乐而不为?

赵亓为这荒唐绮念惊痛不已,神色几变,勉力维持镇定:“你想要我做什么?”

要知道良器在全球陶瓷人心目中的地位,是绝对权威中的权威,当年程逾白惜败于他,而今若没有新的两生花,以程逾白多年研修的技艺,很可能就是今年良器的最佳作品得主,这么好的机会,他为什么拱手相让?

“很简单,我平生所图,不过唯一。”

赵亓喉头艰涩:“百采改革?”

程逾白说是,“赵亓,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良器奖项于我而言,固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殊荣,可相比于它带来的殊荣,我更在意它的价值。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头衔堆得再多,也不能改变任何结果,可你就不一样了,十八岁的天才,六年后重返赛场,依旧是良器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笔,你会轰动整个陶瓷界,到时你如果肯为百采改革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张赞同票,也抵得过我千言万语。”

赵亓瘦脱了相,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程逾白,夜色中看去活像两只黑突突的窟窿。程逾白上前一步,温热手掌重重按在他臂间。

为了一个釉色,他消沉六年,只剩一把骨头,头发凌乱地拢在脑后,被风一吹,人像随时要倒下。程逾白替他挡着风口,为他驱散经年寒冷。

他声音低沉,说起这些肺腑之言,仿似和老友谈心,“这些年老张一直在画一幅画,我常不能懂,什么画竟要画上整整五年?可一想到百采改革,我就懂了,他对画的心血,一如我对百采改革,好似你对两生花,心血都已用到了极致。倘或最终百采改革未能如我所愿,我会因此而否定它吗?我不会,我想你也应该如此,两生花褐中带红固然惊艳,可若没有红,它亦有它的美,赵亓在任何一个阶段都是成功的,你不应该否定自己。”

程逾白循循善诱,“就算老张不来找我,我也会在埃尔来访之前去找你,以我如今的形势,说是利用老张,亦或利用你都太片面了,若万事万物都能水到渠成,我又为何要步步为营?赵亓,我希望你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将你诓骗到一瓢饮,善意多过于阴谋,我已经说了,一张方子不能代表什么,无从磨灭两生花的荣誉,你我之间也没有任何实力上的交锋,更不必提输赢,给你时间,你一定能试出更好的褐中带红,可褐中带红就是你的结局了吗?你还要往前走,一直走,未来会有更多的荣誉在等待你。然而现实的难题是,你已经虚耗了六年光阴,前半生眨眼就没了,后半生又有多少可挥霍的日子?你为了你的女儿,我为了我的改革,我们都往前走一步。”

赵亓一颗心怦怦跳,浑身血液都沸腾了。困于对完美的追求,他行至绝路,已多年没有憧憬过未来。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好似只有他一个人打翻了墨,浑身黑沉,裹足不前。

这两年女儿逐渐晓事,偶尔也会问他,爸爸为什么我的同学都没听过你的名字?你不是很厉害的人吗?

孩子的天真让他自惭形秽。

他不是不想往前走,只是难以迈过心里那道坎。可就像程逾白说的,一个试验的过程,倘若一直试到老死,未尝不能破解褐中带红的奥秘。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两生花只是一个起点,绝非终点,他何不如一边走一边看,怎知不会有别样的收获?

这些年怎么就一头钻进死胡同?此时此刻赵亓颇有一种受到点拨后云开雾明之感,他知道这样的顿悟不会早也不会晚,只会出现在这一天,当他真正见过褐中带红的玳瑁盏,那点执念也就放下了。

只是程逾白给的这个机会,让赵亓重回巅峰的机会,他终究消受不起。

不知想到什么,赵亓一双眼睛不再死气沉沉,却也充斥着难以消解的风霜。他感佩程逾白的苦心,说道:“流霞再美,也并非出自我手。一白,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强忍对流霞的不舍,大步离去。

程逾白知道赵亓这一次转身,已然下定决心,不会再回头。他忙追上前去:“为什么?赵亓,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无意接受任何不属于你的馈赠,你当然也可以从头再来,只如果褐中带红的玳瑁盏不是以赵亓的名字出现在世人眼中,那它还有什么意义?你又会遭受怎样的非议?你的女儿又能承受得起怎样的眼光?”

赵亓心中五味杂陈,纵听出程逾白威胁的意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摇摇头:“别再说了。”

“赵亓,大家都是成年人,何妨交易一回?我给你名,你为我谋利,你我皆大欢喜,所谓名节骨气,当真赛过骨肉至亲?你到底有什么顾虑?”

“我……”

“如果是对百采改革有想法,我们可以聊。”

“不是,和改革没关系。”相反,当他在讨论会看到那份详细周密的计划书时,他曾深深为之震撼。他和程逾白都是少年成名,有着相似的际遇和变故,他可以透过层层罗织的网,窥见程逾白心中明灭的灯火。

“你的思路和方案都很好。”赵亓说,“我希望你能成功。”

“那你为什么……”

程逾白当真不解,既赞同百采改革,为什么投反对票?他步步紧逼,直将赵亓逼到无路可退。忽而之间风灯停止了摇晃,一泓清光笔直洒落两人身上。

赵亓望着他,面露出生而无奈的悲戚。

“一白,你我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你应该懂我。”

程逾白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有难言之隐?”

“我很感谢你,让我醒悟过来,只是对于百采改革,我很抱歉。”

程逾白还要开口,赵亓急急打断:“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做不到。”

赵亓瘦弱的身躯抵靠在墙上,一张面孔布满沧桑,即是那清澈的流光,也无法涤去六年的尘埃。程逾白可以不考虑任何过程,哪怕伤害在所难免,只看着他,一个本该才华横溢却沦为困兽的年轻人,好不容易从阴暗处照到一点点阳光,他怎能当遮顶的乌云?

程逾白罕见的动了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他往后退一步,移开视线。

赵亓定定看他一眼,跑了出去。

小七立在门边,瞅着流光溢彩的玳瑁盏,陷入深思。天上哪有掉陷阱的好事?所谓古方,不过是用来宽慰赵亓的借口,明明废寝忘食历经六载才试出带红黑盏,赵亓不易,难道他就容易了吗?

程逾白推开门,大步走到江边。他紧抿着唇,被夜描得阴沉。

回想风灯下赵亓恐惧的眉眼,隐隐绰绰的念头一闪而过,只闪得太快了,程逾白没能抓住,捻着烟吐了口气。

一口气泄出去,胃里的痛复又席卷上来。程逾白望着江对面的灯火,不着边际地想到,今日遭此一劫,恐怕是忘了提醒小七,带自己去医院复查?

那人明明提醒过他,怎么就不能再提醒一次?

徐清睡到半夜,感觉枕边有什么震动了一下。很轻微的响声,明明不会听到,却好似感应般,被一种莫名的东西牵动着醒了过来。她拿起手机一看,是串熟悉的号码。

她一直没有给他备注。

这么多年,他们给彼此留下的好似只有这些忽远忽近的数字。

你的素胎干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头数到尾不过六个字。这算什么呢?道歉的梯子吗?对吞金兽而言,一句软和话是否比登天还难?

她看了一会儿,眼睛有点酸胀。她转过身去,重新闭上眼睛。

这一夜无声无息地,秋雨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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