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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不知道程逾白为什么不躲,只他不躲,更像是一种手段。刘鸿怕极程逾白的手段,当年埃尔第一次访华,正是他和程逾白掐得最狠时。程逾白诱他送作品去参加良器评选,说是一旦获奖,将是一笔吹到晚年都不会腻味的谈资。
他一辈子两袖清风,淡泊名利,万事都看得很开,也不知道为什么临到老了,开始在意起后世对自己的评价。眼看程逾白借着纯元瓷协一步登天,在大师圈混得风生水起,他虽感不屑,也不得不承认,国情如此,他想要更上一层,少不得多出来走动走动,给自己搞些个头衔荣誉等,故而明晓得这个对头主动献策必有猫腻,可还是忍不住心动,以至于人近黄昏,颜面尽失。
那是刘鸿一辈子丢过最大的脸。
他一想到那些新仇旧恨,手不住地发抖:“你为什么不躲?”他后退一步到吴奕身边,似是无措又似是气恼地扔掉半截鸡毛掸子,再次冲程逾白高声道,“你别以为不躲,我就会放过你。”
程逾白随手扯过纸巾掖住伤口,说道:“我挨这一下,至少能堵住你的嘴。你声音那么大,嚷得前后三条街都听到了,我怎么敢奢望你放过我。”
“你……”刘鸿咬牙道,“你也甭跟我绕弯子,扯些有的没的,那什么改革组,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话别说得太早,你不是一直想博个美名吗?”
提到这个,刘鸿就气不打一处来,前几年曝光了一批以“中华”为字样的非法组织,专门利用中老年人的空虚和虚荣,为他们营造“虚假荣誉”,以此掏空他们的退休金和家底,严重的倾家荡产也不在少数。家里孩子看到新闻后纷纷拿给他看,明里暗里提醒他保重晚节,他一把岁数竟受此屈辱,老脸羞臊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叫做虚假荣誉?他勤勤恳恳一辈子,曾几何时也是大师瓷里的红顶大儒,想留个身后的美名有什么错?偏身涉程逾白挖的陷阱,一失足,险成千古恨。
“你还敢说,要不是听了你的鬼话,我何至于被人耻笑这么多年!”刘鸿牙齿颤颤,“程逾白,你这人……你这人当真害人不浅!”
那一年他们一起送作品去参选良器,结果只有程逾白和赵亓的作品入围,他在首轮就被刷了下去。真计较起来,大师名落孙山不能算作丢丑,李安也不能保证每一部影片都能冲击奥斯卡,丑就丑在,刘鸿输给了作为小辈的程逾白。
这两人本就是大师瓷里最极致的个例,互相较劲数年,刘大雁一次次输给一浮白,可不就验证了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这句评价于刘鸿而言,无异于杀人诛心。
“你逢人就说听了我的唆使,我就不懂,是我拿刀架着你的脖子逼你了吗?”程逾白纳罕不已,“你还说换了谁都行,偏我不行。我不懂,为什么就我不行?”
“你怎么上位的心里没点数吗?就你这样的渣滓能都入围,料想那比赛也是弄虚作假!”
刘鸿扫视一瓢饮的一花一木,眼里尽是鄙夷。他认定程逾白是欺世盗名的骗子,靠钻营往上爬,和他的花圃一样都是花架子,没个实底。
程逾白被他鄙夷了多年,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说:“可惜,你最鄙夷的,恰恰是你得不到的。”
“你!”
“如果你认定良器弄虚作假,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刘鸿一愣,程逾白又道,“坦白讲,你现在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我也不会无聊到拿你开涮,我没那个时间精力。刘老,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怕跟您交个实底,任何事情都可能出现,唯独百采改革,我不会开玩笑。咱们的老黄历该翻过去了,现在就是这么个机会摆在面前,您到底想不想要?”
“你程逾白提倡的改革,能结出什么好果子?”刘鸿觉得这话不免失风度,又道,“你就不怕我进了改革组大力地反对你?抨击你?我不仅不会支持你的改革,还要说服那些支持的人都来反对你,到那时你再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程逾白不和他多说,拿出方案递给他。徐清眼见密封袋上“百采改革”四个大字,下意识拧了拧眉。
程逾白察觉她的动作,特地停了停,看她没有了下文,一时有点讶异,只很快就转移目光:“我不要你签保密协议,你只需要看完,再给我答复。刘鸿,你自诩光明磊落,我相信你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
刘鸿被噎得没话说,气呼呼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翻看方案。
吴奕趁这功夫和程逾白闲聊,故作不快道:“怎么,以你老师我的声望,没资格进改革组吗?这种好事怎么也不想着我?”
程逾白这才扔掉纸巾,走到一旁水池冲洗伤口。上面台子上摆了高低瓶器,有一株小黄花插在裸白釉窄口瓶里,已经蔫了吧唧的快要死了。
程逾白随手拨了下小黄花耷拉的脑袋,对吴奕说:“我要是提名您,会不会太明显了?您认为那帮家伙能同意吗?”
“怎么不能同意?我在全国开设鸣泉茶庄,以茶文化普及陶瓷,不比许正南更有说服力?”
“就是您做得太好了,公然提您,反对派才要剥我的皮,骂我用人唯亲。”说到底,他是不想把吴奕卷进来,且他知道吴奕并不看重这些虚名,主动提起,不过是为了打消刘鸿的疑虑。
“这要换了别人,我肯定不能同意,也就是刘老高风亮节,让我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只你小子做事太张扬,又没什么耐心,以后请老泰山出面,一定要先跟人商量好。瞧这一个措手不及给人气的,你这一棒子不算白挨。”
程逾白笑着称是,以后一定注意。刘鸿看他们两师徒一唱一和,轻哼一声,将目光移到文件上。
小七过来奉茶,特地给徐清捻了极品白茶。几个老爷们都是寻常白瓷盏,只她是仿建窑兔毫黑盏,摆在一起一对比,待遇相差太大,连吴奕都看不过去了,要对程逾白说教。
程逾白二话不说,提脚踹小七。
吴奕一看情形不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院里忽而静了一瞬,这其中暗流涌动,只刘鸿一人没有注意,他先是翻看了两页,尔后从口袋里扒拉出老花镜戴上,又细细看了一会儿,嘴角逐渐抿成一条线。
程逾白适时把茶推到他面前,说道:“我始终记得您曾经说过,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牛鬼蛇神,真真假假,不能靠一双眼睛下判断,得切身体会,平心而论。我的手再怎么长也伸不到良器去,不管您信不信,我当时劝您全出自于真心。”
“你会有这种好心?”
“我承认以前年轻气盛,没少招惹您。”
“哼。”
刘鸿翻了翻白眼,一张嘴虽硬得很,同时心里也明白得很,可如果承认程逾白是真心,不就承认自己不如他吗?他起身说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同意。”
程逾白知道刘鸿的顽固,也没想一次劝服他,只看他长袄空空,压不住风,半截小腿还露在外面,便拿了件大衣给他,谁知刘鸿拒不接受,甩手扔在门前:“我就是冻死,也不会受你的恩惠。”
程逾白倒给气笑了:“好呀,那你就冻死吧!反正成败都在你,除了你,谁也不会将心比心,体谅你的苍老、退步和默默无闻!你看你,连眼睛都花了,还指望自己跟从前一样吗?在乡下躲了一阵,人都躲废了!”
“谁、谁躲了?”
“躲没躲的你心里有数。”程逾白声音冷锐,“刘鸿,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错过这次机会,你到死都别想再起复。市场早不是十年前的市场,和你一样的大师一抓一大把,要么早早改行退圈,怡情山水,安度晚年,要么就在犄角旮旯,安静地落灰等死。你既不甘,不肯释怀,又何必端着?服老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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