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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里路不好走,程逾白到达郊区外疗养院时已经半夜。车熄火后,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等烟味散去才进门。
王昴上了岁数,睡眠很浅,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睁开眼睛,拧开床头灯。护工依稀说了什么,没一会儿程逾白摘下手套,脱下大衣,带着一身寒意大步走进来。
王昴靠在床头细细端详他,好一会儿笑了:“一白长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程逾白面上也有些笑意:“事情多,忙到这会儿才来看您,打扰您休息了吧?”
“不要紧的,就是睡也睡不了多久,我的身体我知道,平白捱日子罢了。”
程逾白拿了张椅子坐到床边。
王昴老了,只音容相貌与记忆里没有太大区别,眉眼还是温和,说话徐徐,很有自己的节奏。原来程敏还在时,常让他学王昴的沉稳,行卧坐谈都有章法,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修养。
他思忖着说:“回头我给您联系医生。”
王昴忍不住笑了:“你呀,脑瓜灵,还跟小时候一样聪明。”
估计是怕问起病情,徒劳惹得她难过,便说给他找医生,这种智慧就和小时候在窑厂区玩,为了打跑其他窑厂来偷师的竞争对手,拉扯中撕烂了衣服,怕家长担心,便说体育课拔河摔跤了一样,总有种恰到好处的分寸和体贴。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变。王昴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切,自也没有什么隔阂,直言道:“傻孩子,你不要多想,他对我很好,能找的医生都找过了。”
“那您为什么……”
“是啊,对我很好的人,怎么会把我困在疗养院,不让我和外界联系?”
王昴摇头一笑,到了她这年纪,半截身子入黄土,可以说遇见什么事,都能做到宠辱不惊。一开始,朱荣借她的财势在外走动,把白玉兰公馆用作遮羞布,干些不能见人的勾当,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只她实在没想到,他的手竟要伸到天上去。
从私人拍卖到仿古造假,他越做越大。她怕再这么下去,作为王昴的丈夫,他会毁掉王家的声誉,不得不出面阻拦,可朱荣已经刹不住了。他非但不听劝,还将她控制了,总归她常年在疗养院,也不爱出去走动,生活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只平时和人联系都要被身边的小护工一一汇报给朱荣。
前阵子朱荣来看她,她听到他和人打电话,说起十八号拍卖,仿品数量惊人,她心生胆寒,只好求护工帮忙送邀请函出去。
“那小丫头也是个实心眼,我说我日子不长了,想再见见老朋友,她磨不住我的请求就答应了。好在白玉兰公馆的邀请函都是手绘,卡片封面的设计也是我想的,造两个一样的也不难。”
她能想到的并且放心的也只程逾白和当初电话联系过的建筑师的朋友吴奕。
“我知道他是你老师,对你如今的改革实践影响很大。”
说到这里,程逾白大致了解了王昴的处境。所谓控制,并没有切断她对外界的了解,所以她可以让小护工准确地把邀请函发给吴奕和他。王昴也说,她的本意是想引起他们对白玉兰公馆拍卖的注意,最好能对朱荣起到威吓作用。
只她没想到,程逾白会拿到实证。
“一白,对不起,三年前回来没有联系你,现在需要帮助就拉你下水,这件事是王姨做得不厚道。”
“别这么说,毕竟外头都知道我和朱荣不对付,就算没有以前的交情,您也该找我。”
王昴指指他:“你呀,还是一样调皮。”
程逾白亦是笑:“再说您以前帮过我很多,您有任何事,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他找到赵亓,得知朱荣与许正南所为后,就也猜到邀请函的端倪。那天在戏楼,他特地等到许正南离开才和朱荣说想要见她一面。
朱荣见事情败露,没再阻拦。只他过于放心的态度,还是让程逾白多了个心眼。他一直等到提案通过,才敢来见王昴。
王昴由衷道:“一白,谢谢你,你和你爸爸一样善良。”
“善良?真是个稀罕词。王姨,不瞒您说,您是这么多年唯一说我善良的人。”
王昴愣了一下,随即猜到始末:“你呀,悬崖上走钢丝,已胜过千万人,外界的评价不必放在心上。”
想当年程敏开办百采瓷厂,坚持教学实践,拿书本知识来指导厂办,何尝不是力排众议?后来多少次体制改革,要把私人厂子合并收编,他顶着多大的压力才保住百采?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先锋者。
譬若程敏。
譬若杨国盛。
“你那时还小,大概是不知道的,杨老心肠很好,十大瓷厂没落后,有很多下岗工人成了纯元瓷协的干事。程敏去世后,杨老还常常感慨人走茶凉,凭你爸爸生前做了那么多好事,里里外外都是好名声,可要债的人仍是踏破你家门槛,也不见谁伸手接济一把。他比程敏年长不少,两人交情不错,只他经营瓷协也有诸多困难,加上经济不景气,手头紧,能给的帮助不多。”
即便如此,在她曾经带去的信封里,也有杨国盛的心意。
王昴说,那时瓷协的组织大多没有细化分类,做瓷的,书法的,画画的,艺术门类一锅炖,都在里头,她和另外几个画画的女孩也加入了瓷协,这才认识杨老,继而认识杨老的徒弟朱荣。
只她也没想到,杨国胜晚年会栽在女画家手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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