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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您没让我下班之前,我可不敢跟您讨论公事以外的话题。”

张硕洋微微扬眉。

他和黎姿认识很多年了,从她第一天出现在苏富比拍卖会上,他的目光就完全被她吸引了。自信成熟的女人,有恰到好处的分寸,偶尔还有迷人的狡黠,这么多年他的心一直随她波动着,也不是没有表态过,不过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拒绝他,又不伤他的颜面。

当时她是怎么说来着?哦,说她小时候在景德镇第一次接触古董时就被人订了娃娃亲,将来要嫁回到景德镇。

虽然知道是借口,但她把娃娃亲都搬出来了,他自然不再勉强。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在火被扑灭之前离开了现场。黎姿还想走之前和程逾白打个招呼,不过一直没找到时机,后来想想,很多时候机缘就是如此错过的吧?

倒是徐清,看到他们走了,心头的一点点异样感逐渐消失了。

张硕洋看着和煦,但商场上哪有真正的春风化雨?背靠明成资本,风趣健谈,同时杀伐果断,他在业内早就是传说。黎姿为各大拍卖行都服务过,如今身家不菲,还给张硕洋打下手,可见两人关系也不简单。

徐稚柳问她在想什么,她摇摇头,总觉得这火起得突然。眼看火扑得差不多了,她准备去找程逾白。

片区负责人也正在找他,说打不通电话,也联系不上秦风。徐清觉得不应该,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不接电话?她的不安很快得到验证,程逾白和秦风在吵架。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程逾白声音不算大,极力压抑着什么,似乎是怕引来更多人关注,但听得出他很生气。

秦风也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听到了不是吗?就是我点的,是我亲手点炸的!”

“你疯了?你知道外边有多少人正等着找你赔偿吗?你说点就点了,想过后果吗!”程逾白被气得声音直颤,“先不说有多少损失,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不想干了,撑不住了。”

程逾白觉得荒唐,撑了这么多年,说撑不住就撑不住了,谁信啊?就差这一窑吗?烧都烧了,成本已经搭进去,炸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根本什么也无法挽回!

“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好啊,那我说实话,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么多天上面一直在各种排查调查仿古走私,我本来以为没什么,没想到波动最大的竟然是二手市场。以前张罗不开我还能倒卖碎瓷活动活动,现在一点生意都没了,拿了货的也都跑了,我手上压了一堆次货倒不出去,钱也收不回来,你让我怎么办?”

秦风副业就是倒爷。正规的二手市场赚不了几个钱,他通常赚的都是黑市的钱。太平日子里那是三不管的地界,自然有他的落脚之地,但现在风声紧,连带的清查牵扯了不少人,他好多关系都搭进去了。三五天倒不要紧,可这一查几个月了,看这架势要一直持续到下半年,等于他的生意全都打了水漂。

没有黑市来钱,光靠柴窑这个“只进不出”的貔貅,让他去喝西北风吗?

“你倒是风光,白玉兰公馆都能拿来教学,你程家的百采众长,取法乎上,现在谁不知道?路上随手抓个小孩都知道这八个字。你有想过我吗?但凡你想过我一丁点,在我提出年后要扩大窑厂的时候,就不会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在窑厂后头的角落,两处通风,声音都带着寒意。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你提起了,我说了多少遍柴窑负荷大,如果能把它纳入改革规划,我身上的担子就会轻很多,你有听进去吗!你有真的考虑过吗?反正你要做古瓷教学,一定会提供柴窑环境。我做柴窑这么多年,在业内有口皆碑,就是自家的柴窑又怕什么?!可你一点表示都没有,我等了这么久,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堪重负地运营了这么久,马上就要破产了,你还是不肯松口。程逾白,你根本不是我兄弟!这么多年你就没拿我当过兄弟!”

程逾白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放屁!我早就说过了,商业柴窑和试验柴窑意义不一样,环境不一样,气氛也不一样,你要想提供设备那绝对没问题,但你要想通过改革来分摊经济压力,或是实现什么商业运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根本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不都你一个人说了算吗?说到底,你就是好面子,怕人说闲话,再影响你前途。程逾白,你的羽毛是羽毛,我的羽毛就不是羽毛呗?”

他话说得狠,口吻讥讽,刺得程逾白头皮发紧。

程逾白和他相识多年,头一次见他失了控什么话都往外头蹦,中伤起人来也一点也不留情,捏着拳头浑身发抖。

“我不拿你当兄弟?你拿我烧坏的碎瓷去倒卖时,我说过一句话吗?”

秦风一愣,脸色骤然涨红:“你早就知道?”

“是,我早就知道,可我什么都没说。阿风,这么多年你把我当什么,冤大头吗?”

秦风说不出话来,一股更大的羞辱席卷了他。

“你早知道我困难,早知道我承担不了,你为什么还……”

“我在窑厂投的钱远不比你少,可我从来没跟你提过重新分配占比,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不说,想你应该心里有数。你扪心自问,我亏待过你吗?我有占过你什么便宜吗?”

“我……”

“你不用再说什么,我就问一句。”那么多窑,他唯独只炸馒头窑。程逾白不敢深想,却不得不想,“你知道那里面有三幅老张的瓷板画吗?”

其中有一幅,是从老张画了五年的一幅画上拓印下来的同比例瓷画,计划拿去参展。老张生意很少,这幅画寄托了他非常大的心血。

秦风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不说话,程逾白的心一点点凉了:“我跟你说过吧?张硕洋家老爷子这个月六十大寿,我答应要做一只温酒器当做贺礼,也是当初截回鸡缸杯的赔礼。那件温酒器不容易做,这几天的天气最合适,这一次要是不能烧成,我没时间再试第二次了。”

秦风沉默了很久。

程逾白再也忍不住,上前跟他扭打在一起。

夜风中,徐清看到程逾白的拳头无数次扬起,又无数次落下,挨着秦风的脸狠狠砸在石砖墙上。

程逾白不常动手。

爱瓷的人,也爱手,不能打拳,也不会打人,但这一次他一拳一拳砸在墙上。秦风听见那重击,每一拳好似砸在他身上。

他终于支撑不住,喘着粗气瘫坐在地。

小时候不高兴了,兄弟两个打一架就能重归于好。长大后他们才发现,成年人的世界,禁不起任何考验,一旦离心,打多少次架都没用。

这么多年程逾白经历的背叛与离开已经太多太多,多到他以为自己早就神经麻痹,不会再因为谁而萌生痛意,可一个接一个的变故压下来,他的痛感越来越清晰。

后来他想,如果他是骆驼,那么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迟早会来。

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他有预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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